冀云烟倚着嬷嬷张锦的手臂,小口地喝着温热的安神汤。室内一片沉寂,偶有玉勺轻触汤盅的声音回荡。
冀云烟目光扫到静静立在窗边的颜倾尘。窗外,阳光明媚,秋色盎然。室内,她挡住了绚烂的光线,一切显得朦胧而寂寥。冀云烟不由一阵心酸,将脸侧向一边,不肯再饮。张锦轻轻叹了口气,示意捧盅小宫女撤下。又俯身将软枕叠高,把冀云烟安靠在枕上,掖好锦被,方与众人退下。
冀云烟阖眼养了一会神,悠悠道:“颜姐姐即已遂愿,何故郁郁不乐?”
颜倾尘背影微微一僵,须臾,徐徐转过身,倚着窗,遥遥望着她。却并不理会她语含讥诮,温和道:“冀妹妹身子弱,需要好好静养,何苦又劳心伤神。”
颜倾尘恬静关切话语令冀云烟激愤交加,想到刚刚不惜以身犯险,获得契机,全因眼前女子的介入,一番苦心筹划竟付之东流。激怒之下脱口而出:“颜公主又何苦惺惺作态,这儿又没有旁的人,权且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本就不是姐妹,踏入这皇城后更难成姐妹。”说到激动处,冀云烟呼吸略微急促,拿手按抚了几下胸口,大口喘气。
“不管妹妹如何想,我还是要奉劝妹妹一句,太子殿下睿智机警,洞察秋毫,且太子殿下心志坚定,不会受任何表象所惑。”颜倾尘情绪却并无任何波动,仍是语气和缓、神态平稳的款款道。
“受教了”冀云烟抬起半垂的羽睫,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颜倾尘。
三国世代盟国,仅冀洲国数届未出一位联姻的皇后,为确保这届联姻,冀洲国中宫虚位以待,直到选定联姻公主才册立中宫。虽同为公主,颜倾尘与司空蕊一出生就是两国皇后的嫡出公主,尊贵无比。而冀云烟却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已在父皇所出的众多公主角逐中,脱颖而出,母亲方顺利正位中宫。个中艰辛,前两位公主是不曾体会的。三人成长轨迹不同,所处的环境也是天差地别,另两位公主分别有太后皇后这样的有力支持,而她,只有誓达目的,无路可退的决心。
三位年龄相仿的公主,虽自小相识,但颜倾尘向来自视过高,冀云烟与她仅为点头之交,只独与率真的司空蕊交好。以她对颜倾尘的了解,她应是不屑为一位男子纡尊降贵,明争暗斗。可今日她的行径却足已颠覆以往的印象,看来应该重新审势眼前人。两人均认为只有对方才是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首次正面较量的结果来看,颜倾尘的主动出击,显然只是损人,并不利己。看来太子对她的关注,令太多人为此心慌以至于按捺不住。虽然还未摸清太子的心思,至少目前为止,她比其他人,甚至是眼前的劲敌,略胜一筹。思及此,冀云烟怒气尽消,她的唇角缓缓上挑,一抹得意的笑渐渐浮上她苍白的脸颊,悠悠道:“颜公主既然如此笃定,为何担忧,莫非真是姐妹情深?”
颜倾尘沉静看着她,缓缓道:“如论如何,你我也贵为一国公主,别自降身价,反教太子殿下看轻了。”
冀云烟脸上的笑容更浓,直直注视颜倾尘良久,突然转过脸,很突兀的唤来张锦送客,尔后,索性闭眼假寐。
张锦躬身领命后,转身面对颜倾尘表情更为恭敬,她让开身子,弯下腰,平伸手臂,做出了一个恭请的手势,颜倾尘飞快瞟了一眼冀云烟,默默垂眼,款步而去。
听着颜倾尘脚步远去,冀云烟缓缓睁开眼,将目光飘向窗外。
不知为何,冀云烟忽然又想起在马场看到的那一幕:他站在人群中,同燕国公主说着话,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继而又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径自走向了那个燕国公主……
那些被她忽视的细节隐隐连成一条线,不甚清晰,却令她心里一阵阵的酸痛。
她的眼前猛然出现了燕浅夕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冷硬的态度……
不会,她条件反射地打断了自己的臆想。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估摸着近来身子虚,加之受了惊吓,才会有此无稽之想。凭她在冀洲国美女如云,美人心计的后宫学到的不二法则:那些九重天上的男子与世间所有的男子一样,美貌是吸引他们目光的唯一方式,然弱柳扶风般的柔弱则是获得他们青睐的唯一途径。
那么太子的若即若离、举棋不定都是因为谁?
颜倾尘那张沉鱼落雁的容颜在她面前仪态万方流转,或端庄倨傲、或贤良温柔、或善解人意……当然只有她,冀云烟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天旋地转失聪失明失时失重混沌渐散,将将恢复知觉,司空蕊就厉声尖叫起来,同是手脚并用企图挣脱腰间的禁锢。
“你若是不要命了,我松开你便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粉的幽香入鼻。司空蕊慢慢睁开眼,入眼的景象险些令她再次晕厥,原来此刻竟然悬空于万丈深渊之中。腰间的禁锢正是声音主人的纤细手臂,而自己之所以未坠崖身亡,全倚仗这柔若无骨的臂力。司空蕊的脸几乎贴在峭壁的岩石上,她胆战心惊的转过脸,燕浅夕的脸赫然入目,此时她的额发已湿透,苍白的脸上布满汗水。她紧紧咬着下唇,一手死死的将她紧叩在岩壁上借力,一手死死抓着崖缝里长出来的大树的分枝。那树枝仅同她晧腕粗细,承受两人的重量,早已不堪重负,压弯的处已出现惊心动魄裂纹。
司空蕊几乎再次尖叫出声,却被燕浅夕冷冷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想活命,用脚登在能吃住劲的崖壁上。”
“没用的,没有用了,我命休矣,我们都会掉下去的,都会摔死……”司空蕊猛然惊醒,瞬间崩溃,绝望大喊,恸哭不已。
“住嘴!听我说,就在这棵树的上面,崖壁上有个可以避身的凹口,我们只要能想办法爬上去,就有救。”
“你,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刚才一起滚下山时,我发现的。本来想借那处避身,可惜下坠力道太大,崖壁上又无物可依,不得已只能抓住这棵树暂且栖身。”
原来燕浅夕辞别太子后,一路心绪不宁,勉力应付着殷勤的骑师邱琼,直到摆脱她策马纵驰几个来回后,情绪方镇定下来。燕浅夕收缰缓行,打算下马休息时,沐伊朵携着司空蕊骑马过来,先是稍作铺垫,夸奖一番她的骑术,后单刀直入邀她一起去前方的树林骑马。燕浅夕本待拒绝,不想眼角余光扫见一人扬鞭策马朝这她而来时,顿时改变了主意。
三人进入树林,几个弯转后,早已不见那人身影。又继续在茂密的树林里,穿行约摸半个时辰,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入眼,一片平坦开阔,尽头,云海茫茫,气势磅礴,隐约可见几处烟树出没。沐伊朵突然来了兴致,撇开一路怨声载道、唇枪舌战的司空蕊,指着尽头那若隐若现的一片金黄向燕浅夕挑战,扬言谁先到达那树处谁赢。言罢,不待燕浅夕作答,纵马大奔。眼见她已驰出数丈之远,燕浅夕无奈应战。
沐伊朵奋力催策,遥遥领先,见她如此认真,燕浅夕也不再轻视,想着她还携着司空蕊,不愿服输的性格使然,她用力勒紧马缰,扬鞭奋力而上。不一会,三人两马你追我逐,争战渐酣,不分上下。突然一声马嘶哀嚎,打破了二人的旗鼓相当的竞相争逐。燕浅夕减缓马速,寻声望过去时,但见沐伊朵和司空蕊共乘的马匹猛地扬起前蹄,司空蕊吓得连连呼救,沐伊朵则镇定的死死勒扯缰绳,堪堪稳住了马身。燕浅夕一颗心将将放下,却见那马冷不防风驰电掣一般飞奔出去。
燕浅夕一咬牙,脚下一蹬,策马猛追向前。眼见前面的马儿失控般地四蹄狂奔,马上的两人如****中的枯叶,不停摇晃,危在旦夕。燕浅夕一面紧追不舍,一面心急如焚思索着对策。可等不及她想出解决办法,两人身躯猛然一歪,齐齐摔下马来。
燕浅夕暗叫不好,但见一人重重着地,顺势连滚三四圈,嘎然停下,猛地支起身,冲她焦炙大喊:“快,快救蕊公主,不然要来不及了!”
燕浅夕放眼望去,一惊非同小可。约定的终点清晰可见,但见一株苍劲华盖的银杏树,参天而立在悬崖边。然司空蕊摔下的时候被马镫绊住脚踝,无法脱离,倒被那发狂的马一直拖行向前面的悬崖而去。
燕浅夕不假思索,立刻加鞭上前救人。两马瞬息靠近,她纵身跃上,取出随身携带的蝴蝶镖迅速割断绊住司空蕊马镫,就势落地,抱着司空蕊飞快地翻滚起来。始料未及,虽然摆脱高速奔跑的马匹,却被巨大的惯性趋势,径自滚下了悬崖,于是就有了此时此刻的一幕。
燕浅夕的话如道曙光,驱散了来势汹汹、铺天盖地般的沉沉绝望,随之而来的强烈求生欲爆发出来的力量,令司空蕊迅速镇定下来。她颤颤巍巍摸索着寻找到了岩石上的受力点,燕浅夕手臂陡然一轻,开口鼓励道:“很好,再试着找到一根结实的藤蔓抓住。”
司空蕊乖顺地在伸手所及的地方,用力地扯了扯几根藤蔓,确定牢固结实后方告知燕浅夕。
“很棒,记住千万别往下看,脚上用力蹬稳,贴紧岩壁,抓紧藤蔓,我要放手了。”燕浅夕学着前世攀岩教练的口吻安抚着司空蕊。
“放手?”司空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怕,我若是要丢下你,就不会舍命救你了。我们得办法爬上去,要不然,等不及救援,我们就会因精疲力竭而丧命。”
“好,好的,我信你,全听你的!”
“抓牢固了,我松手了。相信我,我们会得救的。”燕浅夕一面说,一面快速放开司空蕊,接着灵巧攀爬上那棵树,她坐在大树丫上双脚紧叩,腾出手拽了一根粗壮的藤蔓,用一头绑住树,另一头绑住自己的腰。做完这些后,她又拽了一根粗壮的藤蔓,顺势而下,如法炮制的绑牢了司空蕊。
有了这简易的保障措施,二人都信心倍增。燕浅夕放心撇下司空蕊,凭借着前世攀岩经验及这段时日苦练的功力攀岩而上,很快找到达了那处可以避身的凹口。她将快速将找寻到的结实藤蔓一一绑在岩石上,再次依样画葫芦绑住自己的腰,再剩下的三根藤蔓放下,沿藤蔓攀岩而下,重新攀爬到司空蕊所在位置。再用蝴蝶镖飞快割断先前系在她腰间藤蔓,又将刚刚放下的其中一根绑于她腰间。准备妥善后,两人各抓一根藤蔓,在燕浅夕的指导帮助下,虽然千难万苦,但终是成功攀爬到了避身之所。
崖壁的凹口浅而宽,顶上的岩缘横空伸展,似瓦似檐;三厢峭壁,青苔染壁、藤蔓悬挂,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圆形大洞穴。暂时脱险,二人早已筋疲力尽,索性就势仰面躺下休息。
“啊!太好啦!我们得救了!”司空蕊翻身抱住燕浅夕忘情的欢呼起来:“浅夕,谢谢你,今日若没有你,我命休矣。以后我们就是最亲的姐妹,我要好好报答你。”
“不必客气,报答就更不用了,本是你命不该绝,我只是顺势为之,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燕浅夕对这目中无人、刁蛮任性的公主本无好感,救她,只是出于本性的善,形势所迫而为之。但并不表示对她有所改观,由于不习惯她的过度热情,燕浅夕强硬的推开她的拥抱,起身淡然续道:“你应该感激沐伊朵公主,她从马上摔下来,不顾及自身安危,拼命向我呼救,若没有她,我恐怕也来不及相救。”
司空蕊也随之慢慢起身,噘嘴暗想,若不是沐伊朵,哪里会命悬一线,不怪她就罢,怎么会感激。但不愿拂意燕浅夕,于是不置可否道:“我不管,总而言之,唯有浅夕才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人,是我的大恩人!”
眼见话不投机,燕浅夕干脆不再答理司空蕊,索性自顾思索如何彻底脱险。司空蕊则早已习惯燕浅夕淡漠的态度,并不气恼,悄悄欺近,亲昵将头慢慢靠在她肩上。燕浅夕略一皱眉间,靠在她肩上的头霍然弹开,接着就听到司空蕊没心没肺的欢呼道:“哇!浅夕,快看,这里好美!”
燕浅夕应她所指,举目眺望。二人所处的凹口位于山崖的半山腰,周身水雾缭绕,面前天水相交,令人恍如置身于瀚然水天一色中,云在水中,水在天上,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