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色如银。
燕昭王迈出那厚重的朱漆宫门，心中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
宫院高墙，月光溶溶。迷了眼，惊了浮生。
那道跪在天阶下纤秀身影染了层清辉，如同午夜梦回中模样，依旧是昔年的风姿。
元康元年，夺嫡之战中恩师为保全他，最终招致灭族之灾。死牢中临终托孤，他即派亲信星夜加程，赶在朝廷的侍御史执法之前，用名死士偷梁换柱，救下了九岁的赵若，并安排她以婢女郁若的身份，留在了身边。
此后经年，那些孤立无援斡旋于各大派系间运筹帷幄的日子；那些隐忍蛰伏求娶王丞相之女后，绝地反击的日子；那些权力的交替，血雨腥风的日子；身边这株世间最娴静的解语花，始终不离不弃的相伴在侧。两颗孤独、疲惫的心灵在尘世里相互温暖和慰藉，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元康七年春，三月初十，燕昭王继位，受赤天国的册封，并赐印玺。同年，御医秘密诊出郁若的喜脉。为母则刚，向来温婉柔顺的她，执拗且近乎偏执的向他索求名分。
初登帝位，皇位巩固迫在眉睫，有功之臣需大加封赏，燕氏宗室还待安抚……把她纳入后宫，他恐无暇顾及，孑然一身的她当如何立足后宫？而他还没能力把她推上至高的后位，足以自保；绝不能把她推到宠妃的位置，面对危机四伏。权衡再三，深谙后宫规则的君王忍痛割爱。不久后，新帝册封位分的旨意遍传后宫，房氏的后位毋庸置疑；功臣的女儿及胞妹封妃封嫔的不计其数，其间数兵部侍郎柳名扬之妹柳氏最为恩厚，获得仅次于王后之下的贵妃之位；郁若的婕妤之位也隐没在这次册位大潮中如浪花入海悄无声息。
元康二十三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重逢却是面目全非。他由朝中元老拥护，以庶出皇子继帝位，即位后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一面励精图治、勤勉政务；一面扶植新贵，使后宫前朝以房王后代表的元老派势力与柳贵妃的新贵势力相互制衡；皇权巩固的过程如此漫长……之后又有江山社稷之忧、帝位传承之责……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许多年前，在江山与美人间，他已做出了选择。
夜风飒飒，她纹丝不动地跪在一地清辉中，衣袂翻飞，任由风中的发在脸上肆意撕扯、鞭笞。
燕昭王走下台阶的脚步乱了，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美得皎若明月舒光，依然还是十六年前，那个唯一走进他心里的小姑娘。
燕昭王心潮起伏地快步上前，伸手去扶地上的女子，“若儿，起来。”
“不，王上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郁婕妤固执不起身，连连叩首。
这情景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燕昭王心中酸楚，声音艰涩的开口：“若儿，起来说话。”
“三--哥！”一声久违的呼唤，叫得君王热泪盈眶，有多少年没人再这样唤他了。聪慧如她，知已亦是她。原来她从来不恨、不怨，只默默等候在原地，用似水柔情的成全他的万里山河。
“若儿，听话，地上凉，快起来……三哥全都答应你！”
郁婕妤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哽咽道：“三哥，救救，救救我们的夕儿吧！”
随着宫女素手轻移，一幅《牡丹凤凰》画轴在房王后眼前徐徐展开……
天空石青色平涂，顿使玉宇澄清，映衬出五彩凤凰的圣洁与华贵。画中群牡丹姿态百变，无有同者，牡丹粉画墨写，栩栩如生，空气中仿佛充斥着鸟语花香。
是王上的亲笔，尘封已久的心旌有所触动，房王后温情脉脉的回首轻唤：“王上！”
却见那人痴望着茶盏中升起的袅袅青烟，看得专注。有什么漫过眼眸，房王后以手抚胸，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挥挥手，命宫女收了画。换上无可挑剔的笑，再唤：“王上。”
燕昭王回神，抬首望她。
“王上亲笔丹青，臣妾受之有愧。”房王后语气微嗔。
“哦，王后此话怎讲？”燕昭王挑眉问道
“王上亲赐御笔，如此深恩厚爱，臣妾无以回报。奉上亲手炮制的碧螺春，也是差强人意……”房王后面含委屈，缓缓走到皇上对面坐下，看向他的眼神似笑似嗔。
“王后说笑了。”燕昭王爽朗一笑，“王后亲制的茶可是举世无双，这普天之下怕无人企及。”燕昭王言罢，低头认真品茶，房王后方露出满意的笑靥。
燕昭王轻扣茶盖，慢慢吹散面前香气四溢的茶烟，似漫不经心的问：“送往赤天国竞选太子妃的公主，可否已有人选。”
“回王上，臣妾幸不辱命，考量再三，终是遴选出了一位合适的公主。”房王后已了然燕昭王的来意，从容应答。
“哦，是柳贵妃的乐阳公主还是沈妃的明颐公主？”燕昭王颇有兴趣的追问道。
“王上，臣妾职责所在，必当恪尽职守。王上说的这两位公主，臣妾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乐阳公主太骄横任性，明颐公主又过于柔弱胆怯，二者都非良选；能当此次重任的公主须是心志坚毅、宠辱不惊又识大体的公主；稍有不慎，楚洲国便是前车之鉴。”
“哦，那王后中意的是哪位公主？”燕昭王继续不动声色的问。
房王后噗嗤一笑，悦声道：“我正琢磨着向王上讨公主封号呢，是郁婕妤的女儿。说起这个郁婕妤可真是品貌出众，这样一位可人儿，在这宫中这么多年，我竟然忽视了，真是有负王上的信任……她的女儿更是惹人欢喜，母亲的美貌和父皇的睿智都继承了……”
“不可。”燕昭王截断了房王后的话，沉声道：“郁婕妤品级太低，传到赤天国，怕是不妥。”
“臣妾斗胆，请王上放宽心。这大燕洲国里，要论尊贵谁能尊贵过王后的嫡公主？这后宫除了王后是王上的嫡妻，其他嫔妃都是妾，既然都是庶出的女儿，何来贵贱之分？来日从我燕洲国踏出的，只有王后的嫡公主。”
“此事不必再议，联意已决。请王后重新在三妃所出中选位公主。”
“王上恕罪！”王后起身跪拜，可嘴上虽说着恕罪，语气里却没半分惶恐，心下笃定，一切已成定局，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入选公主的画像已于一个多月前送往赤天国了。”
燕昭王勃然变色，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为时已晚，王后操办此事无可置疑，他原本也没打算插手任何一方势力，却万万没想到，此事会牵涉到若儿母女，他终是又失信于她，终是没能给母女俩一方净土。
燕浅夕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阳光从斗篷的缝隙里钻进来。心下一惊，猛然清醒。不是在床上，而是被人背在背上。背她的人脚步轻盈，健步如飞。最后的记忆是娘亲亲自端给她一盏杏仁酪，娘亲的目光温柔绵长。
燕浅夕微微抬头，眼前是绵亘蜿蜒的山路，远处隐约可见山山相连、连绵起伏。
这里不是玉茗宫。
燕浅夕手臂一紧，用胳膊狠狠勒住对方脖颈，反手取下发簮抵住对方的咽喉，同时双腿用力缠住对方的身体。喝道：“你是谁？”
“殿下”春娘惊呼出声。“殿下，是我，春娘。”
“停下”
“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燕浅夕从春娘背上滑下来，双脚落地。双手力道不减，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参见殿下。”只见三条身影一闪，齐齐叩拜。燕浅夕看清来人，均是与春娘一样黑色夜行衣的装扮，原来母亲宫里的春、夏、秋、冬四位女官。
“殿下莫怕。”春娘吃力地说：“是娘娘……是娘娘命奴婢带殿下离宫的。”
“我娘？娘亲为何要我离开？”
“殿下，是……是因为王后娘娘要送殿下去赤天国竞选太子妃……娘娘也是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忍痛送殿下出宫。”
“送我回宫。”燕浅夕松开手，沉声命令。
“殿下，请不要为难奴婢。”春娘跪下，苦苦哀求道：“殿下要体谅娘娘一片苦心，所有的法子娘娘都试过了。如今王上也没办法了，你的画像已送到赤天国了。”
“那我更应该回去了，姑姑，我娘是关心则乱。这事关系重大，两国可能也会因此交恶。王后……定然也不会放过我娘，父王也保不了娘亲。你起来，事不宜迟，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回宫。”燕浅夕扶起春娘，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坚定道：“姑姑莫担心，我娘若是怪罪，我会一并承担。”
二人相视良久，春娘终是在燕浅夕坚毅的目光中妥协。她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婕妤娘娘，同时也担忧小殿下，千回百转间，终是缓缓转身，慢慢蹲下身道：“殿下，还是我背你……这样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宫。”
春娘背起燕浅夕，几个登踏起步，飞出数丈之外，另外三人也紧随其后。燕浅夕当下愕然，春娘若真是有恶意，自己恐怕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姑姑，皇宫守卫森严，我们是如何出宫的？”
“殿下放心，我们能安然从宫里出来，必定能平安归宫。殿下，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娘娘在皇上心中比后宫任何一位娘娘都重要……我们四人本是王上身边的暗卫，十六年前，王上把我们赐予娘娘，并令我们誓死效忠。今日我们就是从王上为娘娘修建的逃生暗道里出的宫。”
“哦……姑姑，跟我讲讲，我国为何要送公主到赤天国选妃？”
“是，殿下。”
风掠长空，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春娘的声音在耳畔娓娓道来……
原来，这片大陆上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三百多年前，天降赤红祥云，赤天国温始祖出生。温始祖十四岁随父出征，有如神助，所向披靡。二十岁登基为王，历经十载，灭数国，终将大片国土统一，建立赤天国，始创年号为建元。
赤天大国初建，百废待兴。这片大陆上六个小国倚仗天险及传说中的神灵守护圣物幸存下来：沙漠之险的衮洲国，群山之险的燕洲国，丛林之险楚洲国，浩海之险结盟三国郦洲国、邠（bin）洲国、冀洲国。
六国纷纷派出使臣称藩朝贡并提出联姻，赤天国始祖最终在六国公主中选出一位皇后。后来代代相传，赤天国国历代后宫专宠均是皇后，每代君王必是皇后的嫡太子。七国并处的局面稳如磐石，到如今演变为选太子妃，六国先是送出各国嫡公主的画像及生辰八字的庚贴，待赤天国经过层层筛选公主容貌通过，再结合八字测算姻缘运势走向，纵横查看夫妻星宿的福禄所在及与命主命宫的渊源、情结、婚缘关系大吉，才遣使宣召。此后六国送公主到赤天国与太子共读，师承赤天国太师。赤天国太师也是一脉相传，每位国师都是带着衣钵继承人教导太子、公主们。待太子妃人选定，就离开皇宫，云游四海，苦心修行。直到下一任太子选妃时再回皇宫，经久循环轮回。
然每代出使赤天国竞选的公主，都是千里迢迢、险象迭生前往赤天国。千娇玉贵的公主们，纷纷在去往途中夭折，而侥幸历经天灾人祸，千辛万苦到达赤天国的公主，面临的却是唯一的皇后名额。落选公主回国后，却均不得善终，或是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或是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