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你们可曾听说过‘问剑楼之战’?”一位老者问。
“好像听说过,是关于两个剑客的决战?”
“确是两位剑客之间的决战,但那可不是两个普通的剑客。”
“哦?不普通?那是咋样的两个剑客?”
“诸位可曾听说过‘七杀’?”
“莫非是那‘七杀剑’?”
“兄弟你倒有点见识,没错,说的就是这‘七杀剑’,徽州姚存志。”老者捋着胡须道。
“我听说此人剑法了得,曾横扫黄河两岸,纵横无敌手,剑下从不留人,是以人称‘七杀’,我早年曾听人说起过,当时还不大相信呢,此人跟‘问剑楼之战’有何关系?”
“关系可大啦。”老者笑道。
“哦?愿闻其详。”
“好!今个儿就跟诸位说说,这‘问剑楼之战’!”老者朗声道。
徽州有人,姓姚名存志,少时家贫,父亲早亡,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存志是父亲给他改的名字,父亲希望这个小孩将来做一个有志向的人。直到临死前还紧握着小存志的手,叮嘱他要立志图强。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雨声把父亲的遗言覆盖,小存志听得很吃力,但他还是记下了父亲的话,双手被父亲紧紧地握着。在父亲咽气的那刻,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剑。
母亲不许姚存志练剑,她说剑是毒蛇,剑是魔鬼,她不想孩子步丈夫的后尘。她的丈夫便是死于剑伤,死于一场与人比剑的决战。
但姚存志似乎天生为剑而生,偷偷地背着母亲练剑,几年光景过去,还真练就了一手好剑法。有一次他练剑被母亲发现,母亲一气之下夺过他手中的剑,将其扔到河里。姚存志没有吭声,他望着滚滚河水,二话不说,扎身往河里跳去。
母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儿子,那天夜里,她一宿未眠,在灯下垂泪到天明。
姚存志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母亲房间,看着窗户上灯影彷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哭泣声。
良久,他转身离开。
十七岁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临死前只跟姚存志说了一句话,她说:“长剑无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姚存志长得高大挺拔,俨然一副好汉模样。守孝三年里,开始第一年他确实没碰过剑,可到第二年,他熬不过日子苦闷,于是再度拿起了那把剑,又再练起剑来。
夏走冬来,他的剑术又有了不小的提高,并于第三年,开始与人比剑。这不比则已,一比可了不得,方圆数十里,竟无一敌手!那年他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年少气盛,在击败一系列剑客后,他在徽州一带已略有名气,于是他一时狂傲,自称剑王。
日月飞逝,又三年过去,三年里,咱们的剑王姚存志在剑术上依然立于不败之地。被他击败的剑客虽多为不学无术的泛泛之辈,但也不乏一两个成名的剑客,他跟人比剑,往往是知方寸,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性命,而且为人豪爽,因此在徽州一带却也博得了不错的名声。
行年二十三,有相熟之人见他二十出头,却仍渺然一身,有意帮他介绍一门亲事。他也不拒绝,当口应承。
一晃眼又是三年。这几年上门挑战的剑客络绎不绝,战果无一例外,皆是落败。
娶亲后这几年,他也已升做人父,妻子陆续为他产下一男一女,正是志满得意之际,二十六岁的姚存志已记不清有多少人曾败在他的剑下,这一年,他的虚荣心达到了巅峰,自诩天下无敌。
可也是在这一年,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一年,姚存志出走徽州。
那是一个黄昏,立秋之际,人们都忙于收获。
有一个姓陈的剑客上门挑战。他们就约在河边的一棵大榕树下比剑。这个慕名而来的剑客确实有两下子,初始尚占尽上风,但他剑招的破绽却也渐渐败露,只须一剑,姚存志看准这一闪即逝的破绽,只须一剑利招,便拿下了这场比剑。
他立在榕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任由清秋的晚风吹动着衣襟,任由风声沿着剑身洗过剑尖。他俯视着眼前的剑下败客,淡淡的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走吧。”说罢,他跳下了青石。
正要转身离去,身后那人却说出了一句话。
正是那句话,彷如晴天霹雳,将姚存志猛地惊醒,又彷如一招无懈可击的剑招,毫无保留地将他全部的虚荣心挫败,败得一塌糊涂。
那人说:“你的剑也不见得有多高明,与杞县李公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姚存志猛的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晚风仍在撩动他的衣襟,一轮残月挂在了夜空,残月映在了河面。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的陈姓剑客早已离去,留他一人在这秋月底下,心中跌宕不已。
第二日,姚存志便离开了徽州,抛妻弃儿,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上了他的剑。
三年,三年光景,二十九岁的姚存志依旧无敌于江湖。与往年不一样的,是他的剑下不再定分寸,他的剑变得嗜血无道,每胜一人,剑下断不留人,是以他嗜杀的恶名传遍江湖,整个中原武林都陷入一种惶恐与不安当中,江湖人称“七杀”。
直到他遇见了李公子。
“说的果是杞县李公子?”有人问。
“嗯,没错,说的就是这位李公子——李信!”老者吐出一口烟。
“真是他!”在听完老者的话后,那人忽然一脸惊惧。
“你这是什么表情?这李公子很厉害吗?能比得过‘七杀’?”
“能。”老者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河南一带,曾流传着一首民谣:举义旗,闯王临世。劝赈灾,公子无双。
闯王指的是那起义军的首领高迎祥。崇祯元年率众起事,转战各地,荥阳大会后,被众义军推为首领,是朝廷最头疼的贼首之一。
但我们今天说的却是民谣里唱的另外那个人——李公子。
李公子为劝赈,曾写过一首《劝赈歌》,一时传为美谈。但世人有所不知的,是李公子的剑。
当剑练到最高境界时,便可以以气御剑,剑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又如翩翩舞姿,华美绝伦,是为御剑术。但这只是传说,没人见过这样的剑法。而江湖传闻,李公子的剑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但传闻终归传闻,从来没有人见过李公子的剑,也从来没人敢挑战他。
直到那一天,那一战,问剑楼之战。
那天飘着雪,李公子独自站立在荒芜的田地里,仰头看着纷纷白雪,如同数不尽的哀愁,飘落在这块毫无生气的土地。
不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跑来,不断喊着:“李公子!李公子!”这人神色匆匆,眼神满是惊恐。
“什么事?”李公子转过身来问。
“大事不好了!‘七杀’找上门来了!”来人提到“七杀”二字时,语气是颤抖着的。
“七杀?”李公子知道这个名字,那是一把剑的名字。
剑,有时不因自身的锋芒而名震江湖,有时恰恰是因为剑的主人而名满天下。七杀剑,姚存志。这些年死在他剑下的剑客不下一百,一闻“七杀”,天地颤栗,“七杀”二字,是由鲜血写就的。
“他说要与公子一战。”
“与我一战?”李公子转身看着白雪皑皑,说道:“他难道不知道我李信从不与人比剑?”
“我也是如此跟他说,但他十分蛮横,说如果不与他一战,他便血洗杞县!”他说着,脸上惊魂未定般。
李公子没有说话,他再次仰头看着漫天雪花,雪花落在眼眸里,融化成无尽的无可奈何。
他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这雪,恐怕有一阵子下。”
说罢转身便走。
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一战无可避免,他的剑已经无从躲藏。
李公子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他把剑一抖,立在了问剑楼的问剑台之上。
“七杀”就站在他的对面,披着一件黑袍,面如死灰,额上爬满刀刻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都记载着一场决战。这些年他苍老了许多,这些年他几乎抛下了一切,除了他的剑。
台下围满了人,有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也有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观战的江湖豪客。他们都迫不及待想看看到底李公子能不能打败“七杀”,想一睹江湖传说中的御剑之术,到底是何等的神奇,何等的威力。
随着李公子把剑一抖,横在了身侧,台下顿时由吵嚷变得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变得肃静,凝视着台上的两人。
这时,姚存志举起了他的剑,一把被破布包缠得严严密密的剑。剑身呈黑色,没有凛冽的锋芒,没有闪烁的剑光,剑身透着一片死寂,上面栖息着无数亡魂,使人仅看一眼便感到无边的恐惧。
绵绵白雪犹在无声地飘着,楼内杀气在蔓延,楼外的世界却依然一片萧条。
雪花飘在这片动荡的大地,飘在茫茫乱世,任谁的悲哀哭喊,都再也不能使老天动容。老天已绝望,闭上了他仁慈的眼睛,流着泪的眼睛。
但人们是失望的,他们没有看到李公子击败“七杀”,也未能见识到传说中的“御剑术”。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剑与剑缠斗,持剑者与持剑者相搏,剑与持剑者之间,如同高超的乐师,谱出了一篇气势磅礴,而又寂然萧肃的乐章。
李公子倚在墙边,他头顶的墙上,是一道长长的剑痕。他的剑已断为两段,剑柄落在地面,剑尖插在了墙上。鲜血正从他的衣袖里流出,沿着他的手臂流在了地面……
“我输了,动手吧。”李公子淡淡地说。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姚存志的剑上,这些目光仿佛不知疲倦,利如刀锋,死死地盯着姚存志手中的七杀剑。
但见姚存志一言不发,立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雷闪过。原来雪已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夜悄然而至,天边乌云密布,不时闪着雷电。
“是我败了。”姚存志安静地说,依然的面如死灰,捡起破布,把剑重新包了起来,然后转身走了。
遗下所有人惊疑的表情,以及怅然叹息的李公子。
离开河南后,姚存志回到了徽州,回到了那个他久违的家。
可那里却只剩下破墙败瓦,哪里还有家?
他站立在瓦砾之上,一动也不动,任由寒风撕裂着他的黑袍,撕裂着他的心。
很久很久。仿佛过了很久,他再也支撑不了,倒在瓦砾之上悲泣起来,泣声如同黑夜里频临死亡的饿狼的哀嚎,是对从前的忏悔?还是在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后来姚存志还是找到了他的家人。原来这些年他杀人如麻,在他离开徽州的那段时日,仇家不断上门,多亏了那个曾败在他剑下的陈姓剑客,拼死保护了他的妻儿,并带着他们离开了徽州,躲了起来。
姚存志看着眼前瘦弱憔悴的妻子,以及一对儿女,儿女用惊恐与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所有这些年的情感,一下子缺堤涌出,他把三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没多久,由于长年的漂泊,以及长年与人决战累积的内外伤,姚存志在一个飘着白雪的黄昏里怅然离世。
临死前,他想起了那个也是飘着雪花的黄昏,想起了那把平平无奇的断剑,想起了那道刻着胜负的剑痕,凄然一笑……
用尽最后的气力,举剑在墙上写下了一行字:
“御剑绝迹江湖,七杀饮恨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