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不甚太平,尚未入秋已经坏事连连,整个下幽界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又会掀起波澜。可百姓们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所以健忘是一项好本事。
今日天蒙蒙亮,丹东府便发了两封官信,只讲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与前几日闹得府都人心惶惶的鸡鸣镇暴乱有关。
鸡鸣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被一笔带过,更多笔墨则留给了一位名叫崔丹青的公子。据说他出身南洲芙都望族崔氏,其父是南洲尚书苑掌籍大夫崔颢帘,他自己作为长子长孙,更是崔氏的下一任家主人选。这位公子自幼启蒙由父,长大后更是师从策论神笔缪阳大夫,三步成诗、煮茶撰论的佳话不胜枚举,在南洲流传甚广。
这封官信通篇文章,五句中便有三句话赞颂其腹有诗书。直到最后一句,才看出前面所有赞词铺垫的目的——鸡鸣镇暴乱的真相调查、死伤财损的处理、难民们的去留,往后种种与此事相关的事务皆由这位崔公子全权负责。
丹东府的百姓虽不懂这内里的弯弯绕绕,却都知晓明白了一件事,这位崔丹青公子已经得了府主青眼,日后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了。
这第二件事,便是与今年的“百部神宴”庆典有关。
按照丹东府的惯例习俗,自花车游行大禅祭司跳了陆傩舞,完成祭神敬天之礼,降神便完成了。接下来便是第二日开幕的“百部神宴”庆典,作为宴神的重要环节,为期整整五日的集会更是热闹非凡。
第一日是农事宴,米麦兽禽一应俱全,祈的是秋收丰硕、粮仓丰满。
第二日是酒酿宴,老窖新酿滋味绵绵,祈的是喉头润泽、江河入海。
第三日是丝棉宴,蚕丝刺绣五彩印染,祈的是冬夏有衣、卧榻温暖。
第四日是书卷宴,诗词歌赋书香满园,祈的是豪杰百出、薪火相传。
第五日是珍宝宴,金银翡翠世代相传,祈的是子孙绵延、千秋万代。
作为丹东府五年一次的大盛会,百部神宴的重要程度和热闹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下幽界新年,周边城镇的百姓们会不辞辛劳地前来赶集,采买赏玩。
今年因为鸡鸣镇的骚乱,打乱了百部神宴庆典的时间。百姓们心中抱憾,更有甚者担忧这是不吉的象征,这请神不宴神怕是会遭神谴。类似的传言,这几日都在丹东府中悄声相传。三人成虎,传到后面竟然变成“这是大战前兆”、“上天对府主治都不满”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官信上写着丹东府百年的老规矩不能断,庆典会在两日后重启,降神已成,宴神势在必行。今年不仅要办,还要办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重启庆典,既是为了安抚百姓们的心,更是为了断掉所有惑众的妖言。
......
丹东府钱家宅院内,罗儒伊正拿着软皮尺在钱疏和莫问身上来回比划,莫七娘则在一旁详细地撰录。周边的小丫头们举着大叶蒲扇,轻柔有序地扇风。一群人时不时地说几个笑话,大家都笑意满满。
“本以为今年因为鸡鸣镇的事庆典便省却了,不曾想府主会选择继续操办。七娘和问儿这是第一次参加庆典,我定要带着你们去好生逛逛。丝棉宴那日去选几匹上好的料子,刚好可以做几套秋冬的衣裳。”罗儒伊收起软皮尺,绕着两个少年走了一圈,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瞧我,差点忘了这个,原来是差了发冠!赶巧趁着这次庆典,在珍宝宴那日好好挑些个好材料给两个孩子打一对发冠,玉石、金器的都可多做几个,将来年关祭祖、入学拜师、伙伴交际,各种场合都镇得住场子。”
莫七娘笑道:“还是阿姐心细,我倒是没想到这个。”
“不怪你,七娘本是淳朴之人,不懂密州这些商圈政界的弯弯绕绕。这里的人最是会见风使舵,瞧你穿着时下最新潮的绸缎新衣,便能猜出几分你的家底。我向来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绕不过一年到头还是有好些应酬场合,总得备上一两件。”罗儒伊一回想起与那些夫人们聚在一起时,便离不了要逢场作戏地互相说着恭维的话,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回到家时比走了五里路都疲惫,不由得摇摇头。
她出自乾州的一个书香世家,阿爹是乾州长亭的一个史官,为人清廉高洁,就是有些古板,尤为瞧不上经商之人,觉得他们满身铜臭、追名逐利。他这样的性情自然瞧不上当初还是一个小铺商人的钱正,将钱正和他带来说媒的人一通赶了出去。那时候,罗儒伊从未想过自己真会嫁给钱正,只以为自己会与大姐一般,嫁给阿爹的某个门生。
有时候老天总爱与世人开玩笑,她从一个官家小姐变成了商人之妻。曾经的她性格木讷,只会成天闷头看书写诗,与姐妹也不甚亲近。如今的她性格淡然却爽朗,有了至亲的丈夫与孩子。她愿意为了这个家去抛头露面,与他人虚与委蛇,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
她对这一切都毫无怨言。
“密州的世道很残忍,切莫因为皮囊耽误了自己的才华。到了某些场合,哪怕心中不喜,面上也不能输了阵势。正哥便是凭着这样的法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罗儒伊笑了笑,提起钱正语气中都是柔情,“我虽总笑话他马虎,可到了商场上,他可机灵着呢。”
莫七娘看着一脸幸福的罗儒伊,嘴角也不自觉带上微笑:“姐夫也就在阿姐面前总是像个犯错的少年郎,在别处可威风着呢。”
她前脚刚说完这话,钱正后脚就走了进来。院里的人面面相觑,顿时笑成了一团,独留他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丹东府围院区一处破宅子里。
李九居躺在一块旧门板上,嘴里正哼哼唧唧嘀咕着,裸露的皮肤全是长短不一的伤口,有的已经生了血痂,有的还是不停朝外渗血。另外几个勘族的青年排排蹲坐在茅草堆里,看得心中唏嘘不已,一半有对李九居的同情,一边又有些庆幸不是自己碰上灸离族那两人。
余曲的药刚沾着伤口边,压根还没涂上去,李九居就开始鬼吼鬼叫,吵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直跳。他干脆把沾着药水的棉团子带了些劲头朝伤口按下去,李九居顿时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嚎什么嚎!你一个大好男儿,这点痛都忍不了,没出息!再把那两个人嚎过来,干脆我们一群人都死干净算了!”
李九居一听余长老的责怪,顿时觉得委屈巴巴,他是真疼啊,又不是装的。他转头看着自己仅剩的三只飞火狐围在自己脑袋边,时不时舔一舔他的脸庞安慰他,心里更难受了,开口都带了些哭腔。
“余长老,我带了十只飞火狐出来,现在就只剩下匪七、匪八和匪十了。匪二、匪三、匪四它们三个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估摸着也没活着了,找不着下黑手的我也认了。可匪一、匪五、匪六、匪九它们为了护我,被灸离族那个叫乔吉的疯子斩杀了!它们都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我不甘心!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哽咽得有些说不下去,李九居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面对乔吉时已经不堪一击,更别说对付那个更神鬼莫测的鹿姬胥。他用手臂挡着眼睛,不想让族人看见他哭的样子,长老说得没错,太没出息了。
余曲看着他如此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些:“我晓得你是心疼,可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不甘心又如何,手下败将就要有忍人所不能忍之事。”
“灸离族的人还留在丹东府,大家行事需再隐秘些,丹东府马上要办百部神宴了,你们乔装打扮去探听些消息。记着,远远瞧见灸离族的人撒腿就跑,谁知道他们又会发什么疯。”余曲对着另外几个青年嘱咐完,又转头再三警告李九居,“你这几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好好养伤,不要轻举妄动,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带回来。”
“余长老,我想吃糖葫芦!”李九居马上回答,生怕对方反悔。
余曲顿时觉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气得朝木板上的青年咆哮:“你就这点出息!我现在看见你就烦。”
此时一只折纸蝴蝶歪歪扭扭地从外面飞了进来,想降在发怒暴跳的余曲肩头,差点没落稳当。
......
丹东府中环区一座宅院内,三个男人正围坐在屋内的方桌前。
“之前我嘱托过,让你们把盒子里包裹那些东西的裹布藏起来。”崔丹青手指敲击着桌面,开口向江峰询问,“可有听我的话留下?”
江峰赶紧回答:“留了。当时怕被驻军搜出来,我和江流便一人拿了一扯裹布藏在贴身衣物里,一路带到了丹东府。”
说罢,他和江流都掏出那两扯有些发黑的裹布,放在桌上。
“那日有几个跑得快的,做事只做了一半,虽说现下缺胳膊少腿,但到底是活下来了,如今到了他们该把剩下的一半做完的时候了。趁着盛会筹备之时,你们想办法零散地凑齐定量,然后将我教给你们的话与那几人学一遍,再凑巧地把这些东西留给他们。”崔丹青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这事你们两兄弟办妥当就行,不要让李玖和乔娘知道,容易坏事。”
“这件事交给我们俩,你放心。”江峰和江流两兄弟郑重其事地保证。
崔丹青看着院中正一无所知忙碌着的李家兄妹,沉默着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