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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发现 十三楼一五零九(留待)

《十三楼一五零九》 文\留待

选自《当代小说》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留待:本名郭贵宗。一九七零年出生,山东省高唐县人。一九八九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发表过长篇小说《声·色》,及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供职于某文学杂志,居北京。

一个夏日的傍晚,在临近下班的轻微骚动中,我突然接到王川的电话。

他声音很激动,每个字的尾音都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会无力说出下一个字。他说,终于搞到了房子。房子,这两个轻巧的字眼曾像两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如今听来,像空中飘然而过的一朵浮云,遥远而虚无。他搞到了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王川说,希望我们重新开始。对他的提议,我只能报以无声冷笑。

见面时间定在星期六上午,在立水桥旁一家叫“人间烟火”的餐厅。

之所以答应跟他见面,因为想听听他如何解释两年前的不辞而别。被莫名抛弃的恨意,让我牢牢记住了他。等我到了五十岁,对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或许可以轻松一笑。目前的我,每想到他,都会有一股掏心挖肝的痛。他在如海似洪的人群里终于又冒了出来,一定要看看现在的他,对我将会是真正的解脱。

星期五晚上临睡前,我对正靠在床头看杂志的男友说明天要加班。家装设计师周末加班是家常便饭,业主们大都会赶在这时洽谈装修方案。男友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周末的大街上东游西荡,今天他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真的吗?我没感到自己说话的口气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让他一问,有些慌张,忙摘掉身上的浴巾,匆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加班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他哗哗翻动着杂志,带着一丝醋意:明天来的这个业主肯定不一般。我将浴巾朝他头上扔去:你什么意思?他从浴巾里探出头来,紧盯着我赤裸的丰满身体,轻轻一笑:逗你玩呢,生什么气呀。说着,他的鼻翅快速翕动着,贪婪地吸嗅着我身上散发的香气。

我的身体是在王川的精心抚摸下逐渐成熟起来的。想到那双手在我身上轻缓地游走,浑身依然麻酥酥地战栗。那双手纤巧、白嫩,好像不应该长在一个一米八二的男人身上,而应该属于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那双手轻轻一扬,能够将篮球准确地投进篮筐,引起观战者的高声喝彩。那双手灵活地弹奏着吉他,引领着一群男生在我们宿舍楼下整夜歌唱。那双手还能写出一行行让人心跳的诗句,在校报上,在晚报副刊上,打动着愈来愈多的人。认识他时,我是一个瘦巴巴的大二女生,懵懵懂懂想象着将来。未来生活在我面前是一大片浓重的雾气,雾气中布满沼泽和陷阱。我常常做噩梦,梦到被一大团白雾所吞噬。直到牵住他的手,才告别恼人的梦魇。那双手引领着我,走过了大学最后两年多彩而愉快的时光。后来,又引领着我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踏上了来北京的列车。

我们下车时,雨刚停。被雨水冲洗过的北京,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大片的法桐树叶上,凝结着晶莹的水滴,像挂满散碎的珍珠。壁立的高楼扑面而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之感。奔驰的轿车往来穿梭,在路面上搅起片片水雾。走在长安街上,我好像行走在一场梦里。王川右手搂着我的肩膀,左手指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楼群,那片楼宇巍峨而朦胧,像海市蜃楼里的幻影。王川说:我们的家在那里。

这家名叫“人间烟火”的餐厅原来只是一家小店,以快餐为主,顾客大都是匆忙赶城铁的人。地面上整日脏水横流,布满烂乎乎的餐巾纸和一次性筷子,气味更是复杂得难以捉摸,若不是饿得够呛,没人有勇气踏进一步。随着立水桥地区的日渐繁华,它扩大了门面,深刻地装修一番,摇身一变,竟然有了大酒店的味道。我形单影只地在空荡荡大厅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适,因为那些闲散的服务员总是有意无意地注视我。看看表,正好十点。坐在这里,隔窗可以看到我们原来的家,一五零九室。那座塔楼原来在这一带鹤立鸡群,如今已被更高的楼群抢了风头,此时正埋在阳光的阴影里。那一扇扇玲珑的窗户,好像无数面暗淡的镜子,映出凌乱、匆忙的世界。

我们随着房东看房时,王川在电梯里见按键上没有十三、十四,十二之后直接就是十五,笑道:开发商还挺迷信。房东说:只能说他们挺聪明,如果十三层就叫十三层,反正我不会买。房东是个背微驼的中年人,我们叫他李叔。他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好像营养不良,又像有什么难治的病根儿。聊起来才知道,是被女儿气得大病了一场,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他这套房子,装修好准备给女儿结婚用的。没想到那个叫莉莉的女儿根本不管父亲怎么想,跟一个四川人私奔去了深圳。李叔对私奔倒没什么恶感,关键是跟莉莉私奔的那个人让他很生气。他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叹道:她怎么能跟个外地人呢?

叛逆的莉莉成全了我们,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这套一居室的房子相当精致,以我学家装设计的专业眼光来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反倒给了我很多有关装修方案的启示。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床垫和沙发上的塑料布都还没有拆,衣柜里散发着新鲜油漆的味道。落地阳台很宽阔,王川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建筑工地上成排的塔吊,说:李叔怎么不给买个摇椅呢?我笑道:你拿李叔当你爹了。我正包着头巾清扫着屋里的灰尘。这屋子乍看上去挺干净,其实到处都是灰,随便碰到哪里,便会留下一块清晰的手印。王川见我打扫得太仔细,说:差不多就行了,还真拿这儿当家了,留着你的力气,将来打扫自己房子用吧。

我在一家装饰公司找到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每次跟业主商讨装修方案,都当成是为将来装修自己的房子做准备。因为想着自己的房子,所有的设计我都很精心,力图使角角落落都温馨起来。我的态度在业主中赢得了良好口碑,纷纷慕名而来,我实在忙不开,他们宁肯排号等着,有个别心急的业主,竟然偷偷给我塞红包。我的收入不错,只是下班很晚,王川成了我的专职保镖,每天都提前在公司楼下等我。半夜时分,马路上相当冷清,只有几辆等客的“黑车”里有烟头明明暗暗地闪动。王川孤独地坐在马路边,身影掩在冬青丛里,沉默地注视着我那间办公室的窗口。

他工作找得很不顺,大学里学的中文,装了一肚子浪漫,轮到谋生时,却发现那些原来被称为才华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曾在两家公司上过班,都是还没过试用期,便被几百块钱给打发回来了。他没兴趣更没信心再到第三家单位试一试。有天晚上,他竟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他扭头看着紧贴在窗玻璃上的夜色,玻璃上映出那张绝望的脸。夜色汹涌,似乎要裹挟着他的绝望破窗而入。我刚领了工资,工资和提成之外,老板又赏了五百块钱。把钱交到他手上,本指望夸我几句。他却将钱随意扔在床上,钞票散乱地躺在那里,像一堆花纸。我忙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安慰道:我不认为你来北京仅是为了找份工作。他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我,猛地将我紧搂在怀里,头俯在我肩上,过了好久,哽咽道:谢谢你。

次日凌晨,我醒来时,他正伫立在窗前,眺望着东方那片由灰白渐渐变红的天,一听到我起床的声音,急速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通红,炯炯地盯着我,脸上带着一层诡秘的笑意。我很久没有见过他这种笑了。这是他对事情胸有成竹之后要逗我开心时的惯有表情,我知道此时任我怎么问他都不会说,直到我被好奇心鼓动得心火上升,要恼未恼时,他才会适时地告诉我。这是我们之间约定俗成的套路,尽管套路有点滥,但每次他都会带给我不同的惊喜。这回他还没轮到我开口,便急不可待地说:老婆,我要写一本书。

我们过上了平静而舒适的生活。在一五零九室,他开始放飞注定夭折的梦想。

房价出人意料地进入了飞涨时期,我每天都在业主脸上看到捡了大便宜似的欣喜与得意,我的心有些酸涩和凄凉,因为离自己的房子愈来愈远。我没有将凄凉之感传达给王川,他正处于忘我状态,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带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儿,眼睛的每一次眨动,我几乎都能听到眼皮碰撞的声音。清晨,他那双在键盘上敲打了半夜的手会将我弄醒,原来轻缓而温柔的抒情式动作变得粗暴而急切,这一微妙的变化,给了我全新的感觉,我在蒙眬的狂醉中,一次又一次进入高潮。我去上班时,他已酣然入睡,看着他像孩子一样放肆的睡态,一股蜜意在心头涌动。我俯身吻他一下,出门的脚步坚定了许多。

我不再奢望自己的房子,只要守着他,就足够了,他目前还是个孩子,我会等他慢慢长大。

让我担心的是房租,这栋楼上的租金已经翻了一倍。尽管一五零九还维持在承租时的价格,但随时都可能涨价。如果房租涨一倍,我们的生活费连一千块钱都没有了。每次王川去交房租,我都提心吊胆。让我欣慰的是王川跟李叔投了缘,即使不交房租,也隔三差五地去,像是在北京新认了一门亲戚。他去时买点水果或保健品,有一次还买了一本自我心理调节的书,说是可以帮助李叔从女儿私奔的阴影里尽快走出来。李叔也不会让王川空手而回,有时回赠一捆葱,有时回赠几头蒜,有一次,王川居然拎回了一笼包子,说是李叔专门让他带给我的。吃着李叔的包子,听王川随意说起李叔的家务事,就像说自己的事一样头头是道,我忽然觉得他对房租的疯涨并非毫无感觉。心念及此,包子立时变得像石子一般难以下咽了。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闪电牵引着闷雷一串串在天空炸响,间或还有冰雹打在窗玻璃上。王川安静地坐在电脑桌前,那双让我着迷的手开始舒缓有致地敲打键盘。我缩在被子里,看着他的背影,安然睡去。睡梦中忽然被一阵焦躁的脚步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见王川正在狭小的屋子里转着圈来回走动,像一匹关在铁笼里的恶狼。我懵懂地看着他,以为写作遇到了障碍。他忽然在床边停下脚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我微闭着眼睛,静听着电话的去向。电话一通,传出了李婶的声音,那声音因为焦急显得尤其嘹亮。李叔犯病了,正准备去医院。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巴。王川拉着我一起去医院,在冷清的电梯里,我疑惑地问:你怎么跟李叔灵犀相通呢?不会是他偶然流落在外的一个儿子吧?王川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把我妈看成什么人了。

尽管王川和李叔像一家人似的,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难以预料地来了。

那个周六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按时醒来,窗帘上仅有一点稀薄的明亮,我的手习惯地朝右侧一摸,本应触到王川的身体,手却搭了个空。我急忙坐起身,发现他的被子并没有展开,电脑前也没有他的身影,我忽然感到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惊恐地叫着他的名字。这时,听到门锁在转动,声音很轻,好像生怕吵醒室内的人。我的头发立了起来,大瞪着眼睛紧盯着房门。房门轻轻地打开了,王川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我怒喝道:你干吗去了?王川吓了一跳:你醒了。他朝床边走来,两只手上提满了方便袋子。我从床上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他平举着两手挣扎着:慢点,等我把菜放进厨房。我缠在他的身上,心还在咚咚地跳着,气急败坏地撕扯他的衣服,他手中的袋子纷纷散落在地。

直到窗帘已经被阳光浸透,上面的翠竹栩栩如生,我才再次醒来,从枕边摸到发卡,将长发随意地一挽,吻了一下熟睡的王川,起身去了厨房。今天难得不加班,我要好好犒劳他一下。他一个人在家,一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两腮都陷了进去,我似乎忽略了他的写作也是一件体力活。为此,我很自责。

他醒来时,我已经包出了八十四个饺子。王川靠在床头,脸上带着一股幸福,静静地看着扎着围裙的我。他说:老婆,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我说:等你出了名,我不用上班了,咱们就天天这样了。他的眼睛忽然一亮:等我的书出版了,先给你买套大房子,然后,你就不用上班了,让我天天看着你。我说:那敢情好,可你要是天天看着我,看烦了怎么办?他没接茬儿,拿起烟来点上,将自己埋在缭绕的烟雾里。我说:问你话呢,没听到吗?他有些生气:本来想跟你畅想一下,你却岔着说。我笑了。包好最后一个饺子,我起身扫着散落的面粉,问:书写得怎么样了?他说:快完了。口气依然气咻咻的。

饺子刚刚捞出锅,便听到了敲门声。我和王川对视了一眼,在北京我们根本没熟人,谁会在周末的中午敲响我们的房门?开门一看,居然是李叔,手上提着一桶花生油。我的心立时一沉。王川兴奋地叫道:您来得正好。说着跑到厨房又拿出一副碗筷。李叔干瘦的脸上带着一股异样的笑,因为笑不由衷,整张脸都走了形,给人一种龇牙咧嘴的感觉。

对于王川的热情,李叔并不怎么回应,像个等待审讯的犯人似的萎缩在沙发角落里,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看着王川摆在他面前的饺子,痛苦地紧皱着眉头。他又瘦了许多,几乎就是一具蒙了层人皮的骨头架子。他见我给他端上了新泡的茶,忙站起身:你们先吃饭吧,我待会儿再来。我拉住他:咱们都成一家人了,还客气啊。他的表情告诉我,这次只能是为涨房租而来,一定要留下他吃饺子,强化一下他的难为情,让他说不出口。在我的强拉硬扯下,李叔的体力屈服了,不得不重新坐在沙发上。

李叔那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盯在吊灯上:我早看出来了,你们小两口也不容易。这话让我鼻子一酸,同时又把这当成了涨房租的前奏,忙说:过些日子,等王川有了工作,也许会好一些。李叔的手伸进衣袋里,颤抖着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我悄悄捅了王川一下。王川立马跑到电脑桌前,拿过自己的烟,给李叔点上,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王川说:大夫不是不让抽烟吗,怎么又抽上了?李叔一口烟呛着了,连声咳嗽,蜡黄的脸上憋出一丝浅淡的红晕。

抽完一根,又想再点,王川从他嘴上将烟抢了下来:不能再抽了。口气里带着一份亲人之间才会有的强迫。我不由瞪了王川一眼。王川对我说:你知道什么,大夫说就李叔这身体,再抽烟连命都要丢了。李叔将自己的身子又往沙发里埋了埋:反正我也活够了。说着,眼睛里滴下几滴泪,那泪水刚流出眼眶,便被脸部纵横的皱褶吸收掉了。我感到话题不对,听这口气似乎并不是涨房租,问:您是不是有事?李叔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带着一种只有老年人才会有的可怜与无奈。他对王川说:莉莉回来了。

莉莉此次回归,并不是探亲,而是已无处可去。那个带她私奔的男人,在深圳突发奇想要到云南瑞丽收购宝石。莉莉一听比丈夫还要高兴,当初正是他脑子里种种神出鬼没的发财思路深刻地打动了她。她对瑞丽的“赌石”也早有耳闻,运气好的话,一万块钱在一夜之间可以变成好几百万。于是,她在蛇口一个小房子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天又一天,一片痴情等来的只是杳无音讯,直到被女房东声色俱厉地逐出门。李叔说到这里哭了:那小子哪是去收宝石,他是把莉莉抛弃了。王川拿了张面巾纸递给他:莉莉回来毕竟是好事,早认清那个人的面目总比晚认清的好,不然还要吃更大的亏。李叔慢慢擦着眼泪,眼皮、眼角、眼窝、眉心、眼袋,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上的纸变得烂乎乎的,他将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看了看王川,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望着他那双湿红而浑浊的眼睛,我有种隐隐的不安。

李叔费力地站起身,绕过茶几,走了两步,将纸球扔到电脑桌前的纸篓里,然后蹒跚着朝门口走,他那双手搭在金色的门把手上,长吐了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回过头,低垂着眼睑:对不起了,这个月底前把房子给莉莉腾出来吧。

那天下午,本来准备吃过饭去欢乐谷疯玩一把,然后去王府井,在璀璨的灯火中漫步,找一找身在北京的感觉。我和王川已很久没一起上街了。李叔的驱逐令,使我们再次意识到与北京的关系,身在其中,却像大海里的一滴油。饺子已经凉透了,白亮的蒜瓣浸在清凉的醋里,室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我坐在床上,眼看着阳光由炽白变为淡红,又变成深红,一片血色浸满了房间。远处的塔吊停止了动作,形态各异地僵立在夕阳的余晖里。王川像喝醉了似的偎在沙发上,嘴里反复嘟哝着:他妈的房子。

直到远方马路上亮起了点点灯火,我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起身打开了灯。我将茶几上的饺子端回厨房,然后收拾碗筷,然后躬身擦拭茶几,一粒粒水滴落在玻璃面上,擦过了还有,好像总也擦不干,我茫然地仰首看着天花板,不知道那是我的眼泪。王川嘟哝着:就莉莉那一身肥肉,扔在大街上都没人看一眼,光看照片就知道这是个注定嫁不出去的女人,那个四川人,什么眼神?居然还带着她私奔,肯定吃错了药。在他对莉莉的谩骂和诅咒中,我将屋子收拾好了,无所事事又坐到床上,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委屈。王川依然喋喋不休,好像是莉莉抢了他的房子。他的怨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指望我去安慰他?我拿起枕头砸了过去:想想我们搬哪儿去吧。王川被砸得有点蒙,将海绵枕头搂在胸前,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紧盯着我,好一会儿,才呆呆地说:是啊,搬哪儿去呢?

下雨了,清亮的雨丝交叉飘落,细密得像雾,扰乱了我的视线,再也看不清一五零九那面小巧的窗子,马路、车辆、楼群都朦胧起来。街上飘动起色彩各异的雨伞,伞下人并未被细雨打乱脚步,反倒愈发从容,飘忽的身影好像仙界中人。“人间烟火”大厅里嘈杂起来,我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我挺直了腰紧盯着饭店门口,深怕王川进门找不到我。我已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本来心中对他装满了恨。随着对一五零九的回想,却又生出一丝期待的惆怅。

我再次低头看表时,王川坐到了面前,他双手掸了掸凌乱的长发,两颗冰凉的水滴溅到我脸上,像两滴泪,我没有擦。他说:早来了?我愣了愣,说:刚来不一会儿。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们的重逢,每次都是我冲上去抽他几个耳光,不待他说话,扭头便走,任由他在身后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如今他真坐在了我面前,我的鼻子忽然一酸。他瘦了,眼睛有点呆。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他身上居然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他拿出烟点上,烟雾混合着酒气笼罩了我,一阵恶心,我急忙捂住鼻子和嘴巴。王川将烟摁灭:先吃饭吧。招手叫过服务员,点了鱼香肉丝和西红柿炒鸡蛋。这都是我喜欢吃的菜。他又点了一瓶二锅头,见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略显羞涩地笑了笑:我很快就把酒戒掉,今天是最后一次。我想说你原来可是滴酒不沾,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活成什么样跟我什么关系?他下意识地又拿起烟,看了看我,将烟放下了。他的手白而干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爪子。两只手空空地摊在桌上,忽然痉挛起来,他将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极力克制着,致使双臂也哆嗦起来,我说:抽吧,这屋子里全是烟,你不抽别人也会抽。他感激地点头,忙将烟点上,深吸一口,烟头的红光疾速而长久地闪亮。他闭紧嘴巴,好久,呼出来时,只是一点轻淡得几近于无的烟雾。他的眼睛灵动了许多。

他问:你过得好吗?

在别人看来,我现在确实不错。男友对我像宝贝一样呵护,他拥有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房子,轿车,不算多但足以打消恐惧的存款。当然,他还有一个前妻和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我对他谈不上满意,可也谈不上不满意,没有不满意只能就是满意了。

面对王川眼睛里的探究,我轻轻一笑:很好。

王川有些失望,脸色一暗,扭头看着窗外。雨大了,大颗的雨滴像子弹似的击打着地面,行人和车辆都在仓皇奔逃。一个跑步过马路的男人被一辆黑色轿车撞得飞了起来,落下时正好落在车顶上,那人大鸟似的张开双臂,像磁石一样牢牢吸附在车顶上。轿车浑然不觉,依然奔驰,眨眼间消失在浓烈的雨幕里。

王川收回目光,低垂眼睑,自言自语般地说:真没想到会这么久。

我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他。

他又说:当初你要不走就好了。

我一阵气愤,这就是他对当年不辞而别的解释?

我说:不是我走,是你从人间蒸发了。

王川苦笑一下:我为了搞到房子,不是给你留言让你等我吗?

我气道:你让我在哪儿等你?在那间合租的房子里?

如果不是话题赶到这里,我几乎记不起还在那套合租的两居室里住过。此时想起它,那双色眼再次令我不寒而栗。色迷迷的眼睛长在一只猪头般的脑袋上,王川和我拉着简单的行李箱一进门,他便直勾勾地看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盯在我丰满的胸部。他的眼睛有种诡异的力量,让我感到像没穿衣服似的。我慌乱地将T恤领口往上提了提,那双猪眼兴奋地眨了又眨。王川并没看出“猪头”的恶毒,还让我叫他张哥。“猪头”四十来岁,是二房东,跟一个小得足以当他女儿的干瘦女孩儿住在朝阳的一间,我们租了背阴的一间。依我们收入水平只能住到这样的房子,不然只有去农村。我和王川对农村有种本能的排斥,因为我们来自那里。当初努力上学的动力就是离开那里,大学毕了业,绝不允许自己再回去,哪怕是北京的农村,依然会让我们感到是人生的陷落。往房间搬行李时,“猪头”过分热心地过来帮忙,那肥硕的身体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蹭一下,只要王川一转身,他便冲我眨眼睛,好像已经与我有了某种默契。那个干瘦的女孩儿,斜倚在房间门口,紧咬着下唇,冷漠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我们只能看到泄地水银般的月光,却看不到天空的月亮。王川没有写作,很早便陪我躺了下来。我们谁也不说话,满怀凄凉地回想着一五零九。临离开时,我又将房间打扫了一遍,几乎是最认真的一次,每个角落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不是为了莉莉,而是为了我自己。门外的客厅里充满了拖鞋的踢踏声,好像不止一双脚,而是有十几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闭着眼睛,耐心等待客厅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停止了。正要蒙眬睡去,王川刚轻轻翻开一本书,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嚎叫,尖锐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凶杀。我和王川同时坐起身。叫声是“猪头”房间发出的,尽管隔着两道门,依然清晰得仿佛就在我们床边。王川和我对望一眼,以为对面打起来了。细听,那声音又不像打架,女孩子嚎叫过后开始了大声呻吟,还有床头猛烈撞击墙壁的声音。王川会意地一笑,他将书一扔,双手急切地按在我的胸上。我心绪恶劣到了极点,生气地打掉了他的手。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上班,见“猪头”正坐在客厅里抽烟,一见我便满脸带笑,暧昧地眨着眼睛。我像躲避瘟疫一样出了门。上了公交车,依然感到那双色眼紧紧追随,后背阵阵发麻。我给王川发了条短信:我不喜欢住在这里。王川回道:我也不喜欢。

不久,公司要在大兴一个新入住的楼盘设立分部,还给员工提供宿舍,我要求去。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王川时,他愣一下:我怎么办?我说让他也过去,在那边再租套房子,反正他在哪儿都一样写。他兴冲冲地去跟“猪头”交涉退房,遭到“猪头”强烈反对:刚来两天就搬走,你们两口子太没谱了。走也可以,押金和房费都不退。王川回来气冲冲地对我说:不能便宜了“猪头”,你先在单位宿舍住着,我一定要把这间房子住到期。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否已决定要离我而去,当时只觉得他不无道理,同时租两套房子的确不划算。

分部的工作压力比原来大了许多,无论公司还是我个人,在这里还没有获得一点认可,一切从零开始。我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不厌其烦地量房、画图、讲解、修改,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时,都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陡然膨胀了好几倍。偶然收到王川一个短信:老婆,我想你了。我简短地回复:忙着呢。

渐渐地,短信没有了。

他到公司看过我一回。

当时我正跟一个业主沟通,效果图已按他的意图修改过三次,他依然挑三拣四。我情绪相当坏,恨不能抽他的耳光,可脸上还要努力微笑。我的惯性微笑非常僵硬,像挂着一张假面具。脸部肌肉的酸涩感,使我十分痛恨自己的职业。我犹如钻进了一条隧道,紧张地忙碌只想尽快走到头,摘掉面具,看看明媚的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面前总是黑漆漆的。王川在嘈杂的办公室里,不时给来往的人让路,后来只好贴墙站着,像是被扔在角落里的一个塑料模特。他见我根本没时间坐下来跟他说话,默默地走了。

我在办公室里依然僵硬地对人微笑着,偶一扭头,从窗口看到了王川的背影。一头长发被风撕扯得乱舞,原本可身的T恤变得肥大起来,晃晃荡荡,像披着麻袋片。原本挺拔的脊背有些佝偻,脖子伸得好长,走起路来头往前一探一探。走到小区大门口时,又回过头来,仰脸寻找着,可能想在某个窗口看到我的身影。我鼻子一酸,恨不能冲下楼去,搂着他大哭一场。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那么熟悉:我又站在一片沼泽里,四周全是灰蒙蒙浓稠的雾气,我傻傻地站着,不敢动一下,深怕被吞噬掉。恐惧到极点,声嘶力竭地呼喊,没有回应,四周静得好像创世之初,当我心力交瘁将要倒下时,终于看到了那双纤巧、白嫩的手,从浓雾里缓缓伸到我面前,我欣喜地正要去牵,那双手却冲我轻轻摆了摆,做出一个苍凉的告别手势。

从梦中醒来,我急切地给王川打电话。

关机。

我不知道那个号码已对我永远关闭了。

我大瞪着眼睛坐到天亮。当我从南五环倒车到了北五环,赶回我们刚租的那套房子时,迎接我的只有“猪头”的色眼和那个干瘦女孩冷漠的目光。王川走了。我打开背阴的那间房门,满地都是撕碎的打印稿。碎纸很厚,几乎没到了我的脚踝,我像踩在一层冰冷的积雪里。我的衣物已经整齐地装进了行李箱。那个从大学开始一直陪着我的行李箱擦得一尘不染,泛着柔和的光泽。箱子把手上夹着一张字条:

老婆,你太累了,我一定要搞到房子,让你安定下来,等着我。

雨停了,被雨水刚刚洗涤过的楼房和街道呈现出一片水灵灵的清新,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让人的呼吸骤然欢畅。我和王川站在“人间烟火”的门口,准备分手。

我发现跟他已无话可说。

整个吃饭过程,他只沉浸在酒里,每端起酒杯都会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了,请相信我。酒入了肚,放下酒杯便将两手紧紧绞在一起,手上青筋暴涨像缠满了绳索,又像做着某种挣扎,他说:真没想到会这么久。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话,像跑了针的破唱片。根本不关心对面坐的是谁,好像无论面对谁,都会这么说。他身上酒气异常浓烈,一股只有尸体标本才会散发出来的气息。我阵阵恶心,几乎没吃饭,看着窗外,盼着雨尽快停下来。雨将停时,他正好喝下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一瓶五十七度的白酒,优质的燃料,全装在了肚子里。我曾见一个按摩大夫给人推拿时,手边的碗里就点燃着二锅头,他伸手在碗里抓一把火,按在那人背上。幽蓝的火焰缓缓扭曲着,像无数条翘头欲飞的蛇。我的肚子有一丝火辣辣的痛,好像酒精正在我腹内燃烧。王川还不甘心,又将酒瓶举起来,像拿着单筒望远镜似的将瓶口凑到眼前,奋力望着瓶底。他眼中应该是一个变了形的浑浊而朦胧的世界,他只关心是否还有一滴酒。这就是现在的他,没必要再恨了。我站起身。他手握酒瓶,诧异地抬头看着我:不去看看我们的房子?

我站在路边招手打车,他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奋力一甩,他一个趔趄摔倒了,头磕在马路牙子上,嘭的一声,空荡荡的声音好像西瓜摔在地上。我忙过去扶,他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深陷进我小臂上的皮肉里,像一个溺水将亡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来的木头。他歪歪斜斜站起身,将身体斜靠在我身上,伸出左手朝远处胡乱一指,含混地说:我们的家在那里。

我决定送他回去,即使一个普通朋友也不会对眼下的他置之不理。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他塞进后排座。我上了车,却不知道往哪儿走,回头正想问他,他冲我一笑:前边路口往左拐。我一怔,他根本不像喝醉的人。

自从下了出租车的那一刻起,我仿佛进入了一场梦幻。总是眯着眼睛的报亭主人,地下车库门口的瘸腿保安,卖鸭脖的胖阿姨,守着水果摊的小媳妇,等等,人、景、物,无一不是我最熟悉的。我扶着王川朝楼门里走,看似是他那被酒精浸透的肉体紧靠在我身上,好像我一撒手他就会倒下,实际上是他将我裹挟在腋下,我不由自主地被带进了电梯。

电梯的按键没有十三和十四,十二之后直接就是十五。在电梯里,居然有一个面色和蔼、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跟我打招呼,我茫然地笑了笑。忽然记起她有一条小巧得像拳头一样的狗,叫“兰贵妃”,有一天跑丢了,她在整个大楼里挨家挨户问,敲开我们的房门时,她满脸是泪:没有它我也活不成了。当时我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愧疚,好像自己偷了她的狗。我不由问:“‘兰贵妃’找到了吗?”她挺诧异:兰贵妃是谁?我说:您那条小狗呀。她会意地笑了:你是说“乖乖”呀,在家睡觉呢,那小东西,鬼着呢。

当王川打开一五零九的房门时,我彻底蒙了。

王川说:老婆,我知道你喜欢这套房子,现在,它是你的了。

白色的衣柜依然靠西墙而立,其中一扇门上的把手掉了,是我用力过猛拽下来的,当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螺丝再拧上;布艺沙发依然在门边的角落里,右扶手上沾着一块胶布,那是王川抽烟不小心烧出的一个小洞;床头柜上的台灯左边是白色,右边是红色,那是因为王川睡在左边,他晚上要看书。电脑桌上依然摆着我的照片,像主人一样看着屋里的一切。这张照片是在大学校园的土山上拍的,我倒背双手,故作深沉地面对着王川手中的相机。

一切都没有变。一五零九似乎自从我离开便定了格,一直静静地等我回来。

不知不觉中,泪水爬满了我的两腮。王川轻轻抱住了我,我没有拒绝,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襟。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哽咽着:真的没想到会这么久。

我挥拳猛捶着他的胸口: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一边打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冒上来。王川轻轻松开了我,趔趄着走到床边坐下:现在好了,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以后你不用上班了,让我天天看着你。说着,他干呕了一下,似乎要吐。我忙去卫生间里拿垃圾筒,等我回到床边,他却从床头柜旁抄起一瓶酒,仰脖正要灌。我一把夺过来:你要死呀。他探着身子跟我抢: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一推,他顺势倒在了床上,嘟哝着:老婆,从明天开始,一定戒酒,相信我。

虽然看似没变,还是变了。阳台上放着一把竹摇椅,正轻轻摇摆着,好像刚刚有人从上面站起身。屋子里看着挺干净,其实到处都是尘土,随便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块鲜明的印痕。主要的还是气味,似乎不单是酒气,而是弥漫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腐朽气息。到处都是酒瓶,白酒的,啤酒的,红酒的。茶几上,床头,角落,橱柜,甚至马桶水箱上,在任何一个想不到的地方都会有酒瓶子冒出来。

王川在床上轻轻打起了鼾。我打开窗子,打开了门,让湿润清新的空气在屋子里尽情流通。我在卫生间找到笤帚和拖把,上面结满了蛛网。我先将它们洗干净,开始打扫房间。我很清楚将拖把调整到何种角度,才能清除角落里的陈灰,很清楚将笤帚倾斜到何种程度,才不至于让灰尘弥漫。这是我的舞台,只有我最熟悉这个舞台的角角落落。看着棕色的木地板在我脚下一块一块明亮起来,我忘了自己与这套房子的关系,好像一直住在这里,因为太忙,很长时间没有顾上打扫,现在趁着周末要让房子重新干净起来。我轻轻哼着歌,是当年王川引领着同学在我们宿舍楼下经常唱的一首。

忽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男友发来的:老婆,忙完了吗?

我的心一沉,手一软,拖把掉在地上。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王川,他还在睡。我将手机放在电脑桌上,重新捡起拖把,沉重了许多。

打扫完客厅,打扫厨房,又打扫卫生间,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关于男友的事,我爱他吗?

灰尘堆在角落里,要用三个方便袋才能装走。我习惯地去橱柜左侧最下一层抽屉里拿方便袋。每次在超市买完东西,我都会将方便袋叠起来放在这里。当我打开抽屉,眼睛一下子定住了。在凌乱的塑料袋子里,躺着一张红色的证书,结婚证。我躬身拿起来,轻轻打开,首先映入眼睑的是王川和一个女人的照片。王川阴沉着脸,那个叫李嘉莉的胖女孩更加心事重重,好像他们在拍照之前狠狠吵了一架,任由摄影师费尽了力气也没能使他们笑起来。

我脑子里空空如也,一阵阵高楼坠落般的眩晕。

等情绪稍微镇定,又在抽屉里拿起了那份北医三院的病历。病历上的字迹怪异而凌乱,但我还是在天书般的文字中找到了两个认识的词:“癌”、“化疗”。

我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一点一点往下滑,直到坐在地上,洁白的瓷砖冰着我的肌骨,心里好像有一百只手在凶狠地抓挠,我想拼命大喊,可我只是干张着嘴,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手机响了。

我努力站起身,扶着墙走到电脑桌前。一看是男友打来的,我猛然清醒过来,按了拒绝键。床上的王川轻轻翻了个身,梦呓道:老婆,让我看着你。

我给男友回了条短信:我在立水桥,开车过来接我吧。

新打扫的屋子,已经干净得成了我想要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只是垃圾还堆在角落里,我走时,一定会提出去。

当然,还要将门窗关好,再给熟睡的王川盖上一条毛巾被。

原刊责编 段玉芝 本刊责编 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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