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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年轻人(弋舟)

《年轻人》 文\弋舟

选自《清明》(双月刊)2011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弋舟:1972年生。有长中短篇小说刊于文学刊物。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底牌》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中国作协会员。

姬武和虞搏是两个来自小城市的年轻人,小学就在一个班做同学。后来一同上少年宫的美术兴趣班,再后来,又一同考上了师范大学,来到了省城,读美术专业。本来两个年轻人的志向还挺高,目标是定在北京,定在中央美院这样的艺术学府。但他俩从小厮混在一起,也说不上是谁影响了谁,总之文化课都不大争气,尽管专业挺强,目标还是落了空。

原则上,师范大学是给未来培养师资力量的地方。姬武和虞搏考上的这所师范大学,也不是太拔尖的那种。第一堂课搞学前教育,开宗明义,班主任首先要打消学生们好高骛远的思想。班主任说,诸位不要觉得自己是来做艺术家的,大家的本分是将自己训练成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这同样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值得大家毕生孜孜以求。

话当然是不错,可这本来不错的话听在耳朵里,就让人沮丧了。这帮年轻人,不乏在艺术上很有一些天赋的,就是因为文化课差,才落到现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入学之际,对待他们的正确做法,也许应当是安抚大于鞭策,来点心理辅导,给年轻人一点缓冲,一点余地,甚至一点口是心非的鼓励,等缓过劲了,来日方长,再进行必要的教育。孰料校方凌厉得很,不由分说,就是要给他们雪上加霜一下,像是一个下马威。

可不就是一个下马威?校方有校方的态度。相对于这所在师范序列里都不怎么显眼的大学,如果不旗帜鲜明地强调办学宗旨,一味任由年轻人不切实际地做梦,显然也不是个办法。尤其是这帮学美术的年轻人,看看都叫人发愁,还没怎么样,异彩纷呈,一个个的面目就已经光怪陆离起来,如果不严加管束,不干净利落地打击一下,可怎么好?

所以说校方也有校方的苦衷。各有各的理,看你从哪方面说。

姬武和虞搏从小城市来到省城,没有去成梦想中的北京,这算是他们人生的第一个挫折。其实想一想,也没那么绝望。本本分分去做一名教师,不也是很光荣的吗?这个道理挺简单的,但姬武和虞搏却想不通。因为他们是年轻人呗。我也想过,换了是我,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掉进梦想与现实的落差里,我会怎样呢?没的说,我也是要想不通。这就是年轻人,挺简单的事,到他们那儿,就要拧一下,等转过弯,青春也就过去差不多有一大半了。

挺快的,姬武和虞搏,两个读师范大学的年轻人,这一拧,就拧到了大三。

世界此时在姬武心里变了模样。怎么说呢,姬武被拧得狠了点儿,矫枉过正,从艺术之梦中被拧醒,就去直面现实了。那份浪漫的情怀,被姬武从脑袋里斩草除根。这么说,学前教育还是收到了效果,无论如何,姬武是不做艺术家的梦了。艺术之光不再能穿透姬武渐渐结了壳的心。姬武拒绝再拿遥不可及的梦想来作茧自缚,妨碍自己去抓住世界的本质。什么是世界的本质呢?在姬武这里就是——当一个中学教师便是人生的悲剧,不啻于掉进了壕沟里。这个见识来自姬武的父母。不幸得很,姬武的父母就是做中学教师的,一个教语文,一个教物理。姬武对于中学教师的偏见,挺直观的,就是来自于他的父母。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年轻人嘛,经验就是这么有限。姬武耳濡目染,只看到他的父母窝囊了半辈子,世界观就是这么来的,你不能要求他有更加悠远的视野。

姬武用手中的画笔来跟世界做交易,和班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购买了设备,投入到行画的制作中去。什么是行画呢?就是商业性临画。在投影仪的照射下,年轻人组织起一条流水线,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你画头,我画脖子,你画房子,我画树,一幅幅鲁本斯、伦布朗,以及塞尚、高更,就从笔下成批生产出来了。年轻人卖破烂一样将大师们卖给专门的画廊。画商们呢,他们派出的掮客也真像是收破烂的一样,蹲在学校的大门口吆喝:有画的卖?

虞搏变化不大。这个年轻人从小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如果把世界看成信号源,把人看作接收器,那么虞搏的接收系统好像就有些不太灵敏。当然,这会妨碍虞搏接收有益的信号,对于成长,不能算好事。但过来人都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世界给人发射的往往是凶恶的电波,更多的是让人张皇失措和六神无主,说是有害的辐射都不为过。所以,年轻的时候,接收系统迟钝些,也就不一定必然是坏事了。还是各有各的理,看你从哪方面说。由此,年轻的虞搏受到的刺激和干扰就少一些。但这并不说明虞搏心里没想法。虞搏只是不表露,掖着,等待一个能和自己的接收系统合拍的契机。

虞搏挺青涩的,始终保持着一个小城青年的模样,干净的衬衫、周正的外套,牛仔裤的颜色也永远是那种清清白白的淡天蓝。他这副造型,入学之初都算是一个别致的,三年读过来,身边的同学们都沸腾了,就更显出了他的与众不同。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对着虞搏说出“年轻人……”这样的半句话,那八成是表示赞许,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虞搏这样的年轻人都是值得期许的,符合年纪不轻的人们的审美,挺主流的。其他年轻人早已经转移了目标,重新给自己的人生定了位,虞搏却安安稳稳,好像已经有了主意,正在笔直地走向未来的中学讲台。青春那双拧巴人的大手,在虞搏这儿,貌似无效了。他舒舒展展,像一棵喜人的树,长得还怪挺拔。是虞搏胸无大志吗?当然不是,每一个年轻人的胸膛里都有着一颗火热的心,一俟条件成熟,就要趁机燃烧一下。虞搏只是没有找到点燃他的方式。

在虞搏的比照下,姬武有时候也会反省自己,认为自己如今活得不怎么高级,反倒是虞搏,闷声不响,无形中却有了优越的体面感。但更多时候,这种比照会令姬武不满。姬武首先是替自己这位伙伴着急,他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虞搏怎么还这么颟顸呢?其次,姬武还有点愤愤不平。姬武不平什么呢?这跟虞搏的父母有关。虞搏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在他们的家乡,那座小城市,虞搏的父亲还有些不大不小的职务。这就成了小城市里中学教师和公务员之间的比照。姬武觉得自己现在这般手忙脚乱,根源就在这里。谁让他是中学教师的儿子呢?而虞搏,这个公务员的儿子,就可以保持一个从容的派头。姬武想,虞搏当然不用着急,他后面的路,早就被修直了——当然不是通往中学讲台。可通向何方呢?在姬武想来都不重要。在姬武这里,世界上只有一条死路,那就是去做一个中学教师。

毕竟是从小到大的伙伴,姬武的心里再纷扰,对于虞搏,他还是真心相待的。虞搏八风不动,姬武还是高兴的,觉得总比自己这样慌张着好。结果,虞搏却陡然有了状况。什么状况呢?出现了一个契机。

他们就读的这所师范大学,周边挺乱的。这一点好像是个社会现象——如今的大学周边几乎都挺乱的,钟点房啦、游戏厅啦、廉价KTV啦,比比皆是,还有就是既脏且乱的夜市,把校园外围搞得乌烟瘴气。

这天晚上,虞搏一个人出来找东西吃。夜市里人头攒动,弥漫着辛辣的烧烤味。虞搏不知道在这人间烟火的背面,上帝已经将一个姑娘安排在了眼前,马上就要向他冲过来。姑娘的确是冲了过来,分开人群,径直撞在了虞搏的身上。两个人都被撞得东倒西歪。虞搏站稳脚跟,看到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揪住了眼前的这个姑娘。周围很自觉地让出一个圈,路人们又惊慌又惊喜地看着圈中的四个人:两个男人殴打一名姑娘,另外一个则是不知所措的虞搏。两个男人很凶,作势要往死里打的样子。姑娘出人意料地顽强,毫不气馁,不屈不挠地与对手扭扯。只是力量对比太悬殊,很快姑娘脸上就见了血,也不知道鼻子还是嘴,破了。虞搏被围在那个圈子里,这让他在心理上觉得自己也是个当事者了。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事把他的本能刺激出来了。下意识的,虞搏就手拎起一条长凳,不轻不重地砸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像是跟人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直把对方招呼得愣了一下,不动了,挺想不通的样子。另一个男人松开姑娘的头发,机敏地向后跳开一步。

妈的你们怎么才来?姑娘骂虞搏。什么意思呢?原来是虚张声势。

虞搏不知所云地持凳而立,摆出个继续招呼人的架势。两个男人见对方来了帮手,而且还是“你们”这样一个规模,当即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后面的事,就有些不像真实的事儿了,有些虚幻,有些浑噩和蒙昧,除了年轻人,一般人很难理解。姑娘把虞搏带到一个出租屋,她洗去脸上的血污,施施然朝着坐在一张木床上的虞搏靠过去。虞搏的心思乱糟糟的,还处在之前的亢奋中缓不过神,手里差不多还是那条板凳的手感。这种出租屋在校园周边比比皆是,因陋就简,符合年轻人的消费水平,派什么用场,大家心照不宣。但虞搏却是第一次涉足其间,正是有些好奇,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有了自己的第一次性经历。

第二天虞搏见到姬武的时候,姬武就感觉到虞搏有些异样。虞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心情却是真的变了。心情变了,即使脸上不带出来,整个人还是会有些令人说不出的异样。姬武挺敏感的,他现在正努力捕捉世界的本质,所以看问题就直接往本质上看。

姬武说,虞搏你去找小姐啦?

虞搏吓了一跳,有些生气地瞪着姬武。

姬武叹口气说,唉,干吗瞪我?你这个年轻人。

你看,姬武现在也是这种口气了。他是不是也觉得将同伴称为“年轻人”,自己就有了某种心理上的优势?可见,当人一直面现实,不自觉就会变得有些老气横秋。

虞搏不说话,瞪姬武,就是心虚的表现。他也正在拿不准,自己昨夜的经历是个什么性质?莫非,那个姑娘真是个小姐——就像大家盛传的那样,住在出租屋里的姑娘,都是做小姐的?但虞搏不愿意下这样的结论。一个年轻人,刚刚经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当然不愿意妄自菲薄,而且,他还会放大自己的经历,最好将一切弄成一个传奇。

昨夜事情发展得太快,虞搏来不及仔细体会,像是做了一个无法复述的梦。但现在,虞搏就觉得此番遭遇颇具传奇色彩了。那个姑娘叫人难忘。难忘不是因为她赐予了虞搏人生的第一次,当然这也算是因素之一,但让虞搏耿耿于怀的,是那个姑娘不堪的处境。他们相遇了,这是上帝的安排。姑娘以一副被殴打、被侮辱的形象出场,其后呢,虞搏在一间粗鄙的出租屋里交出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次。这一切,给夜晚的传奇构成了阴郁的背景。传奇是什么?字典里有解释,传奇就是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不寻常的故事。虞搏陷在自我传奇化的情绪里,不免就有些悲天悯人,同情起那个姑娘。就像王子遇到了灰姑娘,没谁这么要求,虞搏却觉得自己对那个姑娘有了天然的义务。

接下来的几天,虞搏骑着一辆不去碰它都会自己响起来的破自行车,频繁地离开校园。他们就读的这所师范大学,地处城乡结合部,周边的地貌有些特点,沟沟壑壑,此起彼伏。那些出租屋大多建在沟里,屋顶几乎与地面平行,让人担心遇有大雨它们身处的那个坡度就会沦为灾区。那间出租屋也在一个坡下面,给人的印象是,似乎谁都可以进去住一下——只要你愿意下到那个大坡下,推开那扇永不上锁的门,躺到屋里的那张木床上,那么你就是它的居住者了。虞搏连续几天坐在一棵槐树下,远远看着出租屋露出地面的屋顶。屋顶是铁皮搭的,风吹雨淋,锈迹斑斑。中间隔着一条铁路,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有一列火车铿锵而过。火车过后,灰尘落在虞搏干净的衬衫上。虞搏神情忧悒地望着自己的目标。总有一些装束可憎的人在那间出租屋进进出出。所谓“可憎”,大约只是虞搏的观感,人家不过也是些年轻人,年轻人奇装异服,标新立异,按理说虞搏是应当理解的。但现在的虞搏,看待这些事物,偏见就比较多。虞搏看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沉入到坡下,又一个个滑稽地浮上来。一些奇怪的喧哗飘在风里,吃惊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语焉不详的谩骂。虞搏从中辨认出一个声音,于是如同被刀片割了一下,让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疼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一列火车过去后,虞搏下到了那个坡下。

是你呀。姑娘毫不吃惊地看着虞搏,好像跟他提前预约过一样。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虞搏是确定这一点才下来的。有那么一瞬间,虞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木讷地看着那扇足有一面墙大的西窗。其实那天晚上这面西窗已经让虞搏感到了震惊,不同的是,彼时是夜晚,窗外黑黢黢的一片,此时透过玻璃,窗外葳蕤的草丛摇曳在金色的晚霞之中。姑娘幽暗曲折地站在窗前,晚霞金色的背光使得她看起来好像一个剪影,也好像一个毛茸茸的标点符号。

逗号,虞搏脱口说道,你像个逗号。

姑娘哈哈大笑,说,干吗非是逗号?干吗不是感叹号?

虞搏说,还是像逗号。你的头这么大,轮廓就是像个逗号。而且你站得一点也不直,怎么会像感叹号呢!

其实姑娘的头不算大,不过是发型蓬松,给人一种烟熏火燎过的感觉而已。虞搏这么认真,姑娘觉得很好玩,大声说,好吧好吧,就逗号吧!我以后就叫逗号。

虞搏受到了鼓舞,进一步说道,嗯,逗号,你不能这样,别这样了。

不能怎样?逗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问他,你要我怎样?

是呀,虞搏要人家怎样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不能要求人家不要呼朋引伴吧?虞搏说,我不要你这样……

嗨!逗号说,你不要?

是,你答应我了,可你还这样。

我答应过你吗?逗号从窗前走过来说,坐下吧,坐在床上。

这间屋子里,除了床,没地方可坐。

虞搏扭捏了半天,说道,如果你不记得了,或者,你只是说说而已,我没什么可说了。说完虞搏转身走出小屋,他以为自己会被叫住,却没有听到期望中的声音。

这个逗号跟虞搏承诺过什么吗?对此谁都没有把握。但虞搏坚持说那天夜里他们俩就此有过一番谈话。后来虞搏对姬武说过,那天夜里,他已经领略了这个逗号的放诞,并且规劝过她,逗号呢,没什么含糊的,当即就答应了。想想吧,当时的虞搏,刚刚完成了他的成年礼,开口训诫一个姑娘,又立竿见影,当然成就感便要油然而生了。所以虞搏很看重这个。他没有料到,再次见到这个姑娘,人家却矢口否认了。

出租屋的后面是一片大得令人生疑的旷地,野草长得漫无边际。虞搏走进这些稆生植物里,一个人在风吹草动中默默地走出很远,然后找了块地方坐下,将自己隐藏在草丛中。草茎不停地扫在虞搏的脸上。这时候的虞搏,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他想,可能真的是自己记错了,或者是自己臆造了一些情节,如今,不过是梦醒了而已。如果这一天虞搏可以不受打扰地再坐一会儿,那么其后一切就会回到按部就班的轨道上,虞搏会拍拍屁股,回学校,继续去接受大学教育,直至走到中学讲台,或者其他什么岗位上去。但是逗号盲目地奔跑过来了,在草丛中漫无目的地寻找。透过那面西窗,她看到这个年轻人隐没在了野地里,给她的感觉好像是突然溺水了一样,需要被人打捞。草茎折断的声音纷乱动荡。她看到他了,两个人有些惊愕地对望在夕阳下。逗号向虞搏一步步蹚过来,像涉着水。虞搏呢,站起来,跑了。

来日虞搏守在槐树下,再次看到逗号和一个男人消失到铁路对面的地平线下,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虞搏的平静再也没有了。不要小看昨天傍晚逗号的那个靠近,这一张一弛之间,年轻人的心思却全乱了。虞搏骑上那辆破车子决定离开。骑了十几米,下来推着走了。现在这辆破车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骑在车上,虞搏感到风一阵阵地灌进肺里,让他哽噎不已,像一条搁浅的鱼。

虞搏回到学校,坐进画室里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组静物,深紫色的衫布、花里胡哨的锦鸡标本,仿真桃子和不锈钢的餐具,突然就觉得原来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幻象,他们对着一堆假东西精心描摹,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产生疑问了,年轻人对自己的生活怀疑起来了。虞搏迟迟没有动笔,让绷好的画布始终空洞地洁白着。

我要搬出去住,虞搏冷不丁对身边的姬武嘀咕了一声。

姬武没听明白,回头看他,他已经扬长而去了。姬武追出画室,但没有从虞搏那里得到什么解释。虞搏拒绝解释,用一张恍恍惚惚的脸对着姬武,惹人徒费猜疑。这是怎么了?姬武想一定是师敏丽惹了虞搏。

说起来,师敏丽算是虞搏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朋友,也像姬武一样,和虞搏算得上是两小无猜。他们都是那座小城市里少年宫培养出来的,当年在一起学画画,一起提高了专业,一起荒废了文化课,所以像被安排好了似的,一起来上师范大学了。如今,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师敏丽这个姑娘,长相有些像大名鼎鼎的李宇春,走的是那种中性的路子,短发平胸,像一个假小子。年轻人的审美观挺奇怪的,让人搞不懂,倒是这种假小子似的姑娘,如今行情很好。师敏丽在师范大学里行情也很好,追她的同学不少。但师敏丽不为所动。因为师敏丽的心里装着虞搏。

当年三个年轻人考上了师范大学,对于他们,是一次挫折,对于培养他们的小城少年宫,却是个业绩。可不是吗?一下子给省城输送了三名大学生,这个成果可不小。没考到北京,这个责任不在少年宫,在他们各自的学校。少年宫在专业上,是尽到自己责任了,将他们培养出了画画的特长。据此,少年宫决定开个庆功会,祝贺一下他们,同时也宣传一下自己的办班水平。

三个年轻人的父母都受邀前来。虞搏的母亲在财政局工作,人是很精明的,当场有意无意放出些话,意思是让师敏丽在大学多“管着点儿”虞搏。这“管着点儿”,总要有个名堂吧?不明不白,人家姑娘凭啥替你“管着点儿”儿子?这就在话里话外说出些其他味道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那意思就把师敏丽说成了虞家未来的媳妇。这样就名正言顺了,说得通了,算是做婆婆的一个交托。师敏丽的父母在小城开蛋糕房,女儿考上师范大学,对于他们是一件心满意足的事,跟虞搏家这种公务员家庭攀上情分,就是锦上添花,没有理由不半真半假地跟着附和。场面就很喜庆。

三个年轻人呢,却是各怀心事。姬武很郁闷。看着自己的两个伙伴又近了一步,姬武挺失落的,心里不免有些埋怨。埋怨谁呢?当然是他的父母。姬武的父母,那两位中学教师,落寞地坐在一旁,看着别人的家长谈笑风生。姬武教语文的父亲低声对儿子说,姬和虞,这两个姓,都是古姓。姬武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瞪了父亲一眼。虞搏一贯恍惚着,偶尔听到自己的母亲夸赞师敏丽,就回头看一下母亲,心想,我怎么没看出师敏丽有这么好?在虞搏眼里,他把师敏丽当成一个兄弟,以前开玩笑,还让师敏丽背过他呢。虞搏挺单薄的,所以假小子似的师敏丽背得动。师敏丽呢,听着父母们嘻嘻哈哈,将她说成了一个主题,年轻的心一下子开了窍。怎么说呢?这姑娘动心了,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虞搏。

所以上了大学后,师敏丽就“管着点儿”虞搏了。所谓“管着点儿”,不过就是照顾虞搏的生活,洗洗衣服啦,端个饭什么的。一来二去,虞搏没什么反应,舆论却认定了,师敏丽是虞搏的女朋友。

他们这批学生招得多,怎么说?扩招了呗。师敏丽在另外一个班。姬武站在教室门口,把师敏丽喊出来说话。

姬武说,虞搏说他要搬出去住,他这是唱的哪出?

师敏丽说,我不知道啊。

姬武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你怎么会不吃惊呢?他跟你也说了吧?

吃惊?我为什么要吃惊?师敏丽不看姬武,发了会儿呆说,他没跟我说,但我早知道他不会消消停停地在学校待下去。

师敏丽的回答更令姬武费解了,好像她和虞搏之间有着秘不示人的攻守同盟。师敏丽凭什么“早知道”呢?虞搏又因何“不会消消停停地在学校待下去”呢?对于虞搏,姬武一贯认为自己是最了解的,但此刻听了师敏丽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最掌握情况的人了。师敏丽放出这样的话,应该是基于一个姑娘对于自己心上人的那种把握。这种把握是很微妙的,必须要用一颗开了窍的心。师敏丽用心地“管着点儿”虞搏,于是就看到了虞搏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流。姬武抓世界的本质,师敏丽抓虞搏的本质,她看出来了,这个虞搏,内心比谁都汹涌。有一件事,姬武并不知道,那就是虞搏曾经一个人去过北京。虞搏对师敏丽说,他天天站在中央美院的校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但一次也没有走进去。师敏丽从这件事和这些话中,看出了虞搏汹涌的内心。

姬武知道自己不能去刨根问底,那样会显得很蠢。对于师敏丽,姬武也有些难言的情绪。本来姬武并不是格外留意师敏丽,但师敏丽被舆论规定成虞搏的女朋友后,姬武的心里就有些变化了,但又不可告人,所以面对这两位伙伴时,常常有些左右不是。

姬武气鼓鼓地对师敏丽指出,师敏丽你要管着点儿虞搏!

师敏丽回过了神,转身找虞搏去了。但是显然,师敏丽没有管得住虞搏。虞搏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宿舍,第二天也没来上课。姬武和虞搏睡一个宿舍,这还是姬武想办法调在一起的。姬武已经习惯了,只要睡在宿舍里,就能看到虞搏的影子。以前是姬武常常夜不归宿,这天夜里没了虞搏,姬武几乎一夜没睡。虞搏的床空在那里,无端地让姬武觉得本来逼仄的宿舍陡然空旷辽阔起来。

几天后的夜里,姬武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思念他的兄弟虞搏。姬武想起一些酒醉的夜晚,虞搏用湿毛巾冰在他滚烫的脑袋上,怜悯地看着他,对他说,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姬武回答,凡·高把自己当回事儿,可这位前辈闹得“连椅子都摇晃起来”,最后割了耳朵都不行,还得朝自己肚子上来一枪……

就在这时,虞搏推门进来了。姬武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从小到大,姬武没见过虞搏这么狼狈:衬衫马马虎虎地皱成一团,裤子膝弯处更是沟壑纵横,屁股后面的一只口袋,居然恶劣地向外翻着舌头。虞搏一头扑到自己的床上,脸埋在被子里说,进来吧。显然这不是在对姬武说。于是一个姑娘迈了进来,蓝色的短裙,衬衫的袖口和领子是乳白色的,这身打扮,像个水兵。

逗号,姑娘向姬武笑了一下,然后坐在虞搏床边。

好半天姬武才判断出“逗号”这两个字是她的名字,这个姑娘是在作自我介绍。

虞搏说,姬武你去把师敏丽找来。

平时虞搏很少这么指使人。姬武糊里糊涂地遵命去了。一边走,姬武一边挠头。怎么了呢?姬武觉得这个姑娘很面熟。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姬武终于想起来了,可谓恍然大悟。我见过这姑娘的乳房!姬武在心里对自己大喝了一声。原来,学校附近有一家文身房,老板常请师范大学的美术生去给客人绘图样,只要是挣钱的事,姬武从来不落人后,姬武在那里给很多人的身体上画过画。其中有一次,来了个姑娘,要求给她的乳房上刺只蝙蝠。之前也有女顾客,也有怪要求,但这次算是格外离奇了些。姬武还记得,当时自己握笔的手是有些颤抖的,尤其当眼前那只乳房泛起一片米粒般的疹子时,他几乎有种缺氧般的眩晕。姬武记住了那只乳房,反而对那只乳房的主人,需要挠一阵头才能想得起来了。

姬武把这个发现说给了师敏丽,虞搏领回来一个姑娘,而这个姑娘的乳房上,姬武兴奋地宣布,有一只我画上去的蝙蝠!

师敏丽一路跟着姬武走,直听得浑身发颤,好像那只蝙蝠落在了她的乳房上一样。进了宿舍,虞搏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又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年轻人了。逗号斜倚在被子上,夹着一支烟,把自己的脸藏在烟雾后面,那两根夹着烟的手指,都套着很夸张的银指箍,看起来像两截铁筷子。虞搏过来拉着两个伙伴往外走。师敏丽很倔强,硬硬地挺在那儿,将抽烟的逗号死盯了足有一分钟,才勉强跟了出去。

三个年轻人站在宿舍楼的走道里,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虞搏垂头丧气地说,我发现自己不能同时做好两件事情。

姬武问,没头没脑的,你指什么?

虞搏说,逗号,逗号和上学,我上着学就不能在她身边看住她。

看住她?师敏丽禁不住叫起来,她是谁?你干吗要看住她?

是的,是这样的。虞搏着急地陈述起来,逗号是个可怜的姑娘,十六岁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带到这座城市,那个男人是个流窜犯,流窜到她们那里时在火车站遇到了她……

可这关你什么事?姬武厌烦起来,说,况且这个故事也太戏剧化了,你能保证这个姑娘不是在给你讲故事?

虞搏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姬武,他说,我不需要跟你保证什么!即使这是个故事,即使戏剧化,又怎样呢?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戏剧化的!

姬武没想到虞搏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让姬武感觉他跑回来就是为了找人吵几句。这倒也是个事实,姬武的感觉没错,虞搏把他们俩叫到面前,也真是想宣泄一下。虞搏在那间出租屋住了几天,和逗号做了各种各样的交流。但逗号和他交流的方式超出了他的经验。怎么说呢?虞搏觉得自己听不懂逗号的话。逗号的行为乖张,让人难以捉摸,即使好好说话,嘴里也常常冒出些古怪的言论,在虞搏听来,就像是黑社会的切口。其间有几次,虞搏终于听明白了一些内容,比如鲍勃·迪伦,虞搏马上表示这个他是知道的,摇滚歌手嘛!不料逗号却反驳他,说鲍勃·迪伦更应该算做诗人。“诗人”这个词从逗号嘴里说出来,出乎虞搏的意料。一方面,虞搏有些欣慰,感到一个隐忧被排除了——众所周知,一个小姐应该不会说出“诗人”这样的词吧?另一方面,虞搏又挺受打击的,觉得自己和逗号之间,有种客观存在着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说白了,就是一个小城市来的年轻人,在见识上,无论如何会稍逊一筹。这种不平等非常隐蔽,却能让一个大学生在面对一个住在出租屋里的姑娘时,有些如坠雾里。本来虞搏在逗号面前是怀着些优势的,做着王子与灰姑娘的传奇梦,不料这个灰姑娘原来挺神气。后来说到了逗号的身世,她不耐烦了,扼要地给虞搏说了几句。这扼要的几句,虞搏完全听得懂,而且立刻从中找回了再续传奇的基点,那种可以去保护什么、怜恤什么的情绪,又回到了虞搏一厢情愿的心里。

所以姬武质疑逗号的故事,虞搏就很愤怒。

姬武的脾气也不小,平时他们俩在一起,是姬武更容易冲动的。姬武觉得虞搏的脑子坏掉了,如果要谈恋爱,要交女朋友,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干吗非要搞得这么离谱,像唱戏一样?

姬武说,虞搏你是被那只蝙蝠弄糊涂了吧?

虞搏吃惊地看着姬武。姬武还想说下去,被师敏丽打断了。

师敏丽问,虞搏你们怎么认识的?

虞搏摇手说,这不重要。

师敏丽顿一顿,问,你有什么打算?

虞搏说,她住的那个地方不好,必须给她换一个环境,这是最起码的事情。

师敏丽直截了当地问,虞搏你爱上她了?

虞搏躲避着师敏丽的目光,说,这也不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难民,你并不一定非得先爱上他们才行。

说完他似乎也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怏怏地看了姬武一眼。

姬武忍不住夸张地叹起气来,哎哟,年轻人,这也不重要那也不重要,什么对你是重要的?

虞搏抢着说,姬武你不要嘲笑人!

姬武一挥手,表示不想跟他说下去了。姬武觉得自己跟这个年轻人没什么可说的。

原来虞搏已经在外面租下了一套房子,他回学校是来取自己被褥的。作为公务员的儿子,虞搏有能力在校外租住房子。对此,姬武既有些哀其不幸,又有些怒其不争。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虞搏执意如此,而且他也有条件如此,那就让他如此好了。姬武想,由他去吧,要不了多久,吃了苦头,他自然就明白了。师敏丽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将希望寄托在虞搏的自我醒悟上。大家都是年轻人,对待同类,毕竟要宽容一些。所以,当天夜里,即使有百般的不愉快,在虞搏的要求下,姬武和师敏丽还是跟着去认了认门。

房子离学校挺近,步行过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到了楼下,师敏丽却坚决不上去了。姬武理解师敏丽的心情,她能跟着走这么一趟,已经算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了。姬武决定陪着师敏丽回去。那个水兵一样的逗号,一路上自顾自走在前头,旁若无人,对虞搏的两个伙伴视若无睹,好像一个自行其是的船长,挺傲慢的。此刻她更是头也不回地率先上了楼。虞搏将被褥扛在肩上,踌躇一下,结果还是尾随着逗号去了。师敏丽站在楼下久久不动。姬武提醒她再晚怕校门都进不去了,她突然发狠地对姬武嚷道,你怕什么?回不去今晚我就是你的!

当然最后还是回了学校。进校门时,师敏丽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个女流氓嘛!

姬武知道她这是在评价逗号。姬武说,当着虞搏的面你干吗不说?

师敏丽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半天不愿站起来。

姬武有些心疼师敏丽了,说,要不,把事情跟虞搏家里人说一声?

不料师敏丽发起火来,冲着他嚷嚷,你一天到晚鬼混着,也跟你家里人说一声吗?

师敏丽这就是在保护虞搏了。保护他什么呢?也许,就是保护他年轻的权利。什么又是年轻的权利呢?如果我们还算公允,我们就会稍微承认这种权利,那就是,一个年轻人有权行止离奇、思路乖张吧?

姬武张口结舌地站在一边,最后干脆跺脚走了。

其实姬武心里的负担一点也不比别人轻。马上面临着毕业,就业状况又这么严峻,姬武的父母已经替他联系中学教职了。如果别无出路,好像姬武就只有掉进做一名中学教师的壕沟里去了。姬武觉得没有人会理解他,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会。

这时候姬武也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他们的同学,叫罗小沛。罗小沛人挺漂亮,但在姬武眼里,似乎有点傻乎乎的。姬武批评过她,说她没心没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罗小沛说,我干吗要有危机感?危机感留给你们男人好了,我嫁一个没有危机的就OK啦。这么说来,罗小沛这个年轻人算是比较懂道理了,挺练达的。但这番话听在姬武耳朵里,却很不是滋味。尽管罗小沛说了“你们男人”,但姬武很识相,知道自己其实是不包括在这些男人里的。就是说,他不在罗小沛要嫁给的男人之列。因为姬武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没有危机的男人。

这天姬武在操场上和罗小沛望天发呆,看到虞搏恍恍惚惚地走过来。虞搏已经旷课多日了,校方当然要严加申斥。虞搏却无所谓,他好像打定主意了,并不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在这一点上,姬武依然一边替虞搏担心,一边暗恨虞搏有过硬的家庭,可以让他这么肆无忌惮。姬武知道,虞搏的父亲是不会让虞搏拿不到毕业证的。

虞搏顺道来取几件衣服。姬武陪他回到宿舍,颇有些伤感地和他依依告别,仿佛虞搏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送走虞搏,姬武回到操场上继续和罗小沛望天发呆。这对年轻人挺爱这么做的,好像望着望着,天就会开。后来不经意开了口,话题便是围绕着虞搏了。这些天虞搏的行径成为了同学们之间议论的焦点。这个看起来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一下子倒行逆施起来?其他人再怎么胡混,也不敢公然做出弃学的架势。年轻人都明白,无论如何,文凭总是要拿到手的,即使是一张末流师范大学的文凭。但这个虞搏,看来有些无所顾忌了。尽管大家无法效仿,但很乐于远距离欣赏。

罗小沛听完姬武似是而非的情况介绍后,神往地说,虞搏是个可爱的人。

姬武说,可爱吗?我怎么不觉得。再说了,光可爱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艺术有什么用呢?罗小沛反驳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的效果就和一道风景一样。

姬武听了这话,暗自分析,原来罗小沛既有嫁一个好男人的蓝图,又知道不耽误欣赏沿途的风景。姬武想,他目前也不过是罗小沛途经的一道风景吧,罗小沛穿越而过,目标却是在别处。但姬武在嘴上不认输。他没什么好讲的,只能来一句高深莫测的“年轻人……”。姬武这么拖着些腔调,是喟叹,是惋惜,也是表示轻蔑和不理解。总之也是含义万千,复杂得很。姬武还是牵挂虞搏的。同时,姬武也牵挂师敏丽。不用说,这段日子师敏丽的情绪很糟糕,整个人有种冷硬的气派,越发像李宇春了。姬武想,自己的这两个伙伴,真是不能让人省心啊,真是年轻。

老实说,遇到逗号,算是虞搏的一个劫数。就像文身店的老板对姬武说的那样,逗号这个姑娘,“名堂多了”。虞搏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清逗号。这种看不清,居然会从心理上波及到生理上。虞搏发现自己一面对逗号,本来不错的视力就会陡然变弱,变得模糊了,朦胧了,模棱两可了。其实这不怪虞搏。逗号这种姑娘,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中都是属于那种不被人理解的异类,是年轻人中的年轻人,如果非要把她排列在一张标准的视力表里,她就是最末一行中的一个字母“E”,特别考验人的眼神。虞搏从小地方来,即使也一腔热血,目光炯炯,但打量这个让人目迷五色的世界时,天然已经有些近视了。虞搏说,逗号你太颓废了。逗号说,我不颓废,我很积极。虞搏说,逗号你有时候挺冷漠的。逗号说,哪里,我是个热情的人。就是这么说不到一起去,一种积极的颓废和热情的冷漠摆在了虞搏的面前,这种态度超出了虞搏的目力所及。但逗号似乎无意纠正两人之间的差异。逗号对虞搏说,别变,虞搏你就像现在这样,挺好的。虞搏“挺好”在哪里呢?虞搏自己是不知的。其实在逗号眼里,虞搏也是一道风景吧?一道风景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好在哪里了。

这么说来,虞搏心里的传奇就是一个逆转的局面了,他和逗号之间,谁襄助谁,谁体恤谁,也是各有各的理,看你从哪方面说。逗号对于虞搏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谜。连逗号是做什么的,虞搏都始终没搞清楚。她好像什么也不做,可一个人什么也不做,怎么生活呢?这是虞搏的疑问。将“做什么”与“生活”挂起钩来,这种念头挺正常的,但逗号觉得这就是虞搏境界的局限了,是小城市思维,生活难道一定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吗?逗号说,亏你还是个学艺术的。这也是个半句话,具体怎么个亏法,逗号并不解释。虞搏因此觉得自己的气更短了,却也因此更加欲罢不能。

一切都是新鲜的,年轻的姑娘,年轻的谜面,给虞搏打开了另一番天地。这番天地是何等景致,虞搏只看到些影子,但他已经隐约感到了,自己的接收系统,可以捕捉到频率一致的信号,就像心弦已经被拨动。所以虞搏这台接收器就启动了,要呼应。但逗号飘忽来去,跟虞搏住了几天,一声招呼都没打,突然就像电波一样地消失在空气里。

虞搏找到了那间出租屋,里面已经换了人间,住着一个拾荒的老头。虞搏并不死心,坚持守候在屋后人迹罕至的草丛里。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些状况。夜里,一列火车铿锵经过之后,危机四伏的野地里响起哗哗的水声,其后虞搏看到一个白晃晃的屁股上下颠了几下,一个女人从草后站起来。咦?女人一边系腰带一边吃惊地走过来,问道,什么人敢偷看老娘撒尿?虞搏惊恐地把头埋进怀里。女人看了他半天,突然使出蛮力来拽他,就是要把他拖走享用一番的架势。虞搏吓坏了,夺路而逃。就此,虞搏的神经就有些濒临崩溃的感觉,时时觉得有一双手在蛮横地拖拽自己,像是要将他拖到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虞搏回到学校,令所有同学都禁不住错愕了一下。几天不见,虞搏的形象大变,他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衬衫袖子一只捋到腋下,一只垂在手背上。当时大家正在画室里做作业。虞搏过来坐在姬武身边。姬武问他出事了吗?他摇摇头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句话让姬武感到有些心酸,姬武听出了里面的情谊。虞搏示意姬武继续画,不要被他打扰。他安静地坐在姬武身边,看姬武作画,隔一会儿对姬武提出些建议。姬武采纳了他的意见,画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对象在画布上呈现出一种被更多主观观照的面貌,那是一个新的空间,一个只存在于内心的新的形态。姬武得承认,虞搏的天赋不错,同时姬武也认识到,他俩眼中的世界,原来真的是有着天壤之别。

一直画到画室里只剩下他们俩,虞搏突然在背后说,姬武,逗号不见了。

虞搏的语气平淡,可是这句话让姬武的心缩了一下。姬武回头看虞搏。虞搏闭着眼睛,两只手合在一起夹在两条腿中间,身子像陶醉在什么旋律中似的摇来晃去。

姬武说,不见了?

虞搏却不再作声,就那么不停地摇来晃去。

姬武拍拍虞搏的肩膀,没话找话说,你该好好画,去考研。

考研这个事他俩说过无数次,早被否定了的。这两个年轻人,很要命,英语完全是一塌糊涂。所以考研这条路早被堵死了。

好半天,虞搏才摇晃着说了一句,我现在觉着老黑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老黑就是黑格尔。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不再是真理获得自我存在的最高样式,不再是精神实现的最高要求;艺术在现时代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在最高的使命上已不过是一种过去的事了。

黑格尔说得挺狠,比校方的学前教育更能给人雪上加霜。这段话最初是姬武传达给虞搏的,用来佐证当今世界的本质。虞搏原本对这段话很抵触,他说如果世界的本质真是如此,那他情愿活在假相里。虞搏那时也不把黑格尔叫老黑。可虞搏现在却觉得老黑有理了。姬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觉得虞搏现在倒是应该被世界的假相继续蒙蔽住,那样,这个年轻人才不会显得如此让人揪心。姬武留虞搏在学校吃饭,虞搏却提出让姬武陪他出去坐坐。距学校不远有一片麦田,刚刚入校时,他俩常去田埂上坐一坐。后来姬武没有了守望麦田的闲情逸致,就是虞搏一个人去坐了。现在虞搏提出这样的要求,姬武觉得自己不能拒绝,一边和虞搏并肩往外走,一边给师敏丽发了短信。

师敏丽却先到了,让人感觉她本身就待在麦田边。三个年轻人坐在田埂上,脚下是一条灌溉用的水渠。以前他们常常扎堆,此刻不禁都想起些往事。空气很闷,天边波诡云谲,是风雨欲来的架势。三个朋友谁都不说话,各自酝酿着什么似的。这么坐了半天,姬武先憋不住了,说,吃饭去!但没人响应他。虞搏的手指绞在自己牛仔裤膝盖上的洞里,将那个洞一点点撕成一条口子。师敏丽看不下去了,伸过去一只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既是按捺他,也是按捺自己。

虞搏讨好地向师敏丽笑笑,说,逗号不见了。

看得出,这些天虞搏的日子不好过。谁都明白,虞搏此刻需要一些安慰。可他该如何来向自己的朋友们谋求安慰呢?结果是虞搏刚刚谨小慎微地张了口,就激起了波澜。

师敏丽酝酿够了,按捺不住了,叫起来,这种女人不见了有什么稀奇!她是个什么人虞搏你看不出来吗!

这下可好,虞搏像被咬了一口,跳起来,一只脚踩进了水渠,污水溅在他腿上,也溅在姬武和师敏丽的脸上。两个人狼狈地跳开,就像一颗炸弹突然落在了他们中间。虞搏索性将另一只脚也踩进了水里,他站在黑黄色的泥水中,像面对敌人一样地仇视着两个伙伴。

姬武说,虞搏你冷静些。

师敏丽满脸泥浆地哭起来。

姬武说,虞搏你听师敏丽的,这姑娘真的不值得让你这样,我打听过了,她的事儿可多着呢。

姬武真的是打听过。姬武找过那家文身店的老板,向人家打问过逗号。老板叽叽咕咕地笑了一通,说这姑娘名堂多了,屁股上都有刺青呢。姬武当时就觉得虞搏要倒霉了,和一个屁股上都有刺青的姑娘同居,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姬武说,虞搏你再这么下去你就成小丑了。

孰料师敏丽不可思议地冲着姬武叫起来,你滚开!你没有资格骂他!

姬武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吼一声,你们在这儿当疯子吧!顾自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走出很远,姬武回头,看到虞搏在麦田里疯狂地奔跑着。几个农民高声叱骂,从田埂四面向虞搏包围过去,最后终于抓住他了,扑倒,揪起,抬着往田边走。农民们义愤填膺地用拳头教训毁坏庄稼的虞搏。师敏丽像头母狮般地扑上去。姬武的眼前霎时模糊了,向着自己的伙伴们跑了回去。

保护麦田的农民将虞搏额前打出了几个包。师敏丽也没有受到礼遇,她的反应太激烈,农民们不得不让她也挨了几下。最后,姬武好说歹说,赔了话又赔了钱,才算平息了农民们的怒气。一个消了气的农民给他们撂下半句话,年轻人……

虞搏顶着额头的包回去了。那套房子里没什么家具,在逗号的指导下,虞搏添置了一组沙发和一张床垫。床垫就地放在客厅的正中央,像个舞台。沙发摆在一旁,像是专门观礼用的。这个布局,也是逗号决定的,结果骤然驱动了两个年轻人欲望的马力。床垫上的事,虞搏完全是个学生。在这个舞台上,如同一幕大戏,虞搏被逗号引领着,上升,上升,尽情表演,无限上升,才知道了一切原来可以这么百无禁忌,这么邪恶并且快乐。浓度太浓,强度太强,弥散之后人就格外消沉。就像落幕的一刻,虞搏完全品尝到了挥霍之后那种身体与心灵的寂寞,会达到一种怎样消磨人的地步。

虞搏躺在床垫上,额头的包一阵一阵地跳着痛。他想自己可能是被打出脑震荡了。黑夜袭来,房子里没开灯。虞搏在黑暗中试图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凝神回忆一下逗号,但是脑子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道是虞搏的头被打坏了,还是逗号本身就是一个不清不楚的存在,总之,此刻虞搏想不起来什么了。

夜里虞搏被梦魇住了,一个强悍的女人把他往草丛里生拉硬拽,他很着急,知道这是在梦里,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他被人家摁倒,不由分说地吻住。这个吻太纠结了,虞搏分明觉得,对方的舌头像蛇的芯子,分着叉。这一惊,倒是让虞搏彻底醒来了,但立刻又如坠梦中。他发现自己真的正被人拥吻着。虞搏失声叫起来,差点要去咬自己嘴里的异物。

别叫,逗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这是干吗?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拒绝吗?不是为了快乐吗?不是为了快乐是为了什么我们要在一起呢?逗号的声音有着梦一样的音调,反复的疑问,反复的自语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声,哭声瞬间而至,贴着耳朵飘进虞搏的脑袋里。她说,虞搏我爱你。接着就宛如登上了舞台,是再一次的上升,上升,尽情表演,无限上升。

当然了,落幕的时候,照旧是蚀骨的寂寞。已经是黎明了,天光渐亮。

逗号的脸伏在虞搏头顶,问他,好看不?

说着她慢条斯理地向虞搏伸出了舌尖。

就着微弱的晨曦,虞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半天,越看越迷惘,越看越糊涂,因为,虞搏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逗号的舌尖真的像蛇芯子一样裂成两半,一左一右,并且上下各自灵巧地翘翻着。

虞搏没看错。逗号消失了这些天,就是干这个去了——裂舌。和刺青一样,这都是年轻人酷烈的风尚。

几天后姬武收到了虞搏的短信。虞搏委托姬武替他卖掉自己的几十幅油画习作。这些习作堆在学校一间专门的库房里。姬武曾经劝过虞搏,说毕业的时候这些画只能成为累赘,不如早早处理掉换酒喝。虞搏不听姬武的怂恿,似笑非笑地说,就像毕加索的蓝色时期,这些画是他虞搏的蓝色时期。收到短信,姬武第一个念头就是虞搏出事了,需要用钱。姬武觉得这事有必要跟师敏丽说一声。师敏丽听了,想了一阵,对姬武说,你照他说的办吧,送钱的时候叫上我。

姬武雇了辆车,将几十幅画送到了联系好的画廊,像倾倒垃圾一样地倒给了画商。做完这件事,连姬武的心情都阴郁起来。姬武为那些画难过,为所有年轻人的蓝色时期难过。这些画卖了不到两万块钱,算是贱卖了吗?不好说,依然是各有各的理,看你从哪方面说。

姬武叫上了师敏丽去给虞搏送钱。姬武看出来了,师敏丽出门前刻意收拾了自己。师敏丽和其他姑娘不同,所谓收拾,不过是把自己弄得更英姿飒爽,更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样子。她穿了件冲锋衣,换上了登山鞋,那派头,像是要去跋山涉水。

两个人一进那套房子,首先便被沙发与床垫的组合刺激了,不约而同,相互对视了一眼,有点儿心照不宣的意思。逗号盘腿坐在窗子边,屁股下面是一只拖鞋。虞搏还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将他们迎进来,指着沙发说,坐吧,你们坐吧。姬武把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的钱递给了虞搏,他想还是快些离开的好。但师敏丽不这么想,她已经武装好了,现在见了山见了水,就是要跋涉一下的架势。师敏丽坐进沙发里去了,俯视着脚下的床垫,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样子,穿过床垫,都看到地板上了。

师敏丽说,虞搏你过来。

虞搏就垂着手走到师敏丽身边。

师敏丽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一沓钱,一声不发地塞给虞搏。那只塑料袋还拎在虞搏手里,师敏丽的这沓钱就让虞搏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这沓钱对于师敏丽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她的父母在小城开蛋糕房,经济上并不宽裕。这说明了虞搏的母亲眼光很准,师敏丽就是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对待虞搏的姑娘。虞搏好像是想拒绝师敏丽的,但一下子却是无从说起的感觉。场面就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候坐在窗边的逗号发话了,她说,大家喝酒吧。

说完逗号站了起来,左脚钩起刚刚垫在屁股下的那只拖鞋,有些踉跄地去了厨房,随后一手一箱,拎出两箱啤酒来。姬武和师敏丽又是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有什么好说的呢,喝吧!于是四个年轻人在这间空旷的客厅里喝了起来。起初姬武和师敏丽坐在沙发上,虞搏和逗号坐在床垫上,错落成两个阵营。一箱酒喝完,落差没了,都坐在床垫上了。师敏丽有备而来,但却用力过猛,她喝得太快了,而且酒量恐怕也最不济,山水跋涉了一半,就人仰马翻了,身子斜下去,倚在了虞搏的肩膀上。

逗号开始给大家表演,把自己的舌尖吐出来,用叉开的两瓣夹住烟。姬武吓了一跳,但他还能克制住自己。师敏丽就不行了,爬过去仔细研究这个现象,然后回头疑惑地看看自己的两个伙伴,突然就热烈地鼓起掌来。表演成功!这让虞搏也跟着松弛了,恍恍惚惚地对着大家信口开河。

虞搏说,我想去唐古拉山,你们想不想?

师敏丽迅速回应,说,想,我想!

姬武已经在大学喝了三年多的酒,比较能把握住,他笑了笑,举举手里的啤酒罐,算是表态。

逗号收回了舌头,很镇定地问,唐古拉山?在非洲吧?

大家都有些发呆,逗号却纵声笑起来,笑得空气都跟着哗啦啦地抖。她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姬武觉得有无数冒着酒气的黑色小蝙蝠正从她的胸怀中扑翅而出。

年轻人这就喝多了。姬武和师敏丽留下来过夜。四个人东倒西歪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睡法。深夜里姬武梦到一只黑色的大蝙蝠倒挂在自己的胸口,姬武忍不住呻吟,这只大蝙蝠在他耳边说,不要出声。第二天早上醒来,姬武在身下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痕迹,不是很清晰,在沙发赭红色的布纹上它几乎难以辨识。但姬武却做出了自己的认定,知道那是个确凿无疑的凭据。是的,昨夜那一瞬间师敏丽的指甲锐利地嵌进了姬武的身体。回校的路上,姬武试图去搀扶有些蹒跚的师敏丽,却被她使劲地推开了。

师敏丽向姬武咆哮着喊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姬武心中那份疼痛的感觉瞬间消失。是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姬武对自己说,年轻人,你不过是被一只大蝙蝠亲吻了。

虞搏再次出现在校园里,骑着一辆红色的哈雷摩托。原来他出卖了自己的蓝色时期,是为了换来这辆二手摩托。谁能想到呢?虞搏这个年轻人会像打出水漂的石子一样,弹跳着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个极端,从静若止水,到了动若脱兔。现在虞搏是一个愤怒青年的造型,皮衣皮裤,坐在画室里不像个学生,像个杀手。有个开明些的老师,干脆让虞搏别画了,坐到台子上去,摆个造型,让大家画他。骨子里虞搏还是那个虞搏,老师吩咐了,他就照做,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颇为羞涩地做了一回模特。虞搏坐在台子上,姿势是沉思者那样的姿势,一只拳头拄着脑袋。

对于那辆哈雷摩托,虞搏骄傲地向姬武介绍了一番:一个世纪以来,哈雷的理念一直是自由大道、原始动力和美好时光。显然,这话是虞搏从逗号那学来的,买这辆摩托,当然也是逗号的建议。虞搏驾车在操场上给姬武演示了一圈,姬武就明白了,虞搏已经上了另外一个轨道。他开得一点也不快,多少还有些磨磨叽叽,但用心用力的态度,却是一目了然。这么看来,是逗号改造了虞搏,灰姑娘指引了王子。姬武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他甚至有些嫉妒虞搏了,很想跨上那辆摩托,如同纵马驰骋,怒火万丈地冲上几圈,把前途啦、现实啦什么的,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虞搏叫上姬武和师敏丽到校门口吃烤肉。烤肉的规矩是吃完了数扦子算账。姬武吃惊地看到虞搏边吃边三根两根地将铁扦扔进了路边的下水道里。姬武肯定虞搏不是为了蒙混那几块钱,这种近乎无赖的行为只是要表现出一种姿态,说明他已经开始向另一种境界靠拢过去了。

虞搏狡黠地对着姬武笑,说,姬武我是一个严肃的人。

姬武不动声色地说,是的,年轻人,我知道。

师敏丽突然站起来狂奔而去。姬武和虞搏在后面追了几步,她却像只羚羊般的迅速。这时虞搏就暴露出了他的无措,收住脚和姬武面面相觑。姬武指指路边的那辆摩托,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追吧。虞搏茅塞顿开地拍下大腿,就去发动那辆威武的摩托,结果却半天发动不起来。姬武站在一边看他穷忙乎,心里不知是喜是悲,觉得乏味极了。

就是这样,同样是被青春那双大手拧巴着,改弦更张,虞搏上了另外的路。姬武是被拧向了赤裸裸的现实,虞搏呢,梦想没了,现实又不放在眼里,干脆就拐个弯,背道而驰,往现实的反面而去,好像怕速度不够,他还要骑上一辆大马力的摩托。当然,在“自由大道、原始动力和美好时光”这条路上,虞搏这个从小城市走出来的年轻人还是个生手,一起步,难免跌跌撞撞。不久他就出事了,逗号打电话给姬武,让姬武给虞搏送些画布和颜料去。姬武奇怪虞搏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逗号说,他骑车撞树上了。

姬武赶去看虞搏,好在虞搏伤得并不重,只是断了一条左腿。虞搏的左腿打着石膏,人一下子却显得沉稳了,好像受伤这件事,能够增添一个年轻人的分量。显得沉稳的虞搏让姬武给他送去画具,为的是不耽误毕业创作。看来还真是沉稳了。姬武却有些说不出的忧虑,他看到逗号的脸上也有些伤痕,以为是两个人一起撞了树。其实不是。逗号脸上的伤连虞搏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现在虞搏已经渐渐习惯了逗号的行为。她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三两天,回来时又经常莫名其妙地带着些伤。虞搏认为自己已经理解了逗号,这就是一个喜欢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姑娘。从她的嘴里,你也别想问出个什么究竟来,她要么不说,要么这次说的和上次说的大相径庭,让人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你又无法质疑她的恳切,因为她的任何一种说法都让人觉得是肺腑之言。虞搏归纳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但他觉得自己开始可以理解了,作为视力表中的字母“E”,逗号在虞搏眼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个轮廓。这说明,小城市来的年轻人与大城市里的年轻人见识趋同了。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姬武和罗小沛去了上海。罗小沛的一个亲戚举家回内地过年,空出的一套房子将年轻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这座大都市。走在上海街头,姬武像迎面遇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挑衅者,心里充满了要和对方打上一架的冲动。大都市坚硬的不锈钢般的气质和弥漫的奢华风格逼催着姬武年轻的心。这番风光不由分说地令姬武着迷,同时又让姬武伤感莫名。罗小沛整天闷在房子里画画,姬武就一个人从早到晚浮游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丛林中。姬武才不去画什么画儿呢,在这个耳朵里听到的都是金钱撞击声的地方,姬武笔下画出来的只能是美元或者英镑。

罗小沛却才情迸发,躲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创作出了一幅油画。在这幅油画上,罗小沛大胆地使用着材料,结果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画面上一枚硕大的果实悬于空中。天空被罗小沛处心积虑地画成了血一般的猩红色。那枚果实硕大得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是用一些拌成青红色的木屑直接粘贴上去的。它就那么无根无据地悬挂着。罗小沛叫它《盛夏的果实》。

新学期令人焦虑不安。行将毕业,激烈的现实一股脑儿包围过来。姬武忧心忡忡,夜夜做着站在中学讲台上的噩梦。指导老师在姬武的宿舍里看到了那幅《盛夏的果实》。姬武都忘记了罗小沛干吗将这枚妖果放在他这里。老师被吸引住了,建议姬武将这枚果实送去参加一个美展。姬武毫不迟疑地在参展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对此,姬武没有感到太大的不安,依然和罗小沛在操场上望天发呆。

虞搏寒假也没有回家,他跟家里撒了谎,说自己在参加一个社会实践。虞搏实践什么了?倒也颇有收获,他的摩托骑得越来越快了。在逗号的引荐下,虞搏结识了一个玩哈雷摩托的圈子。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圈子里的成员居然不乏一些成功人士,到了夜晚,他们扔掉西装革履,亮出身上的刺青,一边用大油门的轰鸣制造出尘嚣,一边做着远离尘嚣的梦。虞搏夜夜和一帮人飙车,在立交桥上风驰电掣地呼啸来去,这反而让他获得了安静,没有像他的同学们那样惶惶不可终日。虞搏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未来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积极的颓废和热情的冷漠”并举。这实在是让人难以评价,年轻人的故事,就是这么难讲,因为你要用道理去跟他们讲,他们往往是听不进去的,所以他们的故事里没有道理可跟你讲。还是要老调重弹,各有各的理,看你从哪方面说。

姬武整天忙着做噩梦,多少忽略了自己的兄弟虞搏,直到虞搏被人抬着送到了眼前。虞搏的左腿又断了,还是因为骑摩托。这让姬武觉得上次的事故不过是个预演。不同的是,这次逗号不在,她又周期性地失踪了。所以虞搏要求和自己飙车的那几个人将他送回了学校。

临到毕业生离校之际,校园里都会失去秩序。和刚刚入学时的凌厉相比,校方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虎头蛇尾,在结局的时刻对一切都睁只眼闭只眼了,仿佛对一群怙恶不悛的子女失去了信心的父母,干脆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了。虞搏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进进出出,居然没有一个老师来关心一下——哪怕是干涉一下。师敏丽这就有了一个“管着点儿”虞搏的机会,她无微不至,女性的特征因此焕发出来,都变得不太像李宇春,像张靓颖了。

虞搏拖着几公斤重的石膏在校园里晃荡,成了一个焦点,一个偶像。除了毕业生们心事重重反应迟钝外,低年级的同学几乎都被这个恍恍惚惚的伤病员吸引住了。他们喜欢虞搏,当然不是因为了那几公斤石膏,而是因为虞搏热衷于给他们讲些稀奇古怪的事。虞搏郑重地对他们说,鲍勃·迪伦更应该算做诗人。

所以姬武常常被人追着问,见到虞搏了吗?虞搏在哪?我们找他聊天。

就在虞搏大受追捧的时候,失踪多日的逗号从天而降,脖子上带着些瘀伤找到了学校。

逗号先找到了姬武,姬武带着逗号在体育馆找到了虞搏。虞搏正被一帮低年级学生围坐在一张乒乓球桌上。那实在是一幅奇怪的景象,身披格子衬衫的虞搏安详地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直着一条腿,像一个布道者似的。虞搏看到了逗号。姬武发现虞搏眼睛里的火花倏忽熄灭了一下,就好像一个正在吹牛的孩子,陡然见到了父母。姬武把他们送到校门外。逗号招手拦下辆出租车,上车前虞搏突然张开双手和姬武拥抱,说,再见了姬武。

姬武被他的举动闹得有些难为情。车子启动时,姬武看到虞搏的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向他说着什么。虞搏的脸挤在玻璃上,都挤变形了。

没过多久逗号就送来了虞搏被捕的消息。原来这次虞搏搞断了自己的腿,不是因为撞了树,是因为撞了人。被撞的是一名中年女人,要命的是,和虞搏飙车的那几个成功人士只顾着救助虞搏,让虞搏基本上算是肇事后逃逸了。撞人撞得自己都断了一条腿,你想那该撞得有多重?结果中年女人死在了医院里。

姬武被逗号约了出去。

站在一个街角,逗号对姬武说,救救虞搏。

逗号神经质的诉说让姬武以为这个姑娘把他当成了法官。她颠三倒四的,让姬武好半天听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但姬武的心却真的悬了起来。之前姬武还有些迟钝,首先想到的只是虞搏不能参加毕业考试怎么办。

逗号说,只有他们可以救他了。

姬武问,谁可以救虞搏,他们是谁?

逗号说,我父母,他们谁都可以,他们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使虞搏获释。你陪我去一趟,跟他们证明虞搏是个好人,是一名大学生。

一对权势显赫、有能力罔顾法律的父母?这算不算又是一个传奇的故事呢?姬武想起另一个故事,十六岁的少女、流窜犯什么的,他无法判断这两个天差地远的故事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才是真正属于这个逗号的。逗号就是一个将自己披挂上了甲胄的姑娘,乳房上的蝙蝠,屁股上的刺青,唇中的裂舌,指上的银箍,她用这些东西武装了自己,那意思就是——别想知道我是谁。

即使将信将疑,姬武也必须和逗号走一趟。姬武跟着逗号走在路上,那感觉,就是从一个故事在走向另一个故事。大家可能看出来了,逗号这个姑娘才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我之所以从虞搏和姬武这里开始讲,完全是因为对于逗号这个年轻人,我实在无力做出更多的说明。可不,我也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老了,看不懂这样的年轻人了。

那是个有武警站岗的权力机构,进门时荷枪实弹的军人扣下了姬武的学生证。事后姬武想,这就好像是要去看一出话剧,进剧院时,他还被人验了门票。大楼是那种上世纪的俄式建筑,栉风沐雨,却更显肃穆。在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姬武见到了逗号的母亲。她是个像这栋楼一样保养得很好的妇人,与失魂落魄的逗号相比,她更像是逗号的姐姐。办公室里装着空调,落地窗又是茶色玻璃,因而整个房间与屋外的初夏恍若隔世。逗号的母亲坐在一张真皮沙发里,她用几乎是厌恶的目光斜睨着两个年轻人。

逗号压抑地说,我有事求你。

噢?你会来求我?

是的,我求你,只有你能帮我了。

妇人严厉地说,这一点你早该认识到。

逗号咬着嘴唇,反复说,我求你,帮帮我。

姬武发现逗号即使情绪紊乱,但说话时依然尽量紧闭着嘴唇,因此,她说出的话就像是在哼哼。姬武想逗号是怕自己一开口,就在这个妇人面前亮出她那骇人的裂舌吧?

什么事,说吧。妇人缓和下口气,但立刻又语调冰冷起来,你快一些讲,不要让你父亲撞到你。

姬武猜想逗号的父亲也是这栋大楼里的人物。

你去打个招呼,我有一个朋友被关起来了……

妇人打断逗号说,你走吧!你居然让我去为一个流氓说情。

不是的,他不是,逗号双肩战栗着,绝望地哼哼。她发出的腔调不像是吞吞吐吐,含混着,倒像是激烈的驳斥。逗号说,他是个正派人,绝对是一个好人,他是个大学生……

妇人断喝一声,你好好说话!呜噜些什么!

姬武正在想是否该自己出面作证了,听到逗号终于清清楚楚地放言说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妇人怔了怔,随后激动地呻吟了一声,好人?你会认识什么好人?你的舌头怎么了?天!你真让我恶心!

姬武跨上一步说,您看,逗号毕竟是您女儿。

逗号?我没有一个叫逗号的女儿,我……

妇人鄙夷的腔调戛然而止,眼睛里不可遏止地浮上一片恐惧。

——嘭,一声沉闷的声音。

姬武转回头去,看到逗号只一瞬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姬武确凿地看到有一只黑色的蝙蝠从窗外扑翅而过。强烈的阳光从玻璃窗撞碎的地方一泻而入,房间的地面上像是被上帝突然加盖了一枚明媚的图章。

妇人抢了两步,探头从那个洞开的窟窿向下张望了一眼,突然转身面向着姬武,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临空虚点着这个年轻人。

姬武没有想到逗号母亲的手会伸得这样长。回到学校的当天,一位副校长就找姬武谈了话,警告姬武要检点自己的行为,有领导来调查过他的情况,希望他本分一些。

好在这些似乎并没有给姬武带来更大的麻烦。姬武如愿留在了省城,进了专业的画院。起关键作用的是那枚盛夏的果实,它挺合乎评委们的口味,在美展中获了奖,于是姬武的就业前景一下子便光明起来。罗小沛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仿佛根本不知道。但姬武想罗小沛对一切是心知肚明的。罗小沛没有把事情挑明,并不说明她对姬武不怀芥蒂。姬武明显地感到,罗小沛面对他时有了一种调侃的态度,就连他们亲热时,罗小沛的眼神也时时流露着一份令人玩味的笑意。于是两个年轻人就常常在亲热时互相心有灵犀地笑着。可这又能怎样呢?年轻的姬武并不是那么需要一个姑娘的尊重,毕竟,在年轻的时候,大家只是彼此途经的风景。

姬武只是在和罗小沛分手时才感到了一些忧愁。罗小沛的家在一个更小的县城,毕业了,她得回去,就像被省城清理出去了一样。姬武去火车站送罗小沛,一个坐在车厢里,一个站在月台上。起初两个人还在笑,隔着车窗玻璃,玩味地笑,心有灵犀地笑。他们之间并无约定,谁都知道,此番别后,一切就是终了。但笑着笑着,两个年轻人就是泪流满面了。

师敏丽也要回家了。走之前,姬武约她一同去看虞搏。他们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来到关押虞搏的那个看守所。虞搏的状态比姬武预计的要好,并不是姬武以为的那样会剃着一个青惨惨的光头,而是短短的长着寸把长的头发,反而显得很精干。虞搏的身体似乎也强壮了一些,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到他们,虞搏笑了。

姬武和师敏丽陪着虞搏笑,接着又讲了讲各自的现况。师敏丽毫无疑问是要去做一名中学美术教师了。虞搏的案子还没有判,前景似乎比较乐观,因为虞搏的父母已经来过几趟了。不过姬武还是有些替虞搏担心。这些日子全国发生了好几起肇事逃逸的案子,肇事者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其中有一个撞了人,害怕对方不死,干脆下车连续捅了人家好几刀,网络上传疯了,舆情激愤,要求严惩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年轻人。在这种形势下,好像对虞搏不太有利。

后来三个年轻人共同回忆起每年专业报考时的情景:相当一部分考生由家长陪同着从外地赶来应考,为此聚集在学校门口的家长们熙熙攘攘,他们的脸上写着希望与焦虑,他们的背包里带着食品、饮料、雨伞、画具,望子成龙的心情令人感动。而这些,三个年轻人也都曾经历过。

姬武对虞搏说,姬和虞,咱们的姓,都是古姓。

虞搏笑嘻嘻地听着。

师敏丽终于说出了蠢话。她嗫嚅着说,逗号,她挺好的,她……

姬武不敢去看虞搏。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姬武眼中一掠而逝。这只蝙蝠年轻的内心藏着什么?它可以穿越黑夜与白昼,却过不去一场稍纵即逝的青春。

是的,我知道,她挺好的,虞搏出其不意地说,前几天她还来看过我。

姬武像听到某种咒语般地呆住。师敏丽把头别过去,眼泪甩在了姬武的手背上。

师敏丽说,虞搏我要有本事我会把你从这救走的我会把你救走的。

原刊责编 苗秀侠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青春岁月稍纵即逝,却是我们每一个人精神成长和心灵蜕变的必经之路。在这条路上,有的人在种种历险之后终于得以穿越;而有的人,却注定在荆棘丛生的地带遍体鳞伤,甚至留下终生暗疾;也有的人,最终无法完成这生命之旅中的重要段落——明亮的,亦是混沌的;激扬的,亦是颓靡的;美好的,亦是残酷的——以特立独行、与世界对峙的姿态,绘出一幅亮烈惊世的“青春祭”。女孩“逗号”的身上,投射出我们这个社会和时代的重重倒影,其背后隐藏的,或许正是我们应努力探寻并试图解释的。小说叙事娴熟老到,内蕴丰富,显示出思考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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