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还依恋着不肯走,隆冬竟不按季节的安排,急匆匆地向人间袭来。大雪刚过,老天就板起一副令人畏缩的冷峭面孔,人们身上穿起夹衣、毛线衣不多时日,又使用起各色的冬帽、围巾、手套和大衣。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低垂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小块,像一张张忧悒而沉思的脸膛,正睁着惶惑的眼睛,从乌云缝隙里向下窥视着灾难深重的上海城区。
冷飕飕的北风,加之冷酷无情的政治气候,汪精卫和他的常委们的心胸里仿佛塞满了冰块。小会议室里虽然生着两盆木炭火,但火小,人少,房间大,仍然感到寒气袭人。他们围着火盆,一阵沉默之后,汪精卫心情沉重地开了口:“以佛海兄为团长,汇曾、祖芬、柏生、隆庠四兄为团员的中国代表团,与以影佐少将为团长,须贺彦次郎少将、犬养健议员、谷萩那华雄大佐、矢野书记官、清水书记官为团员的日本代表团,从十一月初起,在六三花园就《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秘密会谈了六次。明天,十二月六日上午,双方将举行第七次会谈,也是最后一次会谈,然后把一系列的条款、事项定下来,由双方代表团团长签字生效。”他喟然长叹一声:“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老实说,虽然这些条款和事项,日方是根据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的重光堂会谈和今年六月、九月两次东京会谈的基本精神提出来的,但一到了具体化,就变得十分苛刻了。下边,请代表团的同志把问题提出来,希望诸位常委慎重考虑,那些条件接受还是不接受,签字还是不签字。”
除了汪精卫和代表团的三名常委以外,褚民谊、陈璧君、高宗武和何世祯等人听了汪精卫的最后一段话,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里,浑身冷森森的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又仿佛触电似的,只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眼前朦朦胧胧,有一种恐怖的阴影正向他们笼罩过来,好像周身血液全向心底流去,最后在那里凝结成一团。
汪精卫集团与日本侵略者的利益本是一致的,可是这回的会谈,竟然发生如此尖锐的矛盾,事情发展到会谈条件接受不接受,签字不签字的地步,岂不令他们忧心忡忡!
“我先说几句。”周佛海的脸色如同石膏塑像那样苍白,假面具那样僵硬,若不是眼睛在转动,嘴唇在颤抖,他完全像是个死人。“这次与日方会谈,我身为代表团团长,为有负汪主席的重托,有负中央常委会的重托,而深深感到愧疚!”他在六次会谈中受到日方代表的种种屈辱,一齐涌上心头,痛苦地摇摇头,“如果会谈还继续下去,请求汪主席和中央常委会,另选贤能接替我的团长职务。同时,由于我的失职,请求给予我以处分。”他流露出负荆请罪的神情。
听了周佛海的话,大家越发惶恐不安了。
“佛海兄的话言过其实了。”汪精卫以痛苦之心抚慰痛苦之心,苦笑着说,“这次会谈失利,责任不在佛海兄身上,也不在其他代表团成员身上。代表团诸位都是政治家,很有外交手腕,完全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会谈中,造成我方被动的根本原因,唉!还不是因为我们国穷民弱,在战场上打不过人家!”
“会谈中,我们代表团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据理力争过。每次会谈,总免不了有那么几次,我方与日方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横眉立目,只差没有拍桌打椅哩!”林柏生仿佛在外边受了凌辱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诉说委屈那样一副哭腔,“但是,诚如汪主席所说,因为我们打不过人家,有理变成无理,只好听从日方的支配和控制,迫使你就范。”他接着剖白一句,“人生在世,谁都想做强者,可是,我们,唉!”他无限悲伤,说不下去了。
若想做强者,请首先摸摸自己的颈项骨,脊椎骨,膝盖骨,看硬不硬?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一切软骨病患者永远做不了强者。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者牛顿说得好:“我们之所以渺小,是因为我们跪着。”
在汪精卫集团,像这样背地里对扶植他们的日本侵略者怨声载道,大发牢骚,还是第一次。不过,伴随着牢骚,却也描绘出日本侵略者的真面目,道出了傀儡难当的苦衷。
“好吧,下面请代表团的同志把问题提出来,供常委们讨论。”汪精卫见周佛海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又回到正题上来。
“需要提请常委讨论和认可的有十来个问题。”梅思平的声音里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戚,“一、日本将派遣顾问到中国的中央政府,到特别强度结合地带和特定地带内的重要机关从事工作。二、关于内蒙地区的范围……”
“慢点,慢点!梅先生,不妨一个个问题来。”褚民谊心里一愣,打断梅思平的发言,“先把派遣顾问这一条弄清楚。第一,日本向我们派遣什么样的顾问?是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还是别的什么顾问?第二,是以咨询性质当参谋的顾问,还是以顾问之名行发号施令之实?还有,日方说的‘特别强度结合地带’和‘特定地带’是什么意思?等等,先把这些问题弄清楚再说。”
汪精卫见他这位襟兄两眼直望着他,说道:“同意重行兄的意见,一个一个问题来。”
“褚先生所提的问题,我们在会谈中都提出过,也争论过。”梅思平说,“日方计划向我方派遣的顾问,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各方面都有。据日方代表在发言中透露,顾问总数不少于五千人。是真正的顾问还是发号施令的太上皇,日方代表含糊其辞,说顾问就是顾问,这有什么解释的!”
“其实,不用解释也很清楚。”高宗武深有所感地说,“日本政府不是派喜多和原田分别担任临时和维新两个政府的顾问吗?就是那么个性质的顾问,也就是左右局势的顾问。”
“我看,将来日本派顾问到我们的中央政府来,要左右我们的局势也没有那么容易哩!”汪精卫的自尊心受到挫伤,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大动肝火了,“我可不是王克敏,也不是梁鸿志!”但他马上意识到,如此下去,会在他的同仁中泛起一股对日本政府的不满情绪,于是缓和语气说:“日方派顾问来,硬性拒绝也不妥。他们派来的人,总在某一个方面有一技之长,对我们的建设有所裨益。只要我们在顾问面前不亢不卑,他们也不敢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对!不亢不卑,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准则。”何世祯附和着说。
“至于‘特别强度结合地带’,日方解释为内蒙地区,因为那里接近苏俄和延安,是反俄反共的前哨阵地。”梅思平继续发言,“所谓‘特定地带’,是指中日合作的经济开发地带,也就是华北、长江中下游和华南地区。”
“如果是为了反俄反共,日方派一批厉害的政治、军事顾问来,我们是欢迎的。”陈璧君沉吟着说,“为了开发这些地区的经济,日方派一批专家来当顾问,我们也是欢迎的。”她顿了一会,“只是派哪些方面的顾问,必须由我方根据需要提出,顾问的人数也不能硬性规定为五千人,我们需要多少,他们派遣多少。这些,请代表团在明天的会谈中提出来。”
“这些问题我们早就提出过了,夫人!”周隆庠声音很温柔,好像南国春天的风。
“他们是怎样答复的?”陈璧君急问。
“说以后再具体磋商。”周隆庠说。
“噢!这如同3X+6=27中的X,还是个未知数。”陈璧君拢了拢满头的鬓发,冷笑一声。
“事非经过不知难啊!为了这两个问题,我们与日方代表争论了近一个小时。”陶希圣被陈璧君的冷笑刺得不舒服,话里带刺地回敬了一句,“尽管是个未知数,却也来之不易呢!”
“好了,好了,顾问问题就谈到这里。”汪精卫见妻子与陶希圣针尖对麦芒,赶忙来个釜底抽薪,“现在,请常委同志付表决,这一条接受不接受?”
他见其他常委都同意,也把手高高举起来。
“第二个问题,关于内蒙地区的范围。”梅思平愁眉苦脸地说,“日方代表提出应包括察哈尔、绥远两省和山西北面的十三个县。我们自然不同意。佛海先生说:‘按中国历来的地域概念,只包括察、绥两省,若把晋北十三县包括进去,中国不能接受。’影佐说:‘有什么特别理由吗?’佛海先生说:‘有。因为晋北十三县完全是汉民族地区,没有蒙古族人。’但日方强词夺理,谷萩说:‘帝国方面希望把在内蒙的驻兵范围扩大到晋北十三县,是为了更好地反俄反共。贵方不是说你们与苏俄、中共不共戴天吗?怎么一旦接触实际问题,又变成叶公好龙了?’陶先生说:‘贵国也常说也苏俄、中共是死敌,照谷萩大佐的逻辑,你们的北海道也紧挨苏俄,你们能允许我们在那里驻兵反俄吗?’矢野霍地站起来:‘请陶先生不要忘记一个根本事实,你们是战败者!’我们的林先生也站起来说:‘也请矢野先生也不要忘记一个根本事实,我们并不是亡国奴!’影佐忙说:‘日华应友好合作,千万不可伤感情。晋北十三县的问题,今天不讨论了,缓日再说吧!’昨天他又提及这件事,问我们想通了没有。看来,他们非要我们同意不可。”梅思平扫了大家一眼,“这一条接受还是不接受?请常委酌定。”
“梅先生也是常委,你的意见呢?”褚民谊将他一军。
“我一切服从汪主席的主张。”梅思平微笑着说。
“在这个问题上,想先听听祖芬兄的意见。”汪精卫声音低沉,但充满了慈爱,“在对待一些重大问题上,你是很有见解的。”
梅思平几乎是不加思考,马上表明自己的观点。他说:“作为代表团的一员,对于与日方的六次会谈中,所遇到的一系列的不愉快的问题,我有过自己的想法。现在,不妨把我所想的都说出来,请汪主席和诸位常委,以及林先生和隆庠先生指教。”他说得很慢,有着在人生的交叉路口进行抉择时的那种持重,“对于日方提出的这些条件细则,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是签字还是不签字,这是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是关系到中日双方停战不停战的问题,关系到中日和平运动是坚持不懈还是半途而废的问题,也是关系到以汪主席为首的新政权成立与否的问题,因此,决不可感情用事,必须慎之又慎。”他见大家陷于沉思,接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回避历史,也不能回避现实。历史,自甲午战争以来,我国与日本签订了一系列的停战条约和协定。现实,中国的半壁河山控制在日本手里,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日本在亚洲,乃至在全世界的地位举足轻重。面对历史和现实,若不接受日方提出的条件,若不签字,将意味着什么呢?不言而喻。”他的语调越来越凝重,“有得必有失,这是哲理。我们暂时失去了某些主权,但得到的将是结束中日战争,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之中,将是在和平环境中休养生息,在日本的帮助下建设一个没有共党骚乱的新中国。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必将强盛起来。到那时,日本对中国必然刮目相待,我们再与日本交涉,通过适当的方式废除有关条约和协定,收回失去的主权。这是完全可能的。我梅祖芬虽然不才,但我对此充满了信心。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敬请指教。”
人类社会总得有点荒谬绝顶的言论,如果处处、事事都是真理,世界就不完整了,将会变得单一而片面。梅思平这番谬论并无独特见解,在座者诸君都有那么一套,只是妙不可言。梅思平不躲躲闪闪,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利用他人之嘴述己之怀,本是汪精卫的一贯伎俩。梅思平一停嘴,他煞有介事地说:“祖芬兄这些论点正确与否,诸位可以发表高见,若不赞同,可以另立新论。”
汪精卫自然清楚,不是同一立场观点的人,绝不会拼凑到一块来,既然气味相投,谁还能说什么呢!他同样清楚,在座者与他一样,虽然对日本侵略者的横行霸道、盛气凌人和贪得无厌心怀不满,说几句气头上的话,甚至很想揍影佐这些人一顿,但问题一经提到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这个高度时,一切都在这个前提下屈服了。
经过一阵沉默,陈璧君发言。她说:“对同一个观点,由于立场不一样,得出的结论迥然不同。如果站在抗战分子和共党分子的立场,梅先生的论点则是天理难容的卖国言论,如果站在中日和平运动的立场,梅先生的论点却是天经地义的救国之道。正如国民党要消灭共产党是真理,共产党要消灭国民党也是真理一样。因此,我赞同梅先生的观点,为了顾全中日和平这个大局,不管日方提出的条件细则怎样苛刻,只好暂时接受下来。”
“完全同意汪夫人的意见。”陶希圣脱口而出,显然他已摆脱了陈璧君所说“未知数”的不愉快。陶希圣的话音一落,褚民谊、高宗武与何世祯相继表示同意。“佛海兄的意见怎样?”汪精卫用尊重的目光望着周佛海。
周佛海在心底里叹息一声,苦笑着说:“其实,我并不反对接受这些条件,也并不反对在有关协议书上签字。只是,只是感到日方代表欺人太甚,实在太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