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天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床上只有一个床单子,他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清晰可见的黑点,是上一个温暖季节留下的苍蝇屎。这个房间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放着的是一瓶矿泉水。这是他今天晚上洗脸刷牙用的水,也是明天早上洗漱要用的水。外面春寒料峭,他只能裹紧自己的大衣。这一天太累了,所以他很快就入睡了。
梦里面,他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多么意气风发,掌管着几百号人的公司,月入十万,每天开着不一样的豪车上班,出手阔绰。当他在人群当中,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深深的被她吸引住,举手投足,那么舒服,那么美。于是,他走过去,坐到她对面,递给她一瓶啤酒。可以陪我喝一杯吗?她看着这个倒扣帽子的大男孩,眼里一刹间流露出了喜悦。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胆如此主动的男孩子,这种大胆,竟然让她看到了真诚。一直封闭内心的她,竟然接过了那瓶啤酒。他嘴角上扬,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他醒了,看了看手机,凌晨5点钟。现实与梦境差距太大。所幸的是,他不是一个会思索太多过去的人,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当下的窘境而自怜,他没有精力回忆过去,他只能应对当下,当下的情况已让他应接不暇。他打开手机,寻找着wifi,还好,不远处的房子内,朋友仍然开着热点。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敢连一下,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睡了。他看着她的留言,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暖流,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注意到自己竟落入如此境地,无法和心爱的人见面,不能回应她的嘘寒问暖。他看了看那些留言,一言不发,就再次睡去了。
第二天起来,他用矿泉水漱了漱口,抹了一把脸,抬脚,出门。这个时间,应该吃午饭,他几乎从来不吃早饭。每天工作到凌晨,睡到晌午,是不需要吃早饭的。他迎面看到朋友从房子里出来,朋友问:
“你吃饭了吗?来,一起。”
“我正要出去吃呢。”
“行。”
他于是走到了路边的一个餐馆。走进去,跟老板说,要一盘炒花生米,一瓶酒,一碗饭。当他准备付钱时,发现兜里没有一张钞票,拿出手机,微信钱包里面只有3块5。他顿了一顿,然后跟老板说,不饿,先不吃了。他在外面走了几圈,过了饭点,回到了他的小门房里。
曾经在那个行业里叱诧风云,年少有为的他,怎么会流落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身无分文呢?他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想赶快去要账,把漂在外面的公司资产要回来,还给债主。他把自己拥有的,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凑出供自己讨债的路费,还有生活费。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这个时候,胃有些痛,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出发。
那个拿走公司重要设备的一线员工的家庭地址,幸好他抄在了纸上,否则,所有的信息都会随着他把原来的手机卖掉而石沉大海。现在这个手机是靠不住的,没有电话卡,没有网络,还不定时关机。他庆幸自己提前抄在了纸上,感叹一下,自己还是很聪明。于是他照着地址搜索了一下公交路线:33路,路家屯下,走2公里。他走到了公交车站,才意识到自己仅剩下3块5,不够来回公交车钱。于是他又走回自己的门房,借着热点,向一个曾经的好哥们借钱,一次不借多,免得给别人带来负担。那个朋友也知道他大概经历了什么,基于以往对他的认识,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转给了他200块钱。他曾经是大方的,不把钱放在心上,有钱必借,有求必应,所以朋友也没有要他打借条或者询问还期。他于是带着手机,到街边小卖店,买了一盒烟,一个面包,一瓶水,给老板转了100块钱,老板给他找了零。手上拿着剩下的92块钱,踏上了找人讨债的路。
他下了公交车,走着黄土路,一路上进了村,村里没有门牌号,他只能打听。
“请问,张东家在哪里?”
村民见他长得高高大大,虽戴着眼镜,却有着一股江湖气息,摆摆手,走开了。
他没有迟疑,地址应该不会错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地址不会错,于是他继续向前走。他又遇见了一个村民,走上前去,刚想开口,那个村民绕开他,逃一样的跑开了。他看看纸上的地址,继续在村里的道转着,寻找着下一个问路的目标。
猛然回头,看到一个敞开的大门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东。他于是跑过去,喊,
“张东,还我设备。”
那个张东反应很快,三步两步关上大门,别上铁门栓,扣上锁。他跑到门口,当当当使劲敲门:
“还我设备。”
他人高马大,很有震慑力,周围聚集了不少村民,也都不敢随意靠近。眼看门在使劲颤抖,继续下去,真的要被他撞开。这个时候,听到了警车声,警察出现了。
警察问:
“谁报的警啊?”
村民说:
“我,这个人想闯进我们村人的家里。”
魏明天面露惊色,却也十分淡定:
“这个人拿了我公司的设备,一声不吭就跑了。”
民警:
“那你们跟我回所里吧。”
“你想私闯民宅啊?”
“我要拿回公司的设备。”
“公司设备?你有证件吗?”
“我身上没带。”
“什么都没有?就是私闯民宅,拘留14天。”
收手机的那一刻,他有些慌,因为辛晴。接下来的时间,他再也看不到辛晴的留言,仿佛刹那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好像看到辛晴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复她。这几个月,她一直在自说自话,但至少他在看,这种无言的互动,冥冥中的连接,如果中断,那种失落是互相的。
他上车之前,说了一句,
“不需要通知家人。”
果然,在这接下来的两周里,辛晴放弃以往的自说自话,开始微信电话,可是每次铃声响满之后,等来的都是寂静,寂静的像对面没有人存在。直到有一天,辛晴接到了来自魏明天的语音电话,
“不要再等我了,我刚从拘留所出来,现在很多人把我告了,咱俩别耗着了。”
辛晴泪水无助的流下来,她嚎啕大哭: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任凭她再怎样按电话,再也没有任何回音,那种冥冥的连接,也瞬间蒸发。
魏明天半年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天胃部都会隐隐作痛,甚至还有血出现在大便里。他安慰自己只是痔疮。某天,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开始正视问题,他看看手机里借的钱还有余额。于是他来到了这个小县城的医院,医生告诉他不是痔疮,具体什么原因需要化验。他看着那个需要缴费的化验单子,走出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去。
魏明天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他没有钱去化验,没有钱应对接下来有可能需要的治疗。于是,他选择,忽视,只要活着一天,最重要的是就是还债,或者应对债主,如果死了,也许就是一种解脱。他仍然继续奔走,寻找其他被员工拿走的设备,他欠了工资,员工拿走设备抵工资,看似合情合理,可是这些设备不是他的,是他租的。他必须找回来,还给债主,这样可以减少潜在的官司。可是他已经缠上官司了,摆脱不了的,一件又一件的官司。每天有无数人找他,可是却找不到,因为他没有电话卡,手机号欠费,停机,微信号是小号。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号,只有一些亲近的朋友,还有辛晴,甚至父母都不知道这个微信号。
他往返于这个小县城和大城市,出庭,然后再坐车回去。这样持续了三个月,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官司中,以他胜诉告终。虽然身背巨债,他好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不能再窝在那个角落里,要还债,要东山再起,再重新昂起头挺起胸,意气风发起来。
因为过去在行业内也是一个风云人物,所以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他很轻易的找到一份工作,一个底层的工作。他是出色的,依然那么出色,依然那么冲劲十足,依然每天工作到凌晨,中午起床。他有了一些收入,并没有着急还钱,而是去看医生,化验,是直肠炎,持续了半年的直肠炎。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如果想要彻底痊愈,他需要良好的作息,充足的睡眠和健康的饮食,这他全都清楚,可是他要拼命工作还债,更重要的是重振雄风,找回当初站立于巅峰,享受众星捧月,散发着无穷魅力,吸引着男男女女的风姿。随着他出色的业务表现,和一如既往的领导力,很快他开始领导一个团队,每天他都要早起去给团队开会,晚上很晚才下班。
他的收入迅猛增长,但还不足以还上他所欠债主的债,他便没有立刻还债,而是留存下来,消费。既然数目不足以还债,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呢?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赚够钱还他们,反正也死不了。
他仍然出入高档消费场所,购置奢侈物品装点自己的门面。遇到打扮入时,阿娜多姿的姑娘,仍然会驻足流连,但是却没有再去上前,也没有再递啤酒。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赚钱,一定要卷土重来,缩手缩脚,那不是他的风格,拥有魅力,却无法施展是不可容忍的。
他比以往更加勤奋,更加专注的赚钱,于是他很快就晋升到为老板出谋划策的高度,成为老板的左膀右臂。这个时候的他,仿佛自己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只是这个公司的资产不是他的,他没有那么有钱,他离理想的状态,还差那么一丢丢。这时,他已经还了一半的债务。人都说,无债一身轻,此时的魏明天,已经接近了这个状态。而他的病,慢性直肠炎,仍然困扰着他,但也并没有阻止他继续他的人生进阶之路,酒还是要喝的,烟还是要抽的,夜不是熬的,是拼命工作来的,拼命工作完了,仍然要犒劳自己。
没有半年,魏明天还完了欠下的所有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对于大多数关门破产的人来说,人生就是从此一蹶不振。可是魏明天不一样,他年轻,有野心,有冲劲,有头脑,有计谋,有魅力,没有…节制。没有了任何束缚和羁绊,魏明天可以快意人生了。肉眼可见的物质,他用的都是最好的。出入大黄蜂,开会总统一号,吃饭在城市最高点。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漂亮姑娘,举手投足和面容,像极了那位故人。
他走向前去,递给了她一瓶啤酒,“可以喝一杯吗?”这位姑娘白了魏明天一眼,起身便走开了。
这激起了魏明天熊熊的斗志,这种挑战完全符合他现在踌躇满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心态。魏明天通过层层关系找到这位美女的联系方式,并且约了她吃饭。害怕她拒绝,他邀请了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在场,做为中间人,这位中间人和她认识。席间,他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不断敬酒,喝酒,中间人也夸赞他年少有为。这位美女感觉他一身江湖气,并不以为意,再加上他当天的穿着十分低调,所以便把这饭局当成一个不能推却的应酬。一番盛情之后,大家即将离席,魏明天提出要送这位美女,被当场拒绝。魏明天不知所以,明明自己这么有魅力,明明自己无往不胜,明明自己现在这么成功,怎么会被拒绝?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向中间人讨教,中间人说:
“魏先生,您年少有为,意气风发,要用实质的东西来彰显啊。”
魏明天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不是辛晴。
魏明天第二天开着自己的大黄蜂,停在这位美女的单位门前,另外一辆总统一号里面装着999朵玫瑰。这位美女踩着高跟鞋,看到如此张扬霸气的魏明天,瞬间喜笑颜开。
“可否赏脸一起吃午饭?”
“恩。”美女微笑点头,坐进了大黄蜂的副驾驶。
从此魏明天仿佛发现了新的人生目标,碟中谍,征服高山,是他不竭的动力。随叫随到,各种礼物,各种攻势,他享受着逐渐征服猎物的快感。直到有一天,当魏明天出现在异国街头,她的门前,手捧着鲜花的时候,她彻底沦陷了,她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答应了魏明天的交往请求。魏明天,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满足感,不亚于他拿下一个大客户,最终爬上CEO的位子。
魏明天预订了城市最高点的餐桌,庆祝他们正式在一起,更是庆祝自己再一次获得成功。人生得意须尽欢,对魏明天来说,再恰当不过了。他挽着她的手走向门口,这时,她松开他,转头回去拿落下的包。
辛晴和朋友也走向门口,她看到那个朝思夜想却不知所踪的男人,完好无损的出现在眼前,直视良久,无言,久违的心跳,颤抖的嘴唇,渐渐滑落的泪,那种遏制不住的想要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让她抬起了脚;可是,她的视线中出现了另一个姑娘,那么美丽动人,和辛晴比起来,那么神似,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又完全不同。辛晴眼神平和婉转向下,而她,傲娇向上。辛晴停下脚步,眼里的泪也已止息,代之的是平静冷漠的面容和颤抖的身体,若不是友人及时扶住她,她一定无法直立。她回头,看那个男人,她日日企盼,渺无音讯的男人,原来活的那么好,想到这里,她竟然心头一暖,感到开心。可是,为什么他手里挽着的不是自己?这些时间发生了什么?她每天盼着他的消息,每天盼着他的动态,可是两年过去了,没有丝毫动静。辛晴的生活继续着,她祈祷上天保佑爱的人安全,保佑爱的人可以重新站起来。魏明天找到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再登过那个账号了,他的其他几个账号异常活跃。他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那个在他人生最低潮时候,用几十块钱买的不知道几手的手机,也不想再登录那个手机上的微信,因为它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曾经多么落魄,多么不堪。他的人生不该是那样的,应该是花团锦簇,前呼后拥的。尽管那里面也许有一丝丝慰藉,他也不想承认,而是急于撇清,急于摆脱。
辛晴还是那么美,那么迷人,眼睛好像看透了魏明天的内心,揭开了他不想让别人,也不想让自己看到的过往,那种力量好像有魔法,让他不自觉想要接近。他给那个手机充了值,登上了尘封的微信,上千条留言,有语音,有文字。
“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
告诉我,我特别担心。
你还好好的,对吗?
你还在对吗?
我每天都给你祈祷!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
辛晴看着手机,看着那个已经两年没有动静的微信,陷入沉思,事情正如她所祈祷的,只是她的祈祷里面没有包含自己,算得上是求仁得仁。
消息弹出来,魏明天:
“我们见个面吧。”
辛晴面无表情,但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拿着手机的手也在颤抖。
“好。”
“明天下午1点,国贸顶层。”
“好。”
辛晴打了粉底、画了眉毛,涂了最常用的口红,穿着绿色白点的吊带裙,外面罩了一个外套,简单的披肩发,头发浓密,只稍微梳理一下,就是很波浪、很有层次的样子。当她准时走进餐厅,魏明天正在透过窗外看这个城市。她走过去,魏明天转过头来,他站了起来,她坐下,他坐下。他打量着她,她看着桌子上摆着两杯啤酒,抬起头来看着他,静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看着他,他被盯的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问:
“你好吗?”
辛晴没有回答,仍然看着他,像要洞察他的内心,想要寻求一个答案,那样的表情像极了紫霞仙子。魏明天没有痛哭流泪,也没有请求原谅,他看着辛晴的眼睛,
“我没有回你,”
辛晴眨了一下眼睛。
“对不起!”
辛晴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睁开,站起来,大踏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地方。魏明天,坐在原位,没有起身,没有说话,看着她的背影,喝光了那两杯啤酒,拿出了那张化验单,看了一眼,各项指标都异常。他笑了起来,把纸揉搓,扔进垃圾桶,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