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州服装批发市场里,此刻多少有些过于安静了。这里名为批发市场,但也做服装零售,这天正是周末,按理说应该是销售高峰期,可市场里人并不多。挑选衣服的顾客寥寥可数,商贩们见人过来就大声招呼。葛爱红就是这些商贩中的一个,此刻她刚送走了一个顾客,正揉着因为缺乏睡眠而红肿的眼睛。她今年34,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打扮艳丽,但神情疲惫,眼睛下方还挂着明显的黑眼圈。
“葛总,今天生意好?”隔壁一排的女商贩走过去,顺口和她打了个招呼。这些卖衣服的女人都互称“x总”,在外人听来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好啥啊,早上四点到现在,一共卖了八百块钱的。对了,你那件断了码的汗衫,给我留着吧。我拿回家给丽丽,这丫头又把衣服弄破了。”
“好咧,你要的话成本价给你,反正也卖不出去。——不过葛总,那汗衫小姑娘穿也太老气了。你店里这么多漂亮衣服,别光顾着发财了,给你闺女留两件呗。”
“不用,她长个子呢,穿好的也浪费。再说了,小姑娘家心思光放在爱漂亮上,哪还有工夫学习了?衣服能穿就行,让她省下打扮的时间学习,等考上大学我再给她买好的。”
“哎呦,一家就一个闺女,你还真舍得啊。”那女商贩调侃着走了,葛爱红收起笑容,一五一十地算起帐来。她拿着计算器把一天的营业额核了一遍,又核了一遍,按来按去,进账也只有九百一十二元。她看着账本上寥寥的几条记录,眉头皱了起来。
在这个批发市场摆摊,每天的摊位成本就是五百元。再加上进货成本,水电费,物业管理费,每天的营业额要达到一千三百元才能回本。此刻天色已近傍晚,葛爱红看看账本上的数额,再看看稀稀拉拉走过的顾客,叹了口气,停下了准备收摊的手。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葛爱红拿起它看了看,烦躁地扔到一边。手机埋在一堆T恤衫里不断震动,屏幕上“周铭”两个字闪动着,可她没再去管它。
此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人身着普通的衬衫配牛仔裤,毫不起眼,只是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墨镜,让他多少有些特别。那人在摊位前停下,葛爱红飞速打量了一下他的全身,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判断他并非目标顾客。她的摊位主要卖女装,寥寥可数的男装以时尚潮牌为主,并不符合这人的穿搭风格。她也懒得招呼他了,只说了句“喜欢什么可以试试”,就坐回角落的凳子上。
那人随手翻着衣服,葛爱红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并没专心看衣服,一直用余光看着自己。她看看旁边镜子里那张露出疲态的脸,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手机仍在震动着,她瞧了它一眼,没伸手去拿。
她正在自顾自地整理衣服,旁边的女商贩突然喊了她一声:“葛总,听说今晚有大雨啊。”
“什么?”葛爱红有点吃惊,“刚才不还有太阳吗,什么雨?”
“刚才的临时天气预报,晚上要变天了。听说是大到暴雨呢。”女商贩举着手机。
葛爱红瞪大了眼睛。那女商贩又添了一句:“葛总,你看这下头的报道还写着呢,前几天一个送外卖的顶着大雨上班,滑倒了,结果让车撞了。你可千万提醒你那口子小心点啊,我把新闻发给你看。”
“什么我那口子,就是孩子他爸。我早不稀罕跟他过了。”葛爱红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手机就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屏幕上仍旧是“周铭”两个字闪动着。
葛爱红把手机拿起来,犹豫很久,放下了。这时手机“叮咚”一响,是旁边的女商贩把新闻报道发了过来。她点开报道看了几眼,大雨中,送餐员倒在街道上,流淌的血水和抛洒的外卖混合在一起。
她盯着那报道犹豫了一会,点了“转发到朋友圈”,想想,又删掉,放下手机。过了一会又拿起,喊了那女商贩一声:“张总,你把那个天气预报也发给我呗?”
“哈哈,你还是放不下你那口子吧!死鸭子嘴硬。”女商贩揶揄着,把天气预报转发给了她。葛爱红一边笑着说“关他屁事,我是发给丽丽看的”,一边按下了转发键。
她放下手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两道粗眉毛耷拉下来。
“我真是吃饱了撑得慌。”她嘟哝着。
这时,那个戴墨镜的人瞥她一眼,转身离开了。葛爱红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感觉这个人有点特别,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晃晃脑袋赶走这些杂念,急急忙忙地收起摊来。暴雨中,大棚有时候会漏水,低处也会进水。因此收完摊后,需要把堆在地上的成箱衣物垫高,还得盖上一层防雨布。葛爱红尽量快手快脚地收拾,可还没等她把所有的衣服收好盖好,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紧接着,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
没来得及离开的顾客聚在市场门口,探头探脑地望着外头飞流直下的雨帘。葛爱红听着雨水哗哗打在天棚上的声音,重重地一屁股坐在衣服垛上。
她还得把贵重的衣物带走,今晚又不知道得几点回家了。明早四点,还要照旧早起进货。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搓了搓眼睛。那又红又肿的手指上套了两个金戒指,指肚上满是衣服打包带勒出的红印。她活动着手指,疲惫至极地靠在一堆盖了防雨布的衣服上,打算抓紧时间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市场门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送餐员挤出人群,快步朝这边走来,他身上的水蹭到了门口等候的顾客身上,引发了好几个人的抱怨。
那人听若不闻,径直走到葛爱红面前停下。是周铭,他放下送餐箱,粗声粗气地喊了她一声。
“爱红,你把衣服放我车上,我带你回去,快点。”
葛爱红猛地睁开眼睛。当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两道粗粗的眉毛竖了起来。
“你咋来了?!老娘不用你管!一会雨停了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假惺惺操心!”
周铭的脸也沉下来了:“我说你这娘们咋这么不知好歹?丽丽还等你回去做饭呢!孩子在家饿着,你在这睡得倒香。你睡得着吗?你不带把丽丽给我带!”
葛爱红的脸腾一下涨红了,扯着嗓门喊起来:“你想得倒美!孩子从小到大,你管她吃了还是穿了?钱吧挣不到,还整天不着家,老娘要你这样的男人有个鬼用!我娘俩就算饿死,也轮不到你操心!”她跳起来,边叫骂,边推推搡搡地把他向摊位外面赶。
不少人朝这边望过来。周铭望望那些人的眼光,脸更黑了。他阴沉着脸猛地推开她,提起送餐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他穿过人群,向门外走去。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伸手拦住了他。那人摘下墨镜,正是程音。
“小兄弟,你看到了吧,她就这脾气,我俩见面就吵。”周铭放下送餐箱,指指手背上两道指甲印,“我让你快点回家吧,等着有啥用?喏,大老远跑过来就摊了个这,我还能指望她作证?”
“刚才我问你知不知道今晚下暴雨,你说你早知道了。这个消息,是丽丽告诉你的对吧?”
“是啊,她今天放假在家。她妈才告诉她不准出门,她立马就提醒她‘男朋友’了。唉,这孩子……我本来想赶紧下班,一想爱红带着一堆衣服没法回家,才赶过来的。”
“但我听说,丽丽在周末原本就出不了门?”
周铭点头:“对,自从她妈知道她在外头跟小混子来往,周末就把她钥匙收了。她一般就在家玩手机游戏。”
“嗯,那丽丽她妈为什么还特意告诉她,今晚不能出去?”
周铭的眼睛突然亮了:“你是说……”
“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程音指指送餐箱。
“没什么……就,就剩下的外卖。”周铭突然有点结巴。
程音蹲下身,掀开送餐箱的盖子。三碗麻辣烫静静躺在箱子底,还隐约冒着热气。
他抬头望去,周铭正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就是凑巧。有顾客退单了,店里让我提走的……我就是顺便送来,她肯定也没吃饭……要不你拿去吃吧,小兄弟。”
“我吃过了。再说了,你不是带给我的吧?”
周铭看看程音,又看看周围的人群,黑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算了,这么多人看着俺俩吵架,还不够丢人的。你拿走吧小兄弟。”
程音沉默一会,弯腰提起两碗麻辣烫。
“现在我正在请假期间。我不代表全体警察,就代表我自己,所以你可别投诉我。”
“什么……”
周铭一时间有些错愕,这时程音已经挤过人群,提着麻辣烫向葛爱红的摊位走去。他把饭盒放到她面前,葛爱红抬头看见是他,眼睛立马瞪圆了:“你不是刚才戴墨镜的……”
“这是周铭送来给你的。他是冒着暴雨特意来接你的,今天路难走,他很担心你。”
葛爱红愣愣地盯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底慢慢有了暖色,甚至漫上了一星泪光。
“你是谁?”
这时,周铭挤过人群,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爱红,你听我解释……”
程音笑了笑,转身走了。他走出很远,扭头望去,周铭和葛爱红面对面坐着,一人面前放着一碗麻辣烫。周铭好像在解释什么,葛爱红扭着脸,没看他,用红肿的手擦着眼睛。
那之后的第三天,程音接到了葛爱红的电话。
她同意为周铭作证,告诉程音,那天晚上周铭曾找她商量复婚的事情,说是为了孩子着想。无奈两人个性都太倔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为了不吵醒孩子,他们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足足吵了两个小时。午夜两点的时候,周铭才气愤地离开,因此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程音提出,如果两人有复婚打算,葛爱红的证词在法律上作用就很有限,要想证明此事,必须有旁人佐证。葛爱红满口答应,说她出门时撞到了起夜的邻居,在院里吵架时也有人探头看他们,那些人她都认识。刑警队专案组按照葛爱红说的人名,走访了她的几个邻居,他们的证词完全一致,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周铭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作案嫌疑被洗清了。
当天晚上,程音又接到了周铭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只说想约程音出来“聊聊”。
晚上9点的烧烤摊,周铭和程音面对面坐着。架子上的烤串滋滋冒着热气,周铭却没拿,只顾抱着扎啤杯往嘴里灌酒。程音慢条斯理地嚼着肉串,静静地望着他。
“还是要谢谢你啊,小兄弟。要没你,复婚的事估计黄了。”周铭灌下两口酒,把扎啤杯往桌上一顿。
“现在顺利吗?”
周铭摇头:“不顺利,她还是那脾气,老吵架……唉,其实我也是,要不是俺俩都这倔驴性子,当初也不至于闹掰了。不过爱红这人,刀子嘴归刀子嘴,心是不坏的。我得加把劲,就算不为她,也为了丽丽。女孩大了,老是缺爹少娘的,难管啊。”
“你还在假装丽丽的男朋友吗?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周铭抓了抓脑袋:“我也不知道……我原先打算先这么拖一段时间,等丽丽上了高中,慢慢明白过来这事不对,自然就算了。说实话,丽丽这丫头,在同龄女孩子里不算特别聪明的,我又不在她身边,总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受骗。”
“所以你就亲自出马骗她了。”
“不然呢?我是她亲爹,我不来谁来?要不然我怎么办,你告诉我。”周铭抓起杯子,“咕咚”灌下一大口。
程音默默地低下头。
“不过现在好了。等我和她妈复了婚,我俩一块管她。她有爸有妈,回家有热乎饭吃,就不会到外头去找那些小混子了。”
周铭黝黑的脸上现出笑容,冲着程音举起杯:“所以谢谢你了啊,小兄弟。”
程音端起一直没怎么动的扎啤杯,和他碰了一杯。周铭咕咚咕咚又灌下两大口酒,话多了起来:“小兄弟,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难管啊,尤其是女孩子。我和她妈刚认识那会儿,她妈也不是现在这脾气。唉,这都是逼的啊……”
程音放下杯子,安静地听他讲。这个倔强而疲惫的中年男人,一个丈夫和父亲,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絮絮叨叨。那被生活过早地刻下皱纹的脸上,目光灼灼地闪烁,折射出不为人知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