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第一场雪过后,北疆各地都会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重树索伦杆。
人们先将索伦杆和锡斗清理干净,在杆子尖顶涂上新鲜猪血,同时在锡斗里放满剁碎的猪下水和五谷杂粮,以供神鸦享用。
最后,伴随着缭绕的香烟和萨满巫师的低声吟唱,众人将杆子缓缓树起来,插在夹杆石中的孔洞里,那一刻,北疆人才算真正迎来冬天。
在整个漫长的冬季,始终有饲鸦官定时往锡斗里补充敬鸦粮,直至第二年冰雪融化。
这是乌拉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不可或缺,连同北疆的大烟儿炮。
大烟儿炮是北疆人的方言,其实就是指“暴风雪”,就连北疆也是各地叫法不同,大烟儿炮是黑水岸边乌拉人的叫法,北疆西北部的百姓则称之为“白毛风”。
烟儿炮雪刮起来,绝对令人心悸,狂风裹挟着雪雾咆哮怒吼,遮天蔽日万物遁形,整个世界都淹没在白茫茫风雪中,雪沫借助风威横冲直撞,像刀一样割得人脸颊生痛。
北疆人认为,正是凛冽的风雪,造就了北疆个性鲜明、剽悍的民风。很多百姓甚至对大烟儿炮有种特殊的情感,如果哪个冬天大烟儿炮刮的次数少,人们会感觉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就连是小孩子也一样,缺少大烟儿炮的冬天,对于北疆人来说是十足的缺陷!
北疆的小孩儿打小就不怕冷,或干脆说就是冻大的。不管多冷的天,雪地上都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
滑爬犁、堆雪人、打雪仗、抽冰尜。玩到酣处,头上冒出汗来,索性脱掉棉猴,扔掉棉手闷子,身上发出腾腾热气,让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觉得寒意顿无。
得益于小孩儿对陌生环境的超强适应力,从怕冷不敢出门,到在北疆最冷的三九时节玩得忘记回家吃饭,只是崖蛋到北疆第二年的事儿。
如今的崖蛋,无论是口音还是衣着打扮,都与北疆本地孩子无异,在不知道其身世的外人眼中,崖蛋就是土生土长的乌拉人。
赫青山老两口对崖蛋自然是万分疼爱,即便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崖蛋在新家得到了一个孩子所应该得到一切。
秉承北疆人的传统,赫青山虽然疼爱却不曾有半点娇宠。在崖蛋长到同乌拉铁弓一般高那年,赫青山郑重其事的将一只弓交给他,并开始带着他一起上山打猎。
北疆人一向重武轻文,所以普通平民的小孩儿大都不读书,上学这事,是那些贵族家的公子哥儿们的专属,在大多数北疆百姓看来,学问是顶枯燥的东西,除了成为尚武精神的克星外,简直百无一用!还有就是能把很简单的事情弄的复杂,把复杂的事情变得理不出头绪。
北疆人甚至觉得,知识越多人就变得越懦弱贪生怕死,大族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长久以来,北疆大族长之位从来只属于那些以勇猛著称的强者,到最近百十年,这一现象开始发生变化,文韬渐渐占据上风,据说是受中土朝廷的影响。
现任大族长舒禄果甚连普通的乌拉剑客都打不过,曾威力无比的长老剑更是沦为不折不扣的装饰品。
如今的长老们感兴趣的是权谋,擅长的是耍心眼儿,他们和那些中土权贵一样,每天躲在豪华的宫殿里和对手互相算计,勾心斗角,这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同中土交往的这几百年,北疆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呢?人们如此感慨到。
虽说北疆百姓的尚武精神也有减弱,但庆幸的是还没完全丧失,尤其在偏远地区的部族。
家境好的北疆人家,虽说也会将孩子送到私塾认点字,但一到孩子拥有自己的铁弓后,他们就算毕了业,从此远离书本,日常与弓箭和马为伴。
直到成人礼后加入勇士团,四年役满后,如果本人愿意,可以一直呆到骑不动马为止,可谓是真正的戎马一生。
所以,北疆的男孩儿都不喜欢读书,镇子和部族各有各的规矩,只要遵守那些规矩就成。比学问重要的是身体强壮、马术好、箭法好,这在才北疆生活的根本。
在乌拉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溺爱这个词,尤其是北疆的普通百姓家,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自立,踏实做事、本分做人。
所以,北疆鲜有因儿子忤逆让老子名扬天下的新闻,这也直接导致了叫李刚的乌拉男人,注定一生默默无闻。
赫家也是如此。
每次上山打猎,赫青山都会耐心传授给崖蛋各种狩猎技巧,如不同野兽的致命部位,射中目标后,要懂得如何躲避受伤野兽的攻击,以及什么时节有什么样的猎物等等等等。
赫家院子里就有一个靶子,闲暇时赫青山便亲自教崖蛋练习箭法。
别看平时老人对崖蛋很和蔼,但传授箭法时却异常严厉,在崖蛋练习箭法时,容不得有丝毫含糊,崖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赫青山的箭法,在乌拉人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严师出高徒,崖蛋进步飞快,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就成为镇子里远近闻名的小神箭手了。
北疆男孩儿长到十六岁便要举行成人礼,届时,除了传统的马术和箭术考核外,还有一条必不可少的考验,那便是要单独上山狩猎,以成功打到猎物为合格,虽说对猎物种类并无明确规定,但所获的野兽体型越大、越凶猛,就越能得到他人的尊敬!
成人礼算北疆男孩儿人生中面临的第一个严峻考验,可无论多危险,都要靠他一个人应对,成人礼的考验,绝不会有人帮忙。
崖蛋在同龄孩子中长得比较瘦小,这一直是青山老人的一块儿心病,他不想崖蛋的成人礼过于寒碜。
所以赫青山在教崖蛋的时候,更多注重训练技巧,而轻于要求力气。
“不管人多强壮,也没法同畜生比,尤其是那些猛兽。”赫青山总是语重心长告诉崖蛋,“和野兽不要比力气,要比心眼儿!人要学会靠脑袋瓜取胜,巧劲儿胜过蛮干。”赫青山不识字,却擅长用普素直白的话阐述理论。
举行过成人礼后,要进入勇士团服兵役,从此开始了北疆男人最引以为傲的四年时光。
北疆各大城市平日的治安维护,便是勇士团的基本职责。
表现杰出者还有机会入选圣山守卫团,负责圣山的守护工作,那是北疆男人心中最神圣的岗位,能为圣鸦神出力,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勇士团日常会进行各种战斗训练,至于修习偏重于哪一方面,则全看个人天赋。
经过一年左右的勇士团生活后,合格的战士会进级为北疆骑兵,北疆铁骑是军队的中坚力量,抵御外族侵略,反击敌对部落挑衅全靠铁骑兵团!
骑兵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部族交界的地区,以便随时应对突发事件。
北疆铁骑纪律严明,同所有军队一样,临阵脱逃是骑兵团不可饶恕的死罪。
有惩罚,自然也有奖赏,巴图鲁奖章是骑兵的最高荣誉,荣获巴图鲁骑士称号,是所有铁骑兵们梦寐以求的理想。
一人得此殊荣,整个家族都觉得颜面有光,更能赢得其他族人的尊重!
若想获得巴图鲁奖章,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因为大儿子的缘故,崖蛋额娘始终抵触这个荣誉。如果有人用巴图鲁奖章来鼓励崖蛋,老太太总是一脸的不高兴。
赫青山不同,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对这个称号十分在意。
其实赫青山并不是爱慕虚荣之人,只是对于赫家来说,唯有如此,才能洗刷家族的曾经不光彩往事以及为大儿子讨回公道。
每想到这,赫青山总是变得心情沉重,同时又矛盾,复杂是因为大儿子受到的不公平对待,矛盾的是先祖曾做过的不誉往事。
那是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秘密,像一根带刺的荆棘,每每触碰,便在心中留下累累伤痕,虽然至今历经数代,这痛楚却始终不曾削减。
抹平这道疤,是几代赫家人心心念念的愿望,遗憾的是赫家始终族运不济,直到赫青山这一代,仍没能完成先祖遗愿。
本来赫青山年轻时曾有机会实现夙愿,但因为当年一时意气用事而落空。离开勇士团后,赫青山转过来将希望寄托在大儿子图赛身上,没料到图赛却英年早逝,几乎让赫家完全陷入绝望,那是赫家最黑暗的时刻。
直到领养了崖蛋,赫青山寂灭的希望才逐渐死灰复燃,眼见崖蛋的箭法日益精进,青山老人常常隐藏不住心中的喜悦。
他隐约觉得,折磨赫家三百年的心事,或许会在他的有生之年一朝洗刷,更有可能连大儿子图赛的声誉,也要靠其这个异族兄弟帮着恢复。
崖蛋朦朦胧胧对自己的身世有些残缺印象,尤其在那几个坏小子喊他是捡来的野孩子的时候。
几次就这事追问,老两口都含糊其辞的搪塞过去,好在崖蛋并不是追问个没完。
根缓是除去赫家族人外,崖蛋最为亲近的人,说起来崖蛋的这个小名还是拜他所赐。
根缓始终没能讨上老婆,镇子里的人甚至断言,根缓至今仍然是个处男。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到处沾花惹草的男人会招人鄙视,但如果男人一辈子没碰过女人,又常常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
最近几年,根缓终于对寻找空青一事完全死了心,不再跟明嘎出去寻药。但明嘎向他保证,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坐上大族长的宝座,一定封根缓个大官当。
至于什么官他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告诉他就行,反正有的是时间。
根缓一直没想好自己要当啥官。其实,他对中土的青楼倒是一直念念不忘,“明嘎真当上大族长,就让他送我去青楼!”根缓常在心里偷偷琢磨。
崖蛋练习箭法时,根缓经常在一旁观看,无论崖蛋有没有射中靶心,他都会拍手称赞。但却常常因此得到崖蛋的白眼,“没射中你叫啥好!”
“臭蛋蛋好好练,长大了也得个巴..巴那个鲁奖章,我也好跟着沾沾光!”
崖蛋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总是会对根缓撇撇嘴,但赫青山每听到那几个字总是眼底放光。
赫青山的家在镇子最南头,三间草屋,院子不大,但永远那么整洁。
房子的屋檐下有好几个燕子窝,春暖花开的季节,在院子里常能听到雏燕呼唤母燕喂食的叫声,充满了家的温馨。
院子里还有两棵海棠树,每年开春,粉红色的海棠花挂满树杈,远远看去灿若云霞,非常美丽。
出了家门往西,不远处是清澈的西河,欢快的河水,在镇子边儿优雅的拐了个弯后,径直向南流入黑水河。
崖蛋童年的记忆,多半同西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冬天在河面滑冰、抽冰尜,夏天在水里洗澡、抓鱼。
西河边有一棵索伦杆,往往等不到下雪,崖蛋便急不可耐地从家里偷些粮食,撒在杆子底下喂乌鸦,提前进入冬季。
房子前后各是一片菜园子,园子用北疆特色的木头杖子围着,春夏两季,在青山老两口精心的打理下,这两块菜园,不但能供一家人的吃菜,还能在集市上换些零钱补贴家用。
出后园子往西走不远,是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土墙很高,站在墙外看不到里面。差不多每年的雨季来临之前,赫青山总要对其加以精心修补。
院子只有一个门,但是常年上着锁,门旁是几个狗窝,家里养的几只猎狗,日夜守护着小院。
崖蛋对这个院子非常好奇,但小时候几次透过门缝向里面张望,总在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就听到阿玛的大声斥责。那也是阿玛最严厉的时刻。
但终于有一天,趁阿玛睡午觉,在最要好的小伙伴老崽的怂恿下,两人偷偷翻过墙头溜了进去,结果进去后,却声他俩吓的大哭起来。
围墙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宝藏,反而赫然并列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坟墓。
那一次,崖蛋头一回被阿玛狠狠的打了屁股,不过,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最后,在崖蛋额娘不顾一切的阻拦下才作罢。那天晚上,崖蛋看见阿玛独自坐在院子里默默抽土烟,好久才回屋睡觉,吓得他再也不敢靠近那个院子。
崖蛋后来才知道,院子里是赫家的坟地,里面埋葬着崖蛋的玛法、玛玛、达达等前辈,还有崖蛋两个阿哥的墓。据说大阿哥图赛的墓里并没有尸骨,是个空墓,里面只埋着几件图赛生前穿过的衣服。
乌拉人有专门的族人墓地,但紧邻墓地居住的却寥寥无几,大概只有赫青山一家。
大儿子图赛战死后,老两口因思念儿子,便常常跑到墓地守在儿子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
后来,老两口索性紧邻墓地盖起几间房子,搬过来住。赫青山的老伴儿说:“这样离孩子近些,好像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生活!”
如今,老俩口已经住在这十几年了,族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玛玛是干啥的?也是猎人吗?”和所有小孩一样,崖蛋也对先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常常问额娘。
“恩,是啊,你玛玛也是猎人,是很出色的猎手呢!”额娘总是耐心的告诉他。
“那达达呢?也是猎人吗?”
“恩,也是啊,我们赫家啊,世世代代都是猎人!”“哦,你的达玛法那一辈不是,他是黑水的渔民!”
“哦,可那也算是猎人啊!”崖蛋调皮的回答。
“哦?”额娘没听懂崖蛋的意思。
“我和阿玛打的是山上的猎物,达玛法打的是水里的猎物,我们用的是弓箭,达玛法用的是鱼叉!”说完崖蛋调皮的笑起来。
额娘也跟着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