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最后一式“归山拜佛”,小和尚稳住桩子,将游走周身的元气收回丹田,而后借着已经西沉的月色理了理七衣,正要拜了师父回僧寮休息,环顾院子却找不到师父的踪影。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心想寅时已经过半,卯时就要上早课,刚才几趟罗汉拳下来,精神正催得萧爽,一转念不如去常乐池找那条鲤鱼玩耍。
寒山寺的常乐池与别处并无不同,照例有几座石雕的莲花座,阳光好的时候,会有很多寿龟爬上去晒太阳。而此外最多的,就是各色斑斓的鲤鱼。
关于鲤鱼,地方上颇有一些民俗,每年祭神时,人们便去将金壳鲤鱼捉来,并不烹食,只将一条红绳穿在鲤鱼的背鳍上,而后放生。如果第二年能再捉到背上有红绳的鲤鱼,便是好兆头。偶有极难得的时候,可以捉到背上有三条红绳的鲤鱼,那家是会出状元的。所谓折月宫桂树实为妄想,但得龙门锦鲤确是并非全无机会。
而寒山寺的常乐池中,就有这样一条背上有三条红绳的锦鲤。
按照仙家说法,这种锦鲤本该可以溯水向西北,到禹门跃过化为金龙,但为何这一条锦鲤长久的留在寒山寺中,却是谁也说不清楚。
小和尚轻身来到常乐池边,见夜色未阑,四下无人,一个鹞子翻身,端端稳稳落在池中莲花座上,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将座上龟壳轻轻叠好放在一边。这些龟壳都是在莲花座上往生后的寿龟留下的,肉身已化微尘,只有龟壳还留在它们生前趴伏的位置上。
小和尚盘腿坐好,从怀中取出面?,撕开碾碎,抛在身前的池子里,静待鲤鱼上来。
不多时,借着一点月色,池面水波轻启,一条锦鲤慢慢游到莲花座边,吞了一点面?,又停下来仰头看了看天,似乎想记住此时的月色,而后甩了甩尾巴,竟然开口说话。
“小和尚。”
“谁?”小和尚警惕的捏紧双拳,四下张望。
“是我,你以前都叫我鲤鱼兄。”
“啊?”小和尚分辨出声音确是从池中传来,定睛看了看身前的锦鲤,确是口唇开合,似是在说话。
“真的是你啊?鲤鱼兄。”小和尚反而有些欢喜。“我都不知道你能说话。”
“此前多承你以佛门斋饭供养,如今此番现身,便是来答谢你。”
说完鲤鱼摇了摇背上的三条红绳,跃出水面,化作一团水汽,飘上莲花座。
“啊!”小和尚慌忙起身,等水汽散了,才看清眼前的是一位锦衣公子,周身月华流泻,神情萧爽。
“坐。”锦衣公子拉小和尚在莲花座上坐住,说:“十年来多谢你。”
“哪里……”小和尚摸了摸头,“我都不知道鲤鱼兄你都有如此深厚的修为了。”
“呵呵,”锦衣公子摇了摇头,“你跟着你师父,要不了多少年,也可以颇有所成,何况……”
“何况什么?”小和尚见锦衣公子脸上有些许神情他读不懂,也许是月色太薄了。
“二十年了,”锦衣公子轻轻叹出一口气,“我在寒山寺二十年了,如今我想我可以去禹门了。”
“禹门?”小和尚想了想,“就是龙门吗?听说水族跳过去就可以化为金龙飞去?”
“嗯。”锦衣公子的声音似乎有些无根,幽幽的就如同池中晨起前蕴开的水汽,“本来二十年前我就可以去的,可是为了一件事,我花了二十年在寒山寺化劫。”
锦衣公子低头看了看小和尚,“如今我就要去禹门,今夜就作别你这一个朋友,将我原来的事情告诉你,只是你现在也许还不能懂得。”
不等小和尚应声,锦衣公子就将头转过去,顾自说着话,似乎并不在意听者是谁,只是为了在跃过禹门前有一个了结,又或者他其实庆幸至少此时能够有一个听者。
“二十年前,我在京城。
“那时,我背上已有三条红绳。
“我只等渡过最后一劫,便可溯水而上去禹门。
“那一年,赤魃现世,天下大旱,天下菏泽皆枯,水族生存艰苦,我本以为那就是我的劫数。
“有一日,我趁夜色游上水面,想最后一次从下面看一看月亮,毕竟化身为龙后怕是完全两样的心境。那时的我,得意。
“却不想一时疏神,醉于月色,被人捞起。
“我背上有三条红绳,他们应该祭了我,给家族求个状元,我都已近心死,做好了尸解投胎的准备,却不想遇到了他。
“彼时,他青衫黄卷,口中说着‘其情为善’,花重金将我从渔人手中买下,本想将我就地放生,又怕渔人往复来捕,你说,他迂不迂?
“呵呵……”锦衣公子低低的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后来他把我养在盆中,带在身边。那时我很惶恐,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一位上京赶考的举子,他总会为了触手可及的功名而吃了我吧?我的背上可是有着三条红绳。”
说到这里,锦衣公子掩不住一点自嘲,吃吃的笑了。借着月色,小和尚看到锦衣公子的发髻上系着三条红绳,随着因为笑而耸动的肩膀垂垂微动。
“他是来京城夺先声的举子。先声,你懂得吗?”锦衣公子转头看了看小和尚,继续说道:“自前朝开科举入仕以来,于地方举荐之外,又开了门路,但每年几万举子,想于其中脱颖而出又谈何容易。所以便有自恃有才的举子早早赶来京师,于寺庙阆苑等处多留文墨,祈盼能有皇室或是官员看到,引起注意,进而得到赏识,此所谓先声夺人。
“他那时真是用功。”锦衣公子嘴角翘起,“每天除了读书,就是过来盆边看我。
“后来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神色是得了什么喜事,径直跑来盆边,一边拍手,一边对我说着什么。而那时我很受惊吓,以为他终于狠下心要吃我了,所以当时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记住。那时我以为,水枯之外,能从他口中脱身,便是我的劫数。
“后来,就在那天夜里,他竟然端着有我的木盆,跑了十几里路,把我放了。”
“那你……就去龙门了?哦没有,”小和尚拍了一下头,“不然鲤鱼兄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锦衣公子笑了笑,“我本来该去禹门的,我也确实动了身。可是,最终我还是想以另外的方式看看他,所以,哈。”锦衣公子挺直了脊背突出一口气,发髻上的红绳摆了摆。
“小和尚,我问你,”锦衣公子浅笑着,“假若你的师父有事需要帮忙,依你看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这个……”小和尚挠挠头,“别的和尚来帮他!”
“哈哈哈哈,”锦衣公子应声笑了,“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声轻叹,“我化身成了一个举子,去陪他读书。”
“哦……”小和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一夜遇到的事都太神奇,尤其是鲤鱼兄口中的故事和脸上的神情,完全不能懂得。
“后来……原来他放生我的那一天,他写的诗被当时的公主看中,夺了先声,后来果然高中状元。”
“那是好事啊。”小和尚觉得这句总不会接错。
“呵呵,是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锦衣公子低下头,看着池中涨起的水汽。月色已经敛去,东方虽然还没有泛起鱼肚白,但夜色已然将尽。一声晨钟响起,该是迎接新一天的时候了。
“坏了!”小和尚霍然起身,“我得去上早课了,不然让师父知道,我要受罚的。”
“嗯,”锦衣公子也站起身,“小和尚,我就要去禹门了,你好生修行。”
“嗯!”小和尚一个梯云纵跃出常乐池,像是想到什么,又回身问了一句:“其实我想问,那个赤魃闹得天下大旱,没有被神人收了吗?”
锦衣公子畅然一笑,“嗯,收了,六个少年侠客行的善事。这事情你师父知道,可以问他。”
“哦,鲤鱼兄再见!”小和尚轻身而去,心想着今天要表现好一点,晚上要好好求师父多讲一点侠客故事,也要好好练功夫,将来像侠客一样。“嘿嘿”小和尚不自觉的咧嘴笑了。
“果然还是个小和尚。”锦衣公子在莲花座上站了一会,像是作别什么,而后决然跃向池中,化成一条锦鲤,分开浮云一样的水汽,悄无声息的潜入池底,水面上只留下被三条红绳搅起的清浅漩涡,还未及消散,就重又被水汽盖住,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到底是善胜情,还是情胜善呢?”池中传出最后一点音声,四下重归静寂,而后便是大殿中聚起早课的诵经声:“如是我闻……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以何因缘而有此瑞……是不可思议现稀有事。当以问谁。谁能答者。复作此念……我今当问……今当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