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哲回家的第二天起,塔娜每天都会到西山松林消磨掉一大半时光,她不想心上人回来时扑空。
相聚的时光从来短暂,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煎熬。
当初一哲初赴蜿蜒河后,塔娜也是这种心情。那时天还暖和,她常一个人坐在情侣树下发呆,听风掠过树梢缠绵缱绻。有时,塔娜自言自语述说心中的牵挂,希望能被风儿带走,捎给远方的爱人。
有几次小梅花竟像听懂了她的话,善解人意的将头靠在她身上,轻轻的摩挲,似乎在慰藉女孩儿的相思之苦。
虽说去蜿蜒河是对付九头怪,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塔娜没感到特别担心,她始终有种强烈的感觉,一哲前去定会马到成功。但这回不同,一哲刚走,塔娜就变得格外忐忑起来。
一哲去蜿蜒河当时塔娜还有种矛盾心里,一方面她盼望一哲成功,但同时潜意识里又有些怕一哲成功,因为成功则意味着两人平静相处的日子即将被打破。
冬天的山林萧杀颓败,松林变成一道望不透的深绿屏障,像藏着沉重的心事。时不时从树后跑出一只松鼠,机警的在地面搜寻残留的松塔,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惊扰塔娜的心湖。
假如借巴图鲁奖章的契机,一哲成功说服大族长,自然是一个喜讯,可自己呢?自己该如何面对黑水部?还有阿玛和额娘!如果让族人知道自己在同乌拉人交往,别说谈婚论嫁,就是普通的交往亦会是一场灾难。
塔娜也反复考虑过同一哲私奔,黑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不过后来那两人被一起抓回木栅城,女子拒绝了黑衣萨满的要求,结果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绞死,最终自己也在乱石下丧生。
木栅城是恨神统治的地方,有一些爱情在木栅城不被允许,黑水人宁可将其毁灭。
“这场感情真是自己的一劫吗?”塔娜常感到一阵阵害怕,“难道这就是传中的命中注定?”
在认识一哲以前,相对于同龄族人来说,塔娜始终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常年在远离木栅城的地方生活长大,意味着她可以逃避诸多族规约束,让她的童年充满爱和阳光,阿玛布赫朗顿也很少在她面前宣扬部族仇恨。
可眼下,同一哲的爱情似乎还是无法躲开部族仇恨,时刻伴随着危险,一不留神,便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难道,劫,也是一种缘分吗?
这几年,塔娜一直小心翼翼的藏着自己的心事,虽然额娘早已感觉女儿有点异常。
自从救治小梅花后,塔娜很少再猎杀那些獐狍野鹿,每次从松林回去,她不得不打几只野兔和山鸡,以便和阿玛有个交代。
黑水牧场最近十分忙碌,因为传统的宰牲节即将来临,牧场在做转场前的最后准备。黑山牧场牛羊的数量很少,多数是马匹,这是布赫里里就任大族长后黑水各牧场的最大变化,黑水人需要战马,以便快速装备自己的骑兵。
每年出栏的牲畜赶回木栅城后,黑山牧场在冬天会继续运作,布赫朗顿刚领人新盖了两排马厩,剩余的母马和小马驹将在此过冬。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难耐等待后,平静终于被打破,消息不是来自赫一哲,是木栅城的黑袍使者。
黑袍使者赶到的时候,塔娜还没出门,几名使者不满的盯着塔娜的衣着脸现怒容,吓得塔娜额娘赶紧将女儿带回毡帐换上波卡长袍。
使者带来布赫里里的命令,要布赫朗顿立刻回木栅城,“你们一家都要回去!”领头的黑袍使者特意强调。
族长的突然召回让布赫朗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今年准备出栏的牲畜还没分群,况且,一家人全回木栅城,这是为什么?
塔娜心中一阵慌乱,好在长袍套身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但直觉告诉她,一哲可能出事了。
两天后,一行人回到木栅城,领头使者礼貌的拒绝了布赫朗顿先回木栅城的家歇歇的打算,直接领三人去菠萝殿见布赫里里。
“这是族长的命令!”面对布赫朗顿的不满,另一名使者不耐烦的挤出个笑脸回复到。
杜利巴广场黑潮涌动,热烈的呐喊和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聚在广场中央,不知疲倦的高喊激昂的口号,几名杰哈德勇士站在一个石礅上,卖力鼓噪煽动着族人,他们号召人们要做好准备,随时发动圣战,对敌人展开无情的毁灭性报复。
每次回来,只要一跨过城门,塔娜就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外面自由的风根本吹不进这个充满仇恨的城邦,木栅城的一切都让塔娜感到压抑,无论是人群还是房屋,甚至这三个字。
黑衣使者在前面带路,几人穿过广场径直进入菠萝殿。
菠萝殿中一片肃穆,布赫里里端坐在族长宝座上,众人行礼见过族长,布赫朗顿一脸不高兴,他先例行向布赫里里汇报了一番牧场的情况,随后直接问族长为何这么急着召回自己。
布赫里里表情冷峻的看了看朗顿,“我有事问她!”说着,他指了指布赫朗顿身后的塔娜。
布赫朗顿听得一头雾水,他满脸狐疑的看了看女儿,但迫于场合特殊,他只好闪到一边。
“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乌拉人的吧!”布赫里里直接发问。
此言一出,一家人都愣住了,布赫朗顿更是一脸惊讶,对他来说,这不啻于晴天霹雳,朗顿眉头紧锁,摇着头表示无法相信。
布赫里里说完紧盯着塔娜看,神情让人不寒而栗,虽然塔娜躲在波卡长袍下,但隔着黑色面纱,她仍能感受到那两道目光的威力。
一哲被关进地牢的当天,木栅城就收到暗探从圣城传回的飞鸽密函,同外族人私自交往是黑水人不能忍受的,何况是仇敌部族的乌拉人。
但密函并没明确说出塔娜的名字,因为黑水暗探当时并没在神庙颁奖现场,消息是事后从圣城百姓的议论中得知的。因为这样的消息,无论对于乌拉人还是黑水人,无疑都是极具冲击力的爆炸性新闻,但黑水女人的名字,人们传出好几个版本,有的说黑水女人叫“吉娜”,还有人说叫“塔娜”,也有人坚称说那个女人叫“达雅”。暗探也无法证实,最后只好将所听到的几个名字如实汇报。
在塔娜回木栅城之前,部族凡是和这几个名字相似的女孩全都挨个被审讯过,但始终没有结果,这几天,人们私底下一直在猜测这个私通敌族的女人究竟是谁,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后来,有人想起了在外面牧场的塔娜,而且,塔娜所在的黑山牧场紧邻乌拉人,所以,布赫里里当即令人将布赫朗顿一家召回。
布赫朗顿生得身材五短,面膛黝黑,每当他同女儿站一块儿,两人便从视觉上直观生动地诠释了黑和白的概念,塔娜白的耀眼,朗顿黑的发光。
布赫朗顿的黑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童年时被人喊做黑孩儿,如今则变成老黑。
常年奔波在外,强劲的北风为他雕琢了一张硬朗如山岩的脸,一双浓眉和扁平的宽嘴巴,让布赫朗顿看起来敦厚老实,但在骨子里其实他藏着一种倔强和执拗,他对自己的女儿更是爱到骨子里,在黑水人中,朗顿的倔强和护犊子是出了名的。
而且,一旦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在木栅城,没人愿意惹老黑。
平时朗顿不善言谈,但只要一旦涉及到塔娜,他马上变得警觉。如果感觉女儿有一点儿危险,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前,挡在女儿身前。
布赫朗顿对塔娜的疼爱纯粹得不掺一点杂质,那是一种动物式的没有缘由的天性之爱,无论女儿要什么,他都会尽最大努力帮女儿达成心愿,这一度让塔娜觉得阿玛能在一哲问题上站在自己一边。
同时,朗顿对黑水信仰有着近乎偏执的坚守,尤其是对恨神的笃信。这也是数代黑水人不懈推崇的结果。
恨神是黑水人的独创信仰,游离于天神和地鬼之间,当年正是恨神让黑水人摆脱灭族厄运。并赐予黑水人活下去的动力,也是支撑黑水部逐步兴趣起来的强大信念。
大概因为相由心生的缘故,恨神的面目被雕琢的丑陋无比,而且只有一只眼睛。黑衣萨满和族人解释说,那是一只专门盯着敌人的复仇之眼。
天神让人生有两只眼睛,是为了用其中一只发现世上的爱和美好,用另一只看见仇恨,而恨神那发现爱的眼睛已永远闭合。
若据此推断,爱神大概是双目失明的瞎子吧,因为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通常都是睁眼瞎。
布赫里里的一席话更是让塔娜额娘吓得差点跌倒,因为她清楚这罪名一旦成立的后果。
塔娜的额娘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秀美的脸庞躲在黑面纱后常年不见天日,但当她注视塔娜的时候,眼神充满爱意,似乎洋溢着最明媚的春光。
塔娜漂亮的脸蛋完美的遗传了母亲,几乎是她的翻版。
黑水部落几百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地宣扬仇恨,这让族人的价值观极度扭曲,大多黑水人认为,在这世上,除了恨,还是恨。部落女子少有人懂得爱情,在她们眼里,女人无非是男人的附属,嫁人就是生孩子,以便增加部族人口。
而那些所谓的美好爱情,只是一种表面的虚假,爱极生恨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
黑水孩子从小就仇视乌拉人,历任黑衣萨满都会对族人宣称:乌拉人都是白眼狼,是恶魔,黑水人的重要的使命是有朝一日攻进恶魔的老巢,剪除所有乌拉乱党,讨回属于黑水人的正义。
所以,黑水人的小孩,天生就缺少孩子应该具备的天真和活泼,反到像大人一样事故老到,虽然,黑水的小孩根本没见过乌拉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乌拉人的痛恨。
塔娜是其中少有的例外。
她对一哲的爱,就是在这种充满敌意的土壤中破壳而出,在塔娜的精心呵护下艰难成长。虽然塔娜十分清楚,两人的爱情幼苗随时都可能夭折,但因为艰难就不播种希望了吗?难道不正因为环境坚信,方才体衬托出爱情的伟大吗!
面对布赫里里的威严质问,塔娜默不作声,菠萝殿里,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看过来,让瘦弱的她一时无力担负。
布赫花喇双手环抱胸前,站在布赫里里身旁,居高临下审视塔娜一家人,仿佛一处暗藏危机的沉闷风景。
塔娜透过面纱,偷偷打量着黑水史上最年轻有为的族长,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承认,反正没人知道她同一哲交往。
布赫里里穿一身藏青长袍,同阴郁的神色极为般配,本来他长得挺帅气,却因不苟言笑而显得冷漠且充满威胁,布赫里里的胡须较轻,衬托得皮肤呈现一种缺少血色的苍白。习惯性的皱眉思索,在布赫里里眉宇间形成了几道竖纹,那是他对整个世界的疑问。
在那张脸上,布赫里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双眼。每当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看,似乎能将对方变成玻璃,让人在他面前有种强烈的赤裸无助感,感觉哪怕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似乎也能被他发现。
见塔娜一直不说话,布赫花喇有些不耐烦,“族长问你话你没听见吗?”花喇话语里带着一丝怒气。
“回族长,我不认识什么乌拉人!”塔娜定了定神,努力保持语气平静,“我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就有点奇怪了,你没和他说过话,可他怎么知道你叫塔娜的!”布赫里里往前探了探身,继续质问。
“回族长,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牧场除了打猎,就是帮阿玛照看马群!”塔娜决定搬出阿玛做挡箭牌。
“娜儿在牧场确实没同别人来往过!”果然,布赫朗顿护女心切,赶忙接过话茬到。
“是不是我喊娜儿的时候被他们听到了!”塔娜额娘一看布赫朗顿开了口,也跟着说到。
“女人!你给我闭嘴!”布赫花喇一声断喝,“这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塔娜额娘吓得赶紧低下头,再不敢开口。
随后不管布赫里里怎么问,塔娜一口否认自己认识乌拉人,虽然黑水人不允许本族女人同外族人交往,但却要有十足的证据,现在对方失口否认,布赫里里并没办法。
“这个简单,你不说不认识吗,那现在你以恨神的名义发誓!”布赫花喇终于失去了耐心,插嘴到,“黑水没人敢在恨神面前扒瞎!”
塔娜也想这场询问尽快结束,对她来说,在菠萝殿的每一刻都是折磨,听花喇说完,她平静地的回到:”我愿意以恨神的名义起誓!“
“好!”布赫花喇阴险的笑到,“你跟着说!”他一指站在布幔下的黑衣萨满。
黑衣萨满始终站在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看上去像一道阴影。
黑衣萨满缓步向前,“摘掉你的面罩!”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命令塔娜。
塔娜抖着手摘下面纱(起誓必须以真面目面对恨神)然后在那道黑影前低下头。
“有仇必报的恨神在上,”黑衣萨满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府,凄惨怨毒,同时带着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我愿以您的名义起誓,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谎言,让我必遭天谴,让我以最痛苦的方式悲惨死去,......
塔娜平缓地跟着黑萨满诵读,每读一句心头像被人割了一刀,但为了爱人她努力坚持着,即便刀山火海她也敢闯。
“让我亲人离散,此生带着这个誓言孤独终老......”,当塔娜听到这句话后,她不由得停下了。
花喇莫名其妙的盯着着塔娜,眼瞳闪烁。
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诅咒。
“孩子还小,有必要起这么毒的誓吗?”布赫朗顿的不满完全流露出来。
“一个誓言而已,怕什么,反正她又没撒谎!”布赫花喇耸耸肩膀。
“塔娜是我从小看大的,我这个当阿玛的心里有数,”布赫朗顿一直都讨厌花喇,不由得怒气渐生,他盯着大族长缓缓道:“如果塔娜真和乌拉的白眼狼好上了,我发誓,我会亲手杀掉她!”布赫朗顿看了看女儿,“还请族长彻底查证此事!”
过了好半天,布赫里里勉强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更加阴沉:“好,我相信你,如果情况属实,不用你亲手,我会按族里的规矩办!”
一旁的塔娜听得心在颤抖。
她又想起那个被砸死的女孩儿,“这个平时最疼自己的人,难道到那时真下得去手吗!”塔娜瞄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布赫朗顿。
“你们先别回牧场了,”塔娜正想心事,突然听布赫里里说,“一直在外忙,该回城里歇歇了!”
一家人闻言赶紧对族长行礼谢恩,行礼完毕,塔娜一抬头,心却像被人扎了一刀,他看见布赫花喇正不还好意地盯着她美丽的脸庞眼露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