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确实没看错,真是一条大长虫,长着...长着十来个人头!”牧民用哭腔再次重复到,“具体几个,我没数,离得有点儿...远...”
毡包中央,两名牧民满身尘土,其中一人正跪在地上,说完话将头低了下去,浑身不停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惭愧。而另一人,泰然自若的席地而坐,两只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一条布腰带,还不时的抬头,用呆滞空洞的眼神环顾四周,嘴里嘿嘿傻笑着,偶尔还含糊不清地叨咕着什么。
图格沁盘坐在毡垫上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地看着两位牧民,茶案上的茶杯里缓缓浮起一丝热气,随即若有若无的消散。
毡包门口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蜿蜒勇士,一脸不解的看着地上那两人。
“先带他俩下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他们回黄旗堡。”见那个清醒的牧民反反复复只会说那几句话,图格沁知道再询问下去也无大用。
一名蜿蜒勇士将那两人带走后,图格沁站起身,看了看剩下几个人说,“荣庆,马上传我命令,从现在起,将所有的牲口都赶过河,集中到甸子南边。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做到马不离鞍,人不卸甲,保持全天戒备。”
荣庆长得让人印象深刻,双眼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宽额头配上红红的酒糟鼻子,给人几分滑稽的感觉。听到图格沁的吩咐,荣庆拱拱手,然后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
略停顿了一下,图格沁又对另两人到:“巴图和慕阿青,你俩从红旗营和白旗营挑几个身手利落的兄弟,多备弓箭,跟我去乱石砬子走一趟,准备好后即刻出发。”
两名身体高大的蜿蜒汉子齐声道了声“遵命”,然后一起走出毡包准备去了。
众人离去后,图格沁站起身,在毡帐里来回踱着步,陷入深深的思索。
六道湾是蜿蜒河最肥沃的牧场。
从黄旗堡到六道湾,骑马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其间,蜿蜒河一共拐了六个弯,故牧场取名六道湾。
六道湾三面环山,蜿蜒河回旋盘绕于山间草场上,滋润着这片得天独厚的草原。夏天,这里向阳背风气候宜人,水草异常丰美,堪称北疆的风水宝地,这里出产的牛羊和骏马,占到蜿蜒部一半的数量。
尤其是河湾地出产的滩羊,肉鲜味美,一点也没有平常羊肉的腥膻味,用滩羊做出来的手抓羊排绝堪称北疆一绝,滩羊是为数不多的中土天子点名要的北疆贡品。
同时,六道湾还是蜿蜒人的发祥地。
几千年前,蜿蜒人的祖先,正是先在六道湾一带站稳了脚跟,然后,数十代蜿蜒人以此为中心,不断四处征战,开疆拓土扩大地盘。在最辉煌的蜿蜒图茂时代,大半个北疆都归于蜿蜒人麾下。
那时,北疆最好的牧场,全部都是蜿蜒族的领地,甚至连终北人,也要仰仗蜿蜒人的鼻息过活,而乌拉人当时还只是白水河畔的渔民。
然而,到了蜿蜒昌宏时代,蜿蜒部却开始走向衰败,连年的征讨让蜿蜒人心力交瘁,部族内也因利益分配问题出现裂痕,但蜿蜒昌宏却浑然不觉,在完成对北疆形式上的统一后,他不顾属下劝阻,雄心勃勃的挥师中土,欲完成一统天下的宏伟大业。
“中土的羊族怎是我草原狼的对手,羊角只是为了同类间顶架用的!”蜿蜒昌宏对劝阻他的属下说,“他们只知道讲什么和为贵,修城墙,只善长在室内耍阴谋诡计,在我们草原铁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但蜿蜒昌宏这次有些托大了,加上氏族内部隐藏的矛盾,结局注定是灾难性的。
蜿蜒兵团在那年刚化冻便渡过白水向中土进发,蜿蜒昌宏打算当年的中秋节在中土天子的金銮殿赏月。
但出乎蜿蜒昌宏意料,他一向视为神勇的铁骑兵,出兵伊始便在长城下遭到顽强抵抗。
中土将领经过一番权衡,扬长避短据守在城墙上,坚决不与蜿蜒人进行短兵相接的撕杀,任凭蜿蜒人在城前用各种方式挑衅羞辱始终不为所动,你靠近我就放箭,让蜿蜒昌宏一点办法都没有,铁骑兵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
两军对峙了数月,蜿蜒军队始终没能跨越长城,冬天来临之前,蜿蜒昌宏最终下令撤军。
结果撤离工作却没做好,各部族配合也出现很大问题,中土军队发现情况顺势杀出长城,将蜿蜒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异常惨重。
南征失利直接激化了蜿蜒人内部的矛盾,加速了部族分裂。蜿蜒昌宏还没回到六道湾,便先后有几支分部带领人马出走,这极大的打击了昌宏的雄心,回去后便一病不起。
一年后,蜿蜒昌宏在堪堪垂死之际,决定将族长之位传给大儿子,谁成想,在正式继位前,大公子却突发意外故去,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给了昌宏致命一击。
大位最终传给了最小的儿子,据说蜿蜒昌宏病后,小儿子始终不离病塌照顾阿玛。但这个结果却引发其他几个儿子的强烈不满,尤其是昌宏的次子。
在蜿蜒昌宏尸身尚未入殓之际,哥几个在阿玛的灵柩前就打了起来。
文官武将也分成两派,分别支持几位公子。还有一位武将趁机发动兵变,欲自立为王。
蜿蜒部的动荡,让其他部族看到了机会,几个刚被蜿蜒部征服的部族率先反水,宣布脱离蜿蜒部的统治,周边敌对部落更是趁机出兵,从四面夺掠蜿蜒人的地盘。
当叛乱最终被平息后,蜿蜒部早已元气大伤,并从此一蹶不振。
曾经辽阔的疆土,传到今天的蜿蜒永庆和永福哥俩这,已经丢掉了五分之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祖宗的发祥总算得以保全。
永庆和永福在家中位列老二和老三,蜿蜒仲实是老大,但蜿蜒仲实从小腿脚残疾无法走路,再加上他性格孤僻,对族长之位不感兴趣,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田园生活,每日里吟诗作画,不问部落琐事,所以,族长的位置最终传给了永庆。
永庆显然吸取了祖上不合所带来的惨痛教训,虽说身为族长,但无论部落的大事小情,他从来不自己做主,凡事都要找兄弟商量。
然而可悲的是,永福同他一样性格懦弱,遇事优柔寡断,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们说,我们该咋办啊?”语气中揉杂着焦虑、无耐、恳求、还有点责怪。
好在蜿蜒部的许多元老,始终忠心耿耿的拥护着哥俩的统治,并尽心尽力地协助两人处理部落的大事小情,蜿蜒部虽说无望恢复从前的辉煌,但就目前来看,日子也算过得富足。
永福没有儿子,永庆也只有蜿蜒康成一棵独苗,但蜿蜒永庆嫌这个小祖宗老惹祸,便将其送到圣鸦城,并花重金给他请了个师傅修习文武。
康成的师傅阱荥以严厉出名,在圣鸦城人尽皆知。在阱荥的管教下,康成收敛了许多,几年下来也学得一身本事。
但遗憾的是,几年前,阱荥突然间暴毙,让蜿蜒康成重获自由,原本的天性也随即复苏,而且这两年愈发变得无法无天,在圣城三天两头惹事,鉴于他的特殊身份,自然每次都有办法消灾避祸,但却苦了他阿玛。
永庆常为此提心吊胆,但康成此时已经成年,而且还远在圣鸦城,鞭长莫及,永庆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几次派人去接他回来,康成却总是不肯就范,最后在永福的劝慰下,永庆只好作罢,任由康成胡闹。
永庆每天去奉先殿上香,都不忘记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祈祷一番,以求那个活祖宗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
和永庆截然相反,许多蜿蜒元老们对康成却是另外一种态度。蜿蜒康成在部落时以顽劣著称,不到十岁就能把黄旗堡作得鸡飞狗跳,到后来还发展到去临近部落招灾惹祸。
但那些元老们却感觉无比欣慰,他们似乎从康成身上看到了蜿蜒族的希望,据说,当年蜿蜒部的老祖宗就是这样调皮捣蛋。当康成被阿玛责罚时,他们便偷偷给他送东西吃,或干脆将其放走,搞得永庆也无可奈何。
“这才有个男人样!要是臭小子像大姑娘一样腼腆怎么行!”几名蜿蜒武将提起少主人总是这般乐呵呵的说。
以至康成被送去圣鸦堡后,那些武将竟觉得黄旗堡一下子失去了生机,日子也黯淡下来。因而,好多人都在心底十分盼望少主人回来。
狼堡在六道湾西北方,中间隔着绵延山脉,随着狼族重返狼堡,离山较近的牧场,狼害日益增多起来,特别是在岱钦把军队从狼堡对面撤走后,为此,最近几年,六道湾牧场始终驻有重兵。
图格沁一直驻守在六道湾,虽说牧场也曾遭受过狼群袭击,但像此次这样奇怪的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作为这里的塔思哈,图格沁头一回感到担心。
有时候,完全不了解的敌人,更能给人带来不安。
图格沁今年三十出头,正值壮年,生得相貌平平,一张扁平的脸上布满麻坑,眼睛小而聚光,两道浓浓的倒八字眉,配上颌下短须,咋一看好像个倒三角嵌在脸上。
图格沁个子不高,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除此之外看着并无特别之处,但他却以打仗凶狠闻名,在两军阵前,图格沁从不退缩,敢冲、敢打、敢拼命。为此,人送绰号“赛张三”,尊称“三爷”(“张三”是狼的别称,今天东北仍有地方这么叫)。
而且,对手越强,他就越凶悍不要命,也正因为三爷的名声在外,蜿蜒永庆才委任他驻守在最重要的六道湾牧场。
在许多蜿蜒村落,都经久流传着图格沁空着手,将一只老虎撵得满山跑的故事。
甚至有些地方,晚上在小孩哭闹不停时,孩子额娘只要说一声赛张三来了,孩子会立马止住哭声。
人们说,在三爷的心里,似乎从没有害怕的概念。
自打入秋以来,图格沁每天都会亲自带领骑兵,沿着牧场的边缘巡视,今年的宰牲节即将来临,他不想出现任何差错。
再过一个月左右,北疆即将迎来头场雪,在头场雪过后,只要将那些膘肥体壮的牛羊顺利转场到黄旗堡,今年的任务就算完成。
在前些时候,六道湾附近的白石牧场,突然遭到较大规模的狼群袭击,牛羊损失惨重。虽说保卫白石牧场的蜿蜒骑兵奋力击退了狼群,并猎杀了几十只野狼,但这消息却还是让图格沁警觉起来,他立刻加强了对牧场的巡逻力度。
好在六道湾一直风平浪静,始终没发现狼兽的影子,这让图格沁稍稍安心。
但图格沁哪里知道,今年,蜿蜒河的土地上注定要生起惊天祸事,在这里发生的事甚至将改变北疆的时局。
就在今天中午,他刚刚吃过午饭,几个亲信领来两名牧民前来禀报,说是河北岸的畜群发生了状况,但不是狼群的袭击,至于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
护送牧民的骑兵说,早上天刚刚放亮,羊群在靠近北面乱石砬子的时候,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纷纷朝一条山沟里狂奔,牧民见状感觉不大对劲,便骑马过去围堵牲畜群,但最终还是有数十只牛羊突出重围,径直跑进那条山沟里了。
几个牧民追进山沟找寻,过了一会,只有两人跑了回来,但是马没了,鞋也跑丢了,其中一人已经神志失常,什么也说不明白。另一人稍微好点,却已被吓破了胆,只是语无伦次的胡说八道。
对牧场来说,狼是最主要的祸患。但通常情况下,羊群被野狼袭击,现场都会留下撕咬的痕迹。可这次不同,据随后进入山沟查看的骑兵讲,山沟里根本没有异样,那些牛羊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留下任何线索。
开始图格沁还半信半疑,长虫他见过,可长着人头的长虫却是头一次听说,而且还不止是一个,这让他十分不解。同时,图格沁凭直觉感到那牧民没有撒谎,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要知道,几十只牛羊,那也是整整一群啊,竟然就这样眼睁睁的,在几名经验老道的牧民眼前一下子消失了,而且没留下任何痕迹,这听来简直不可思议。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野狼所为。
所以,图格沁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毕竟,六道湾牧场在蜿蜒族人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蜿蜒骑兵准备妥当后,陆续来到图格沁帐前待命,慕阿青进帐回令。
图格沁穿戴好铠甲走出帐外,眼前的牧场,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放眼望去,天又高又蓝,牧草已经变成黄绿的颜色,各种颜色的野花星罗棋布的点缀其间,好像绿色海洋上的点点星光。
离毡帐不远处有一个羊群,趁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群羊正贪婪地大口吃着牧草。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白色的云朵在草海上缓缓移动。
二十几个蜿蜒小伙子穿待整齐端坐在马上,显得英姿勃发,周围有几个未被选中的士兵一脸怅惘。
图格沁翻身上马,看了看眼前的队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策马向牧场西边进发。
那些铁骑兵也纷纷催动战马,紧紧跟随在图格沁后面。
一阵风迎面吹来,带来深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