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俊哲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虽然身体累得无法动弹，但脑子却执着的不愿睡去，仿佛一个调皮得不愿回家的小孩，不顾疲惫，就是要在外面呆着。
这外面有关于俊哲的过往，凌乱的交替涌现。
这撩拨着他的心跟着一起起起伏伏，他的情感跟着一起跌宕波澜，往昔那些给他带来愉悦的人，那些让他感到愤怒的事，那些温暖、痛苦、感动、折磨……
栩栩如生的场景甚至让俊哲不愿睡去，他热切的去感受着，回味着。
虽然他知道自己还在醒着，虽然他知道已近凌晨，但他感到很满足。
当窗外黯蓝色的天空透出一丝光亮，俊哲终于顶不住疲倦，沉沉睡去。
这一年的闭关学习让他曾经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变得白皙，曾经刻意增重而圆润的脸颊变得削瘦，虽然如今满脸胡渣但完全挡不住他标致的五官。
睡着的他更像是昏迷了过去，穿着白色T恤的他，陷入了灰色的床单，散发着光芒质感的真丝面料令他的皮肤也仿佛被敷上了一层微光。
下午，俊哲终于醒了过来。
厨房里老妈留的饭菜，一下子就把他肚子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他哼着小曲，一边打开最爱看的球赛，一边“胡噜胡噜”风卷残云，把几盘菜全部吃得一干二净。
接着他去浴室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了身白色的篮球服，球服好久没穿，已经被压出了折线，俊哲盯着镜子前的自己，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运动，脚踝、膝盖的力量肯定大大下降，他套上了护膝。
从冰箱里拿了瓶水，拎上篮球包，去家门口理发店修剪了头发，来到了他曾经就读的小学。
站在小学门口，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校门，胖胖的保安，慈祥的门卫，校门挂着的关于小升初考试的鲜红色横幅，俊哲迟疑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变得完全不能再融入这里，变得只能习惯于书桌、课本、刷题和背书，曾经那个球场上嬉笑怒骂、大汗淋漓的自己仿佛已经离自己远去。
他立刻忍住了这刹那间的恍惚，热情地朝着门卫大爷和保安师傅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掏出球来，“啪-啪-啪”的声音响起来了。
这熟悉的感觉激荡着俊哲的心，他的血液仿佛才流动了起来，他开始跑步，加速，三大步，运着球“唰”的一声上篮，没进。
他拿过球站在篮下想再补一个，还是没进。
他摆正手臂姿势，站在篮筐最熟悉的右侧方位置，依然还是没进。
好吧好吧，手感已经全都没有了，俊哲慢吞吞的把球运到了三分线外。
这时旁边一群小学生过来向他发出挑战。
一位穿着黄色上衣的小男孩站在俊哲面前“啪塔啪塔”的运着球，忽然左右换手变相突破，闪了俊哲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跨大步子欧洲步上篮成功。
俊哲在他身后鼓起掌来，连连称赞。
他踱步到小男孩跟前，忽然一个变速偷袭，抢断了对方的运球。
接连突破几个小男孩的防守，快步运球冲到对面的篮下，轻轻松松下勾手上篮。
球在篮筐边缘晃了几圈，又飞了出来，把那几位小男孩乐得“嘎嘎”大笑，前仰后合。
望着那几个浑身上下、满头满脸都抹得乌黑的孩子，看着他们的脸颊上留着的汗水，每个人后背的湿透印记，俊哲的心里涌出一阵欢喜。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天早上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去上学，等到下午放学到家，就变成了一个小泥猴，惊讶得妈妈恨不得用鞋刷把他里里外外刷一遍才满意。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快活，尽管每天都要围着篮球场跑来跑去，不知道要跑上多少圈，跑得他仿佛都要断气了，也觉得发自内心的高兴！
忽然那几个小男孩一个个都跑开了，他们猫着腰，怀里抱着球，蹑手蹑脚的各自躲藏了起来。
见此熟悉的场景，俊哲下意识的往教学楼那边一望，发现一位神情严肃的老师正推着车子往这边走了过来。
俊哲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老师，一直到她走出校门离开了小学，那几个男孩这才仿佛小麻雀一般，又唧唧喳喳的聚集了起来，欢声笑语重新回响在球场。
俊哲看着他们不谙世事的单纯神情，心疼不已。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冲进小男孩们的队伍，开始和他们对战起来，这让那些孩子们猛然兴奋了起来，一个个好像打了鸡血，跑得更欢了。
好久不运动，才玩了一会儿，俊哲就要坐在球场边休息了。
他气喘吁吁的让孩子们接着对战，他来当裁判。
他先去旁边小商店给每个孩子买了一瓶水，放在球场边，接着盘着腿坐在球场边线上，看着这群孩子喊叫着、争吵着、奔跑着……
傍晚的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挥洒飞扬的汗珠仿佛金光闪闪的一粒粒小珍珠。
俊哲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欢快、欢喜、无忧无虑，玩得竭尽全力。
当他看到了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学楼前时，俊哲朝小伙伴们打了个招呼告别，一边把球塞进球包，一边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袁老师，您好”，俊哲礼貌的打着招呼。
“你是？”袁老师一脸迷惑的扶了扶眼镜，戒备的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俊哲道：“我想您肯定记不得我了，我叫蒋俊哲，小的时候您做过我的班主任。”
袁老师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满不在乎的答道：“哦，你好你好，长得完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这让我怎么认！”
俊哲笑了笑说：“呵呵，其实我的长相和小时候变化不大，只不过个头变大。您下班回家了啊？”
赵老师说：“啊，下班了，开个会拖到现在！我要去买晚饭，家里三张嘴等着开饭呢！”
俊哲疑惑的问：“您的两个孩子现在算起来应该三十岁左右了吧，这会儿还在家里吗？”
赵老师不耐烦的说：“不在家里难不成出去要饭啊？”
俊哲说：“那老师现在每天还要照顾四口人，很辛苦啊”
赵老师答：“干活反正也累不死人，做顿饭能有多辛苦？他们几个人倒也关心我，能帮我扫个地晒个衣服，我的儿子们关心我呢！”
俊哲仿佛又听到了儿时老师的口头禅，他赶紧打岔：“哦，老师，我考上了P大的研究生”。
袁老师感到很震惊：“噢噢噢！这么厉害啊，P大研究生全国顶级难考啊，没想到你居然来告诉我你的成长情况，真是有良心，现在这社会有良心的人不多了啊！不过前几天也有一位我的学生上了初中之后还来联系我，呵呵”。
俊哲跟着袁老师一起去买菜，他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考上，我一直都比较怀疑自己，需要不断的去付出努力，才能得到一点点的自信心。”
袁老师说：“要那么多自信干嘛？人就要不断接受打击，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这种心态，怎么可能去努力？都躺家里睡大觉啊？”
俊哲说：“在我人生早期，得到的打击、自我怀疑大部分都是来自于您，我上小学的时候，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的自信”。
袁老师说：“像我这么负责的老师又能有几个？真的是为学生着想，生怕他们骄傲，不听父母话，我真是帮了父母大忙，他们一个个的还废话那么多，我这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现代版”。
他们走到了超市里，袁老师看到卖大白菜的筐子边围着好几个人，都在挑选，她连忙也挤了过去，拿起一颗来又放下，看到别人要拿起另外一颗白菜，她赶紧把那颗白菜拿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剥掉了几片外面的叶子，接着又看看，然后又剥了几片叶子，白菜从一个胖子变成了一个小瘦子，大白菜被剥成了小白菜，袁老师这才满意的开始往别处看。
她走到卖肉的摊子跟前，说要买一块梅花肉。
师傅拿了一块给她看看，她眉头一皱嫌太肥了，师傅于是放下了，接着又指了指另外一块，袁老师尖声叫道：“那也是梅花啊？你这么会骗人嘛！”
她竖起手指，在肉里面翻来翻去，总算找到了一块满意的肉，并在肉上规定好大小，让师傅按照她的要求去切，师傅一边切，袁老师一边说：“你的刀竖起来，不要偏啊，底下那块儿肥肉要是切多了，我就不要了。”
师傅讪讪的笑了笑，切出来之后展示给袁老师看，袁老师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看不出来满不满意，把肉拿着袋子装了起来，然后问师傅要了几根葱和几片生姜，没好气的塞袋子里。
负责称菜的营业员拿起袋子里的白菜，一边称，一边大声嘟囔：“你们这些人，一点儿公德心都没有，一棵白菜一共才赚多少钱，你给扒拉成这样，白菜到货过来我们都已经扒过了，不能吃的叶子都收拾干干净净的，你们这些人是没了牙还是没了良心？白菜只能吃嫩的！那我这菜得给你按照小白菜的钱来算。”
袁老师连忙说：“我这买的是大白菜，你凭什么按小白菜的钱算？你乱标价当心我投诉你主管。”
称菜的年轻女人白了她一眼说：“正好你现在去帮我喊主管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菜咱们超市怎么算钱。”
袁老师无以为复，说：“你赶紧给我称吧，五毛钱一斤，我都看过标签的，家里人还等着吃饭呢。”
营业员气哄哄的在称上的按钮戳了几下，说：“只要没人看着，就总有人拿着菜拼命的扒，又不是没有钱，都是有一些身份的人，偏要干下三的事……”
袁老师接过称好的袋子，赶忙看了看贴上去的白菜价钱，一看上面打着一块五毛钱，马上跟没事人似的，神情淡然拿起所有的菜去收银台。
俊哲自己也买了点儿零食，称了一袋鸡翅，帮着袁老师提着袋子，他还有话没有说完。
他提出送袁老师回家，袁老师连连说：“不用不用”，使劲摆手拒绝。
俊哲没有理睬，说了句：“走吧！”袁老师也就不再做声。
俊哲背着球包，提着菜，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袁老师您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啊，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您是这样，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您居然还坚持住了自己，我整个小学时期，最不喜欢上的课就是您的所有课，您的课特别多的那一天，我就不想去上学，哪怕生病在家躺着，发烧、感冒都行。”
“从一年级开始，你就经常搞一些小测验，我搞不懂你那时候考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差劲？让我们好好的难受难受？让父母狠狠的揍我们一顿？”
袁老师板着脸说：“你把我的菜还给我吧，我还要回家做饭，我最近身体还不太好，头疼得厉害！”
俊哲依旧提着菜说：“所有让我们感到快乐的活动你全部禁止，连宝贵的课间十分钟你都要管，美名其曰要让我们静下心来，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们高兴，你也见不得我们的父母高兴？”
袁老师大喊：“蒋俊哲你不要不知好歹！”伸手来抢她的菜。
俊哲哪里能让对方得逞，他看了看愤怒的老师，说：“看来老师您信口雌黄的毛病还是一点都没改，其实我今天过来并不是说这些的，我就是想看看您过得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顽固的在错误的道路上行走，最终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您不觉得累吗？数十年如一日的发火、骂人、给别人带来痛苦，当学生离开你之后，慢慢就能走出这个地狱，但您呢？您却终生不得解脱，除了不断地给别人造成苦恼，你能得到一丝快乐吗？”
袁老师默不作声，俊哲继续说：“我猜想您这辈子都不知道快乐的滋味，不知道被人喜欢的幸福，您失去了健康的心态，您也因此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您不觉得浪费吗？人生宝贵的光阴都在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上度过，多可惜啊！”
“我曾经以为我会憋足了气，也像当初你骂我那样好好的骂你一顿，但我现在不想这么干了！”
“您曾经说过我不少坏话，我今天就是来给您看看，您当初嘴巴里的那个您瞧不起的没能耐女里女气的学生，如今长啥样，干啥事，有多能耐！有多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