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官员已经散去,族长宝座上的舒禄果蹙额皱眉,漠然听着台下两名族人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向他汇报。
五族长赫舍文斜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三族长古尔甲探着身子同旁边的四族长马佳泰窃窃私语着,只有纳喇苏勒一直盯着那两人仔细聆听。
岱钦同几名全副武装的殿前侍卫站在台阶两旁,手按剑柄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两个乌拉人显然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其中一个稍矮的男子,手里还拿着雨具,不停的偷偷四处打量,眼里难掩惊奇和兴奋。
长老院议事厅是一处独立建筑,坐落在塔克图堡前面,是圣鸦堡最核心的地方,所有事关北疆的重大决定,都是在这里正式对外昭告。
一个半月形宝座台,将大厅分成上下两个等级,台上端放着五张老旧的鹅掌楸大椅。据说是数百年前第一届长老院使用的物品,舒禄部族始终坚持使用至今,因为那代表着部族荣耀。
正中间那把椅子最大,上面铺着一整张青灰色狼皮,来自首任舒禄族长亲手杀死的一名狼人。
狼的两个前肢部位铺在椅子的两侧扶手上,狼头保留着完整的形状,正好位于脚下,从正面看呲牙咧着嘴,一双玛瑙狼眼幽怨哀伤,似有道不完的委屈。这是大族长的座位。略微靠后位列两旁的另外四张,是其他几位族长的。
五张椅子后面,是一面巨大的根雕屏风,那是一棵金刚木的完整根系,纠结交错,组成一副橘红色的复杂图案。
议事厅四壁是暗绿色的橄榄岩贴面,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厚重幽深质感十足。十几根粗大的蛇纹岩石柱,对称分布在大厅两侧,石柱表面向上旋转的青灰色条纹,让人看着不仅没有占用空间的感觉,反而觉得更加气派宽敞!
每根石柱的上方,各挂着四盏野猪油铜灯,灯火常年不熄,晃动的火苗,将大厅照得灯火通明。
“下雨天也不能放松警惕,必需时刻盯紧着点!”听两人汇报完,舒禄果命令到。
“是,请大人放心。那几个家伙平时还算挺消停,除了偶尔到馆子喝酒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去芙蓉街那种热闹的地方转悠。”矮个男子说。
“还有,那个长得白白的南蛮子,他晚上常去烟支街的妓院。”高个男子补充到。
“嗯”舒禄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嘴角露出一丝嘲笑。
“大人,我觉得,这几个人都不是平常人!”另一人猜测。
舒禄果抬头看着那人,眼神带着疑问。
“瞅他们用的剑吧,就能感觉出来!不是普通的剑......”
“你俩昨晚听到的事,不许和任何人再提起!”没等那人说完舒禄果打断他的话,并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蔼些。“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件事儿,关系重大,如果你们所言属实,我日后必有重赏!”
两人听了立刻单膝下跪,一手扶地以大礼答谢。
舒禄果说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扭头向苏勒轻轻颔首。
苏勒领会其中意思,便站起身对那两人说:“从今天起,你俩要全天不间断地监视那几个中土人,回头我再给你俩派几个人手,一直盯到他们离开北疆为止!”苏勒一脸严肃,”要是盯丢了......我可拿你俩试问!还有,以后要是没有像今天这种特殊的情报,直接去守备队找冷大人汇报就行,不必每次到这儿来,明白没有?”
“是!”两人诚惶诚恐地齐声回答。
苏勒说完,舒禄果向台下挥挥手,一名侍卫走上前参礼,大族长对那侍卫说:“带他俩每人领两个银贝!”
两个乌拉人听后有些受宠若惊,又一番感谢后,随那名侍卫去了。
两名暗探走后,苏勒本以为大族长会同大家探讨一下两个暗探提供的情报。但出乎他意料,舒禄果却直接宣布散会,随后径直走下月牙台,喊住岱钦。
岱钦今年不到四十,身材高大,胖瘦适中,他身披一件猩红色抖蓬,一支长剑斜挂在腰间,上穿一副黝黑的瘊子甲,胸前护心镜反射着微光,看上去霸气十足。岱钦长着一头自来卷的浓密褐发,黑里透红的脸上很少见到笑容,灰黑的眼眸里冷酷又带着几分稳重。
岱钦身为北疆百夫长,是乌拉人中公认的剑术一流的高手,他的首要职责是保卫圣鸦堡和圣山的安全,圣城守备队和圣山保卫团同时由他全权指挥,其他几位族长无权命令百夫长,岱钦只听命于舒禄果。
贸易季一直是岱钦最繁忙的时候,大量外族人的涌入,带给北疆繁荣的同时也带来混乱,让守备队不得不加强防范,一面要维护圣城的日常治安,同时还要监视那些居心叵测的中土剑客,以免北疆的秘密被他们触及。
每年的这两个月,守备队都保持着高度戒备,以便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的情况。
南北方民族巨大的生活差异,让各种冲突在整个九、十月间不停发生,好在以醉酒打架一类的治安事件居多。
“圣山那边的岗哨布置好了吗?”几天前,舒禄果亲临圣山视察了一番,并对几个防守薄弱的地段提出建议。
“回族长,到昨天为止,从大土洼到杨树林之间一共增加了七处岗哨,另外西城外的巡逻队,现在增加到每半个时辰一队,雨天巡逻密度也不变!”岱钦汇报起工作来条理清晰,语言简练。
舒禄果听后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而且,我已经在外围增加了一层岗哨,”停顿一下岱钦补充到:“一直到西河那边,都有人把守,如果有意外情况,我会马上通知您。”
“城里呢?”
“城里最近没什么大事,昨晚一个中土醉鬼喝多了,结果回客栈点了一把火,不过好在没人受伤!”
“这些南蛮子,酒量不行,偏要打肿脸充胖子!”舒禄果嗤之以鼻到。
“嗯,那家伙今天早上才醒酒!”岱钦微微笑着说,“已经解决完了,赔了客栈五个银贝!”
“五个银贝!五个银贝!”舒禄果听后语重心长地重复着。
“要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就好了!”说完,他叹了一口气,然后顺手推开议事厅的包铜木门走到廊檐下。
天空一片晦暗,雨从昨晚开始下到现在没停。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几天的功夫,议事厅门前广场里的两颗红毛柳就已褪尽繁华,只剩下纤弱细密的枝条,光秃秃地在风雨中凌乱飘摇,仿佛人的万千思绪。
岱钦紧跟在舒禄果身后默默不语,他暗中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两人相差一岁,对方没有自己魁梧,个子也比自己矮了一头,两鬓业已斑白,只有那双眼睛却包含威严,常常给人一种威慑感,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气质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模仿出来的,这是那种背景深厚的显赫世家所独有,并早已渗透到血液里,代代相传。
在正式场合,他同舒禄果是主子和下属的关系,但在私下里,舒禄果却喜欢同他以兄弟相称,如今自己还多了另外一个身份,对方儿子的剑术师傅。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岱钦说,“少爷的事儿,是不是能缓一缓再说?”
舒禄果没回头,也没做声。
“哪怕缓一年也好!”岱钦语气有点儿迟疑,“少爷现在特别努力!”
过了良久,舒禄果轻叹一口气,微弱得让岱钦没有察觉,“冬天马上到了,”他看向远方,“狼要在第一场雪前换上厚毛才行!”
“风雪不会因为小狼没长大而推迟!”舒禄果幽幽地说到。
岱钦正想着如何回答,却见舒禄果忽然转过身来,见四周没有旁人,“只是辛苦你了,兄弟!”舒禄果笑着拍了拍岱钦的肩头。
岱钦有些不自然,嘴里嗫嚅着想和舒禄果客气一番,没想到舒禄果随后一拳捣在他胸前,发出“嘡”的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随后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岱钦离开后,舒禄果心情舒畅了许多,回到塔克图堡后发现叶赫青义不在,便一个人来到天台,放眼看去,景象和前几日已然大不相同,四处一片烟雨迷蒙,远山已蜕却艳丽彩服,换上沉闷的浅灰色冬装。
“冬天的确快到了!”舒禄果看着远方自言自语到。
最近这段时间,舒禄果心里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具体是什么却说不清,但这种感觉却十分强烈。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黑水人袭击乌拉牧场时,那几天他莫名其妙的烦躁、寝食难安,结果两天后,西北的敌情传回圣鸦堡。
这几天那种感觉重新出现,虽然到目前还没接到不好的报告,但却更加重了他的不安情绪。
另外就这段时间圣鸦城发生的事。
刚刚那两个暗探汇报,昨晚在酒馆听到几个中土人提及三足乌,并说要找羿箭,这着实让舒禄果吃了一惊。
但在众人面前,他必须表现得波澜不惊,以免引发没必要的猜忌。
对于此类事,普通百姓只是当做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谈论几天后便忘记。
但舒禄果却无法忽视,各种情报汇聚到他这里,必须要仔细的梳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明白各种厉害关系,最后再做出相应的对策。
这也是大族长的职责所在。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舒禄果敏感地查觉它们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联系,但具体联系在哪却又说不清。
那些中土的武林人士,现在已经确定就是为羿箭而来!尤其是前些日子,一个妓院的老鸨子前来报告,说他们那有位姑娘接待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位中土男人出手大方,姑娘陪他一晚能得到一个银贝!
“一个银贝啊,大人!”那个老鸨子,在向他述说的时候仍然难掩激动。
“他并不和姑娘办事,而是每晚让陪他的姑娘给他讲一个故事,但故事的内容必须和北疆过去的传说有关。比方说祭坛大战,还有什么神箭之类的传说!”
结果那几天,搞得所有姑娘一到晚上都一窝蜂地跑到那个男人的房间去讲故事。
“大人,您倒是给评评理,这怎么能行!一些老主顾己经向我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再说了,要是只讲故事不办事,那我这翠红院倒是成了什么地方了?”老鸨子有些愤愤然。
西部的牧场,最近也出现状况,那是乌拉人最大的一个牧场,可就在最近,竟然接连遭到狼群密集的袭击,一时间损失惨重。
北疆已经有三百年的光景没有遭受到如此规模的狼灾了,和平的日子久了,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带来恐慌。
长老院迅速派出一千乌拉铁骑前往牧场,铁骑兵在牧场周围几百里的范围内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查,清除了所有的潜在威胁。
还有太平峰的狼堡废墟,前几日有个乌拉猎人声称在废墟中遇见了狼人。
“我的额娘呀,”舒禄果在圣城守备队见到了那名被吓破胆儿的猎人,他语无伦次地说:“一眨眼、一眨眼,牙就变得那老长!”猎人夸张地比划着。
“脸上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就两只大眼珠子乱逛荡……”
可当乌拉铁骑前去查看时,却什么也没发现,空荡荡的废墟早已坍塌大半,别说狼人,连一只狼毛都没见到,倒是逮到几只野兔和狍子!
在被族人嘲笑了一番后,此事不了了之,但那个猎人从那天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狼堡废墟附近打猎。
这些信息,渐渐在舒禄果心中打成一个大大的结,“狼人”、“羿箭”,这些一直在祖宗遗训中提及的事物,如今突然出在现实生活中,难道只是巧合吗?舒禄果越想越感到阵阵不安。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雨伞上急促的响成一片,透过雨幕放眼向西望去,隐约间能看到一座孤苦伶仃的小山头在风雨中飘摇,仿佛挣扎在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
那里就是北疆人心中的圣山,被所有北疆人奉为神明的三足乌,此刻就在山上。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冰冷的雨水打在舒禄果脸上,舒禄果浑然不觉,他两眼盯着圣山,嘴里喃喃的说:“羿箭!羿之神箭!你到底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