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魔族的黄历上说,今日宜嫁娶,宜出行。
时光翩然,一晃已是半月过去。戮禾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将养好。本以为经此一事后,她与莫良会终成眷属,可显然,大家都高估了这件事情的美好性。莫良在这期间去玉鸾殿看过戮禾几次,每次都被戮禾的婢女拒于门外。而戮禾,要不就是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要不就是在幻月池的水阁中痴坐着,不言不语。若是碰巧遇见莫良,只是点头致意,匆匆离去。莫说那半月前,戮禾舍弃修为救莫良的一幕就像是梦里发生的事,不够真实,就连这二人九百年的交情,都像在一朝之间,化为虚有一般。莫良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置身梦中,一旦醒来,就会发现戮禾还是从前的模样,没有为敖峰伤情,也没有毁了他的修为后再用自己的修为来救他,两个人还是一如当初,她没心没肺的活着,而他,就在一旁看着,在一旁爱着。可是有一件事,一直在提醒莫良整个事件的真实性,就是他自己从一只有着四千年道行的毕方鸟变成了一只只有四百余年道行的小毕方鸟。
这日。正午时候的日头有些毒。天蓍信步走过花园里的小桥,碧绿的幻月池里映出桥上一张绝美的红颜。她美目娇俏,红唇轻咬,纤细玉手缠绕着发梢,妖娆而笑。远远望去,戮禾正端坐在水阁里,兀自发着呆。天蓍低声叹了口气,朝水阁走去。
“戮禾,我第一次发觉,你还是以前的性子好些。如今这样,却是与行尸走肉无甚区别了。”
戮禾回过头,蔑了一眼天蓍,鼻息间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天蓍在她对面坐下,“你这女儿家的心思隐瞒得的确很深。莫说你与敖峰相交五百年,他不知道你对他的情谊,就连魔宫里任何一人,只怕都看不出你对那敖峰有多深刻的情谊,只是如今这么一桩事出了,大家才明白的。”
戮禾蹙着眉头,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
天蓍轻笑一声,“不过是来跟你通个信,你梦寐以求的事,终快达到了。”
“什么?”
“今日敖峰应邀来魔宫与你大哥商议娶你为妻的事。他与东海公主的婚约在前,自然是要洛海青先入门的,不过此事不重要,你即便是后入门,你和洛海青也绝不分大小,而敖峰,自然是会好好待你的。”
戮禾耳中一声轰鸣,蓦然站起身,目光如炬的盯着天蓍,问:“此话当真?”
天蓍一本正经的应道:“你看我的模样像是与你说笑的吗?”
戮禾脸上的血色尽褪,愣怔了半晌,匆忙提步往圣殿跑去。
天蓍在她身后娇笑道:“此事尚未拍板,你这前去,切记别把敖峰吓走了。”
戮禾只是一路狂奔,毫不理会天蓍略带讽刺的嘲笑。
跑到圣殿时,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抓在门框上不停喘息。圣殿里正谈话的众人听到动静,都安静下来,齐齐望向门口的戮禾。戮禾抬起头,眼望着王座上的蚩尤,再一看,殿中两侧一方安坐着秦逸辰、良萧等一众谋士,另一方坐着敖峰及几个西海的文臣。那本该是莫良坐的位子,如今却已换成了良萧。
戮禾摇摇晃晃的跑进圣殿,脚下不稳,过那道万丈深渊时,差点不小心跌了下去,幸得敖峰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
敖峰揽着她飘然落于圣殿中央,附在她耳旁轻声道:“小心些。”
戮禾一双娥眉轻蹙了起来,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敖峰,半晌没有说话。那明如秋水的眸子里,有着百转千回的思绪。她的脑海里,蓦然闪现出许多以前看似不经意的回忆,而每一段回忆里,那个男子都是有着微卷的发丝,有着沉稳内敛的眸子,看着她的眉间,有着纯粹的笑意,也有着隐忍的痛苦。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总陪在身边。戮禾每一次跌倒,都是那双带着微微暖意的手扶住了她。那个人不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敖峰,而是朝夕相对九百年,一直被自己忽略了的莫良。
戮禾突然觉得害怕,突然觉得若是这一世嫁给了敖峰,再也不能与莫良相见,那会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煎熬。光是想想,她已是泪水盈眶。敖峰看着她眼里暗红的泪,不禁皱起了眉头。戮禾此刻反应过来,身子一闪,躲开了敖峰环在她腰间的手。敖峰的手落了空,一时有些尴尬,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定定的看着戮禾。
戮禾小跑几步到蚩尤面前,还未开口,蚩尤就问:“这么莽撞作何?”
戮禾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天蓍说,你和敖大哥在商量我的婚事,是不是真的?”
蚩尤面色沉了沉,“你一个女子,跑到圣殿中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问这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戮禾至此才确信天蓍说的话事真的。她失神的晃了一步,蚩尤想伸手扶她,还未碰到她,顿了顿,又缩了回去。
戮禾喃喃道:“竟然是真的?”她环望了一眼四周,又问:“莫良呢?”
整个圣殿的人都静默着,低着头,没有人回应她。
戮禾盯着蚩尤,声音提高了几分重复道:“莫良呢?”
蚩尤面无表情的说:“这些事,你不必管了。你从现在起,只需要照顾好你自己,直到出嫁。本君与敖峰已商议好,你们的婚事,就定在四月初七。”
戮禾对蚩尤的话充耳不闻,冲上前去抓住蚩尤的手,吼道:“莫良去了哪里!”
良萧见状,倏然起身,正要上前阻止戮禾,蚩尤却朝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停下脚步,静观事态发展。
蚩尤沉默片刻,冰冷的嗓音自喉间发出,“莫良已没有资格再做我罗迦方的谋士,自然没有必要再留在魔宫之中。”
戮禾一怔,眉心拧成了一条线,“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四千年的道行?所以你觉得他不配?”
蚩尤垂下睫,默然无语。
戮禾嘲讽的笑了一声,抓着蚩尤的手狠狠用力,指甲掐进了蚩尤的肉里。“大哥,那是与你相处了三千余年的人!莫良一直为你,为罗迦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
话到最后,戮禾唇边的笑意已经凝结为眼中的泪。
蚩尤睁开眼,眸光如同刺穿人心骨的利箭,锋利无比。“他身为我罗迦方的第一谋士,却为情所困,日日为一个女人废寝忘食,本君还能指望他以后出谋划策,还能指望他死而后已?”
戮禾心中狠狠一抽,紧握着蚩尤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她默然片刻,朗声笑道:“大哥,你呢?你又何止是废寝忘食的程度?”
蚩尤脸上如罩三尺寒冰,寒意非常。他握紧了拳头,闷声道:“你若再敢多说一句……”
“多说一句,你就要把我也赶出罗迦方吗?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说罢,戮禾突然转身冲出圣殿,纵身跃上了云头。
蚩尤望着她的背影,眉间微蹙,默然片刻,才转向敖峰说:“今日多谢西海大太子演这一场戏了。”
敖峰作了个辑,“魔君务须客气,这本是我欠戮禾的。若能成此姻缘,我也算是安了心。既然已没有我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蚩尤微微点头,对良萧说:“送大太子。”
良萧上前应道:“是。”
微风吹动水阁帷幔,轻纱飘渺,一条红鲤跃出水面,化了一道弧线,溅起一阵晶莹的水花。蚩尤静站在水阁外,看着伊人凭栏而立,好生艳丽,不禁加快了脚步,轻声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搂在她腰间。天蓍眉眼弯着,别过头,眼光淡淡扫过蚩尤古雕刻画的面容。
“今日圣殿里发生的事,我听说了。你这戏,演得着实好。可是,戮禾这么一闹,离开了罗迦方,你不担心她吗?”
蚩尤望着天边的晚霞,淡然道:“她一定是去找莫良了。找到自然就会回来。”
天蓍默了一会儿,又道:“她今日与你说的那些话,你会不会……”
“会不会生气?”
“嗯。”
蚩尤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戮禾的性子,我岂能不知。我既然用这一步来激她,自然也算得到她会在那样的情况下说些什么。我又怎会生气?”
天蓍释然道:“果然心思缜密。连戮禾会说的话你也想好了。”
蚩尤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么看来,莫良这四千余年的道行没有白废。”
天蓍转过身子,笑望着他,搂着他的手指在他背上画着圆圈,“你当初这样算计时,可有想过,若戮禾当真了,要嫁给敖峰怎么办?”
蚩尤双手一紧,将她揽入怀里,“那只能破了我魔族千万年的规矩,让她与异族通一次婚。”
天蓍挑挑眉,“那如若敖峰不愿娶呢?”
“喔?不愿?那我也自有办法让他变成愿。”
天蓍倚在蚩尤肩头,媚声道:“希望戮禾不要辜负你这个大哥的心意。”
蚩尤扶着她双肩,深黑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蓍儿,你将别人的心意看得明白,那你自己呢?可曾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天蓍目光笃定,“我的心意,自始至终不过就一个你罢了。”
蚩尤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朗的情绪,他凝眉浅笑道:“若你此生都只有这个心意,我蚩尤对苍天起誓,定不负你相思意。”
天蓍眼珠子转了转,挑眉道:“那如若往后我有了二番的心思呢?”
蚩尤默了一会儿,说:“我守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