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康成来说,日子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最近几年,他的生活始终一成不变,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同狐朋狗友一起出去喝酒,下午醉醺醺的到赌场耍钱,晚上再去烟支巷找姑娘。
简单的概括成九个字:上午吃,下午玩,晚上乐!这九个字是康成在圣城生活的全部,每日雷同,以至于他常将日期弄混。
自师傅阱荥去世后,康成便一直这样过活,之前修习的剑术也大半荒废了。
在圣城,康成朋友很多,每天有一大帮人围在他身旁,走在街上前呼后拥,看起来好不威风。
但康成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表象,这些人,都是绝对的酒肉朋友,无一例外的纨绔子弟,如若他日自己家道败落,他们会像看见瘟神一样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夜深人静时,康成常觉空虚无助,有一次,他在心中挨个掂量了一番,最后失望的发现,这些所谓的朋友,竟没有一个能让他敞开心扉,说句心里话的,一个都没有!甚至不如妓院里的姑娘。
康成在圣城是孤独的。
那是一种隐藏在喧嚣之下的孤独,掩盖在繁华之下的落寞!因而这种孤独一旦显露便感格外强烈,平日里无处排遣,康成只能靠醉生梦死来麻痹自己。
可最近两年,康成却发现这种方法正逐渐失效,这种空虚却越发浓重,不经意间便涌上心头。那是美酒所无法驱逐的寂寞,是姑娘的发香无法慰藉的空虚。
嘎鲁玳是天香楼新来的姑娘,此刻正依偎在康成身旁,假情假意的表达难舍之情,因为今天是她同康爷在一起的第十天。
对于这种分别康成早已麻木,况且刚刚饮酒有点过量,他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但听嘎鲁玳无意中说起今天的日期时,他醉意朦胧中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以前在黄旗堡,每个生日额娘都会帮他记着,额娘会亲手给他煮一碗长寿面,那一天的圆石堡,也总是里里外外洋溢着喜庆气氛。
刚来圣鸦城,康成会按时回去过生日,然而最近几年,由于同阿玛的关系日趋紧张,康成便渐渐忘了生日这回事。
“生日!”康成醺然地想,一种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见康爷突然变沉默,嘎鲁玳有些意外,“康爷,哪儿不舒服吗?”姑娘小心的询问,“是不是奴婢说错什么了?”
康成双目迷离盯着嘎鲁玳,好像刚刚认识,在她不知所措时康爷说:“今天是我满二十五岁的日子!”语气中竟带着淡淡的忧伤,与平日那个挥金如土的阔绰男人判若两人。
嘎鲁玳先是一愣,随后马上反应过来,便退后一步,衣冠不整地嬉笑着给康成道了万福:“奴婢祝康爷万寿无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嘎鲁玳将自己知道的祝福语一股脑全到了出来。
康成神色黯然,过了好半天,他将姑娘叫到身旁,“亲我一下!”康成语调柔缓。
嘎鲁玳彻底有点懵了,以往康爷也喝醉过,但所有姑娘都知道,康爷醉酒后只会安静的睡觉,一句话也没有,此刻面前这个男人,除了外形是康爷外,却完全颠覆了往从前的印象。
而且康爷始终风流倜傥,同忧伤绝对扯不上半点联系,但她确实刚听到康爷语气哀怨让自己亲他,嘎鲁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不愿意吗?”康成满眼期待。
嘎鲁玳这回听清了,她低下头,却不知道该亲康成哪儿好,正迟疑,康成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眼,姑娘微微俯身,轻轻在康成额头忐忑的亲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
世界突然静了下来,康成感受着姑娘的气息,这一吻竟让他无比感动,那是一种遥远的记忆,来自内心深处,以至于有些陌生。
嘎鲁玳满脸疑惑的看着康成,思量着康爷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以至于如此反常,换做以往,仅仅是今天这身打扮,就早让康爷性致勃勃了。
过了好半天,康成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温存,好像秋日暖阳下山间湖面,“谢谢你!”他轻声道。
随后不等嘎鲁玳再说话,康成站起身穿上缎面皮袍,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金贝,丢在床上推门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的嘎鲁玳。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斜挂枝头,孤苦凄冷,带着一股不肯与世俗融合的超然傲气。
烟支巷灯火通明,满街都是打扮妖艳的姑娘,不停同过往的男人搭讪。深秋的夜很冷,姑娘们穿着单薄,热情如火的不时发出阵阵娇嗔巧笑。
临街的窗子亮起一片片暧昧的光,半掩的门扉中传出阵阵笙歌,门前的灯笼红光摇曳,满眼望去,一派纸醉金迷景象。
“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可自己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这一刻他心里突然生起一阵厌烦,厌烦自己,厌烦周围的一切。
康成步履蹒跚地走出烟支巷,这一刻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坐一会儿,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决定走回家。
“哼,就让蜿蜒景和这家伙等到天亮吧!”康成打算顺便捉弄一下马车夫,自己在圣城的事,一定是他告的密,这样想能让康成减轻愧疚。
表面看是阿玛派他服侍自己,其实是监视。“今天让你在外面冻一宿!”离开烟支巷路口,回头看了看停在巷口那道黑影,康成变得无比开心。
路边的灯火变得稀疏起来。月光的清辉均匀地洒在地面,像铺了一层薄纱,让人不忍下脚,生怕会踩破。详和的夜色,让康成的心情逐渐平复。
遥望那轮明月,“额娘此刻在做什么?”康成知道额娘永远记得他的生日,还有额其克。那是除了额娘以外,康成最亲近的人,甚至超过阿玛。
康成小时候每次惹祸都会跑到额其克那里躲避,对额其客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他慈爱的眼神。
康成最喜欢听额其克给他讲故事,讲北疆的传说,还有蜿蜒部的历史。一直觉得这一切刚刚发生,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可转眼却已成为回忆!
今天自己已满二十五岁,额其克给他讲蜿蜒部历史时,他还不到十岁。
二十五岁!蜿蜒图茂在二十五岁时正率领蜿蜒大军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可自己呢。
蜿蜒图茂是部族最伟大的族长,这位蜿蜒王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千年之后,他的蜿蜒后代,在他相同的年纪时,竟沉沦到每日混迹于歌舞场,沉迷在歌红酒绿的温柔乡无法自拔。
望着如水月色,康成心头涌起一丝苦涩。
然而,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啊!那时的康成也曾志向远大,也曾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当然,在阿玛眼里,他永远是惹祸招灾的代名词。
“小祖宗,你说你到底随谁啊?你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啊!”这是阿玛说自己最多的一句话,连语气他都记得。
小时候康成无非是任性点儿,要各种吃的玩的,贵为蜿蜒部的唯一继承人,物质上自然富足。但步入青年后,康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渐渐显露出来,搞得蜿蜒永庆每天提心吊胆。
蜿蜒永庆和永福哥俩都奉行和为贵处事原则,接人待客绝对持君子之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哥俩甚至一度天真的幻想以德服人。
但康成不同。
康成的性格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典型的遇周公则讲礼仪,遇桀纣则动干戈。你怎么对待我,我就怎么对待你,这在康成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自己评价自己属于“亦正亦邪”的类型。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善良与否,全是因人而异。如果对待恶人一味儿善良,无异于助纣为虐,等同于最大的恶。
蜿蜒图茂一直是康成的偶像。
在康成幼小的心灵里,曾经暗暗发誓,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像祖宗那样叱咤风云,威震北疆。蜿蜒人丢掉的领土,有朝一日他定要亲手夺回来。
生命不逝,誓言不失!
想到这康成叹了口气,当初的誓言记忆犹新,但发誓的那个人,却已堕落在尘世中,迷失自我,忘记来时的路。
康成在黄旗堡没人敢惹,因其特殊的身份,大人小孩处处让着他,这让康成觉得很不过瘾,直到后来,他和终北人杠上了,才觉得有点意思。
终北人四处劫掠,靠近靺鞨冰原的蜿蜒村落常常遭殃。康成便偷偷纠集一队人马,在一个常遭北贼打劫的村落蹲守一个多月,终于和终北人真刀实枪的干了一仗,那年康成十五岁,还没举行成人礼。
那一次,前来劫掠的终北人几乎全军覆没,他们从没想到蜿蜒人竟敢还击。
羊族怎么懂得反抗呢!用老乌尔登的话说,“羊长角是为了吃草的!”
消息传到黄旗堡,把永庆吓个半死。“小祖宗这下可闯大祸了!”蜿蜒永庆脸都变了色。
对于北贼,哥俩始终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吃点亏又有何妨,这样方能体现大族风范。
“吃亏人常在!”这是阿玛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可是,事还没算完,康成头一遭便得手,无形中助长了他的胃口,随后开始谋划主动袭击北贼的村落。
“凭什么蜿蜒只能被动挨打!我们有武器,有军队,如果连还击都不敢,要军队干嘛?”那些蜿蜒武将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
祸闯出来后,蜿蜒永庆赶紧派人同终北人讲和,但乌尔登直接割掉蜿蜒使者的耳朵和鼻子,“让你们族长来同雄鹿讲和吧!”乌尔登咆哮到。
万般无奈之下,永庆显露出族长生涯中的唯一一次峥嵘,联合高车族和肃慎族跑到圣鸦堡告状。
永庆在圣鸦堡慷慨陈词,最终成功逼迫舒禄果出兵,这才没酿成大祸。
康成的性格很大程度受蜿蜒仲实的影响,仲实不仅教康成读书识字,还鼓励他四处游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仲实自己双腿残疾无法远行,他希望康成多见见世面。
正是在一次远游时,康城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人生的红衣女子。
对于那个女子,康成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并不恨她,只是有些恨命运。
如果不是命运故意捉弄,两人怎会在那样的地方相遇!不打破的美梦永远诱人!或许到现在,康成心中还保留着一块圣洁的地方,里面藏着一个完美无瑕的身影。自己大概也不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吧!
远远传来几声狗叫,将康成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一阵晚风吹来,渐渐上窜的酒劲让他感到有点头疼,前方是熟悉的路口,拐进去不远便是他在圣城的家!
路口有一颗金叶杨,此时树叶已全部落光,光秃秃的枝杆在月光下一片银白。走到树下,脚下枯叶碎裂沙沙作响。
苏和泰应该早就睡着了吧,想着门房老头胖得夸张的身材康成有点儿想笑,每次半夜回来,离老远就能听见他如雷的鼾声。
从路口拐进去,前方空无一人,街显得空旷幽静,还没走到一半,康成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正踌躇不决时,突然前方出现两个手持棍棒的身影,紧接着身后也传来脚踩落叶的声音。
回头看,后面是四个人,康成知道大事不妙,酒顿时醒了一半。
这时,那六人已同时举起棍棒冲了过来,康成本能的迎向前面的两人,想从正面突围。不幸的是刚迈开腿,他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便重重摔倒在地。
六支棍棒紧跟着轰然而至!
其中一棒子正中康成脑袋,打得他眼冒金星,醉意完全退去。
康成连忙双手抱头,护住要害,不停在地上滚动,以最大限度的躲避对方的棍棒。
棍棒不分青红皂白的接连落在康成身上和地上,“砰砰”作响。
其中一人边打边骂:“打死你个畜生!看你以后还祸害人!”
康成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只能任由对方暴揍。
不知道被儿个人打了多久,在康成感觉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终于停止了殴打。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上前,抓住康成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来:“操*你妈的!瞧你这副熊样,看你以后再敢祸害人!”男子吼到。其他几名男子一声不吭,大概怕暴露身份。
康成感觉有血自额头流到脸上,嘴里也有股咸咸的味道,合着返上来的酒气让他一阵阵的恶心想吐。
借着月色,依稀能看清几人的大致模样,应该都是圣城百姓,他并不认识,康成始终没问原因,刚刚那几乎话,已经让他知道事情原委。
肯定是某位姑娘的阿玛为女儿出气,具体是谁他对不上号,毕竟,这几年,因他伤心的女孩太多了,或许这几人的女儿都受过自己的伤害!
“花了他的脸!”康成正想时,听见一个男人说,“让这个畜生以后没法作妖!”
男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
听见对方要将自己毁容,康成大惊,身上生出一股急劲,见摁着他的男人正对着自己看,康成猛的将头顶了过去,男人一声惨叫,痛苦地捂着脸坐在地上。
“我的鼻子,操*他妈的,疼死我了!”男人含糊不清的骂到。
其他几名男人原本正等着看好戏,一时放松警惕,见状吃了一惊,康成趁机站了起来想逃跑,但今天他确实喝得有点儿多,刚跑了几步便再度摔倒在地。
几个大汉上前将他拎起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其中两人按住他的胳膊,将他抵靠在金叶杨的树干上。
先前那个男人又将尖刀掏出来,可还没走到康成跟前,被顶断鼻梁的男人却踉跄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抢过尖刀,“让我来!”男人狠狠的说。
走到康成跟前,他揉了揉鼻子,然后借月光看了看手上的血迹,“我叫你他*妈顶我!”男人将刀尖抵在康成的脸上,“你再顶啊!”男子叫嚣到。
金属的冰冷感从脸上传到全身,康成咬着牙,别过脸不看。
“你们瞧!”这小白脸子害怕了,“哈哈!”男子有些得意。
随着笑声,刀尖上下不断抖动起来,康成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想必是刀已将脸划破。康成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没想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竟然遭此厄运,这大概就是命吧。
“住手!”众人突然听到一声轻叱,循声望去,几步远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众人错颚不已,康成感觉女子声音似乎耳熟。
“你给我滚回去!谁让你来了!”拿刀的男子突然间勃然大怒。
那个身影并没有退缩,“阿玛,我求你放了他!”女子说,“我跟他的事,不要你们管!是我心甘情愿的!”
其他几名男子一听全都沉默不语。
拿刀男子却气坏了,他放开康成,一个箭步窜过去,抬手便给女孩一记响亮的耳光,女孩被打得一个趔趄,但随后站稳,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男子气极败坏的骂着,抬手又要打,可女孩看准时机,去夺男子的尖刀,两人一时间扭到一块儿。
纠缠了一会儿,女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所有人心头一惊,发现那个男子一下子僵在原地,那个女孩则一手捂着肚子,缓缓倒下。
“萨仁!”男人反应过来,扔了刀哭喊着跪在地上,手忙脚乱的帮女孩查看伤口。
其他几名男人见出了乱子,便松开康成悄悄围拢过去。
康成也蹒跚着走过去,跪在女孩面前握住她的手,“康爷,我不怪你!”女孩有气无力的对康成说,“这是我的命!”
然后女孩对男子哀求到:“阿玛,答应我,不要为难他,不关他的事!当我最后求你了!”
为康成殉情的女孩前后有好几个,但亲眼看着女孩死去,这是唯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