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图堡的餐厅豪华气派,餐厅四壁全部采用上好的鱼肚白石材打造,地上铺着蜿蜒河出产的野山羊绒地毯,橘黄色的餐桌在灯光下泛着暖意,将放在上面的餐具衬托得像一件件艺术品,让人不忍触碰。
在餐桌正上方,悬吊着一组结构繁复但造型精美的银烛台,几十个台座分别被打造成形态各异的知更鸟样式,每只鸟背上都安放着一根粗大的红蜡烛,将餐厅映照得一片通明。
舒禄果斜靠在宽大的高背椅里,盯着手中的酒杯发呆,目光呆滞无神。委赫永贵坐在主位的正对面,小心翼翼的揣摩着大族长的心思,半天也不敢动筷子夹菜。
几名侍女垂手立在两侧大气都不敢喘,让偌大的餐厅显得沉闷而空荡。
噶礼在有客人的情况下从来不上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如此。注重尊卑之分,是老管家众多的美德之一。
二格格出嫁当天,聂嬷嬷便挎着一个小包袱去了神庙,走得从容决绝,直到出了圣鸦堡的大门,老太太都没回头看一眼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舒禄果明白老太太因为儿女的事对自己心存芥蒂,鉴于聂嬷嬷的特殊身份,他什么也没说,何况他自己也有些懊恼。
老管家将老太太送出的门时,礼节性的让聂嬷嬷有空回来看看,结果老太太不近人情的回了一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空了!”
噶礼听后苦笑了一下,老太太还有地方可去,可自己这辈子大概只能死在这座城堡中了。
二格格走后的第二天,舒禄果一个人烦闷,噶礼一辈子滴酒不沾,大族长便邀请的委二爷来塔克图用晚餐。
几杯酒下肚,舒禄果已经有些醉意,面对满桌子美味,他没有一点胃口,只顾不停的冲委二爷举杯,随后也不管对方喝不喝自己都是一饮而尽。在他面前,几只空酒壶歪倒在桌面,在烛火的映照下闪耀着刺眼的银光。
这是委赫永贵第三次在塔克图堡餐厅喝酒,近半年来,他曾同其他官员来过两次,但今天舒禄果只邀请了他自己,这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
“大人!”见大族长又一杯酒下肚,委二爷轻声劝到,“您不能再喝了,要保重身体啊!”
舒禄果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近乎木讷的看着面前的一个餐盘,二格格离开快两天了,舒禄果眼前随处可见女儿的身影,还有那双幽怨的眼神。
说起来,二格格的出嫁仪式比起大格格和玉文的婚礼场面毫不逊色,尤其是那队接亲的终北人,打扮得争奇斗艳,让人印象深刻。但看在舒禄果眼里却处处透着一股凄凉劲儿,场面越隆重,他心中的伤感就越强烈。
舒禄倩坚持穿着自己喜欢的绿旗装上的轿,在临行前的头一天晚上,二格格疯了似地将之前定做的那几套红旗装全部撕碎,然后从窗户扔了下去,楼下的侍卫看着漫天飘洒的红色绸雨无不摇头叹息。
上轿前,巴尔达要为她送上天神的祝福,二格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天神只会惩罚人,你什么时候见它真正保佑人了?”几句话听得老萨满连连摇头。
不过舒禄倩倒是收下了额娘托巴尔达捎来的一副耳环,那是额娘带到神庙的唯一值钱的东西,叶赫青义听说二女儿并不是嫁给马佳公子断然拒绝回来为女儿送行。
“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二格格毫不领情的对哭成泪人的姐姐说,这也是她离开圣鸦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九画信守承诺,陪着二格格一同前往了终北族,冷金树派了一整队乌拉骑兵护送,不过所有人都感觉,二格格看冷司令的眼神更像仇人,而不是保护和被保护的关系。
冷司令对此毫不在意,“大族长的女儿出嫁,绝不能显得太寒酸了!”苏勒特意交代过他。
二格格是在得知马佳毓荣的死讯后突然同意和亲的,而且坚持要马上就嫁,连一个月后就要举行成人礼也不管。见阿玛犹豫,二格格甚至以死威胁,舒禄果也乱了阵脚,马佳公子的死几乎当场击垮了他,舒禄果连忙答应了二格格的要求,马上安排女儿的和亲事宜,他怕女儿一时想不开真走了极端。
马佳公子的死法和纳喇清文一模一样,也是从楼上失足摔死的。
那晚他和二格格被冷司令夜巡遇到,并强行带回圣鸦堡后,为了顾全大局,马佳泰将儿子关在楼上不准他出门,马佳公子自然不肯作罢,便尝试各种办法逃跑,结果在跳窗时一不留神摔倒楼下,步了纳喇清文的后尘。
“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你说我这个大族长当得还有什么意义?”舒禄果突然满怀伤感地说,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抓着银壶,眼神哀怨地盯着委赫永贵。
“也不能这么说,大人!”委二爷一脸谄媚,“您这都是为了北疆人民作出的巨大牺牲!我相信北疆人民会永世铭记!”
“呸!”舒禄果猛然扭头狠狠啐了一口,“操他妈的牺牲,操他妈的铭记!”
委二爷吓了一跳,他从见过到大族长说脏话,在他印象中舒禄果始终礼貌稳重,这样骂人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只好用一个尴尬的笑脸来回应对方。
“全他妈是卑鄙小人!包括我自己!”说到这舒禄果咬牙切齿地骂到,“都是凶手,早晚有一天我要杀光他们,一个都不剩!”
一席话听得委赫永贵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舒禄果所说的“他们”包不包括自己,便默默的看着大族长没接茬,先摸清对方底牌是委二爷同人打交道的原则。
近半年来,委二爷处处感受到大族长对自己的器重,他知道这是因为二族长的原因,如今苏勒处心积虑地挑战舒禄果的地位,几乎已呈公开化态势。自己同其他官员一样,无非是双方争取的棋子儿,如果自己运作的好,便可以左右逢源,分别从两位族长口袋里捞取好处,但若是操作失误,则会死得很惨。
委二爷胸有成竹,他最喜欢这种游戏,甚至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生来就具备玩这种游戏的天赋,在他眼里,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场游戏,对于他这种善于摆弄权术之人,每一天都乐在其中。
处在两强相争的夹缝中,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明显表现出来同其中一方过于亲近,而是要让双方都觉得你倾向他,这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当然,这只是一个火候问题。
这半年来,周旋于北疆头号和二号人物中间,委二爷显得游刃有余,从表面上看,他既没有投靠二族长,也没公开站在大族长一边,若是不小心疏远了二族长,委二爷会马上暗地里找机会进行弥补,这让双方都频频对他释放善意,两位族长都觉得委二爷站在自己一边。
他们哪里知道,委二爷永远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
用委二爷自己的话来说,女人在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丝遮羞布的时候,才最具诱惑力,而不是脱得一丝不挂。
舒禄果连干了几杯酒后,见委二爷一直不说话,便停下来看着他,“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他问到。
这个问题让委二爷觉得很意外,他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大人,您忘了,我没有儿女!”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如果你是大族长你会怎么做!”舒禄果耐心的又问一遍。
“这个,我,我应该也会做和大人一样的决定吧!”
舒禄果听后往前探了探身子,满脸鄙夷,他撇了撇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你他妈在我这少唱高调,我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舒禄果抓起酒壶,却发现已经空了,他怒气冲冲的扭过头看了一眼,一名侍女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帮他将酒杯倒满。
“你们这些大老爷,就会顺情说好话!”舒禄果端起酒杯到。
“谁不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他问,“谁不想自己的儿女幸福?”不等委二爷回答,舒禄果自饮了一口,“你看看我这个大族长,唯一的儿子丧生狼口,大女婿成了残废,就剩下一个小女儿,结果让我亲手送给一个野兽!”
“大人,听苏勒大人说黎冒东首领并不是传说的那样!听人说他长得......”
“不许在我面前提苏大人!”舒禄果一声断喝,眼中同时燃起两团烈火,吓得委二爷赶紧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有一天我要是同苏大人打起来,你站在谁那边?“舒禄果停顿了一会质问到。
“大人,您同苏大人都是北疆的杰出领袖,我永远拥护你俩!”
“你放屁,我问我俩要是打起来你向着谁?少他妈给我打官腔!”舒禄果火了,“就告诉我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只能选择一个!”
“我向着您!”连委赫永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谎言,这或许是撒谎的最高境界。
舒禄果听后拍着掌大笑起来:“向着我!向着我!好,委大爷你可千万记着今天说的话,我也会记得!希望你不要食言!食言可是要遭天神报应的!”说罢大族长又端起酒杯,然后一脸奸邪的盯着委二爷,“那么,为我俩的友谊干杯!”
“委大人知不知道,我们祈求天神保佑的时候不一定管用,可是诅咒却从来都很灵验!”刚放下酒杯,舒禄果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他阴恻恻地说”。
委二爷闻言挤出一个苦笑当做回应。
“我玛法一直对天神无比虔诚,几乎每天都要在神位前祈福许愿,求天神保佑舒禄家族兴旺,子孙昌盛,可一直都没能如愿,这让玛法十分失望。有一次他喝醉酒了,失手打翻了天神灵位,还说了一些冒犯的话,结果报应却随后便至,没过过久便出了意外,一命归西!”舒禄果说完停顿了一下,然后冷笑着看了看委二爷。“随后,从我的阿玛这辈儿就开始,舒禄家族不但没有人丁兴旺,反而还越来越少,任凭阿玛每天祈求也不管用。现在到我这......我觉得有时候天神比我还小心眼!”舒禄果说到这不停下了,然后冲委二爷举了举杯,“喝!”他命令到,随后一口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希望天神保佑!”舒禄果喝完对上方烛台举了举空杯,“天神保佑我们,可谁来保佑天神呢?”
“看来大族长真喝多了!”委二爷暗暗在心里嘀咕。
“你说说,谁保护天神?”今晚舒禄果的问题,每一个都让委二爷觉得胆颤心惊,都说伴君如伴虎,委二爷此刻觉得这话一点都不假,想想门外的侍卫,委二爷有些害怕起来,只要舒禄果愿意,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能够随时扭断他的脖颈。
“大人,圣鸦神恩泽北疆!你我皆沐浴在圣光之下!”委二爷一直都有虔诚的信仰。
“哼!圣光!”舒禄果目不转睛的盯着委二爷,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都他妈是骗人的!有时候,天神还要靠我们去保护呢!”他从嘴角挤出一个轻蔑的笑。
委赫永贵不知道大族长说的什么意思,自己主动喝了一口酒掩饰疑惑,麦酒苦涩中透着一丝香甜,好像兴奋中流露的一丝不安。
“到底是我们在保护三足乌,还是三足乌在保护我们?”舒禄果大逆不道的说。
“当然,当然是圣鸦神保护我们了!”委二爷战战兢兢回到。
“那我们的圣山守卫团是用来干嘛的?”舒禄果似乎早有不满。
“圣鸦神!圣鸦神!唉!当年曾拯救过北疆确实不假,但从那以后,还不一直都是我们在保护他吗?不光是保护,还要想办法给他治眼睛!都说它能预知未来,但每次在祸事来临前从来没给过我一点儿提示,一次都没有!”说到这舒禄果有些酸楚,“而且,每年的那一天,他还不是像刚出壳的雏鸟一样脆弱,要我在山顶守一整天!”
前半段话委二爷知道原因,但对最后一段他却不明白什么意思,便一言不发地看着舒禄果。
见委二爷一脸的不解,舒禄果嘿嘿笑到:“我说的是真的啊,在它被射落的那天啊,嗯,你当然见不到。要真是神通广大他就不会被射落了!”
舒禄果的话吓得委二爷差点滑到桌子底下,这应该是除了大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的秘密,见舒禄果又要倒酒,他连忙站起身,走过去用颤抖的手按住酒壶,“大人,您不能再喝了,身体重要啊!”委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说。
舒禄果一听有些恼火,他使劲挣脱开委二爷的手,“我没醉,这才喝多点儿啊!”结果用力过猛,酒壶一下子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顿时金黄色的酒液四散飞溅,在烛光下散开,像极了一团绚丽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