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良独自站在水阁里。
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盯着幻月池里那艳丽的荷花,一动不动,似装载了满腹的心事。风撩动他墨绿色的衣袍,有丝丝声响。
“莫良。”
他回眸,见着戮禾不知何时站在水阁中央,右手里拿着不知名的小花,正满面笑意的看着他。莫良怔怔望了她片刻,突然几步上前,紧紧把戮禾拥入怀中。戮禾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吓,手中的花无声落下。她有些不知所措,指尖在空中停顿了良久,才放在了莫良坚实的后背上。
两人静静相拥着,仿若时间在这一刻都滞留住,不再往前。莫良附在她耳边,呢喃道:“若是能一辈子不离不弃,那该多好。”
戮禾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闭目靠在莫良肩上,许久,才推开他,仔细凝视着莫良的双眸,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莫良神色一暗,望了望远处连绵的沙丘,“想来,爱一个人太难,恨一个人,却是太容易了。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戮禾有些不解,蹙眉道:“你在卖什么关子?”
莫良转向戮禾,带着丝丝暖意的指尖轻抚着她的容颜。他自内心来说,不愿将戮禾牵扯进任何世事,特别是危险的事,可此次,却是无法可想了。他凝眉叹道:“圣君这许多年来,独宠天蓍,将她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到头来,却换得这样一个结局。他心中苦闷,定非同寻常。”
“大哥他怎么了?天蓍她做了什么?”
“天蓍今日……给圣君泡了杯茶。”
戮禾见莫良脸色不善,惊呼道:“莫非她在茶里动了手脚?”
莫良点头,“她在茶里,放了自己的心血。”
戮禾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天蓍的心血有着芙桑花的毒性。她一拍身旁的石桌,咬牙道:“这个混账东西,竟想毒死大哥吗?”
莫良仍是点头。
戮禾脑子里飞速的思量了会儿,转身就要往外走去。莫良手疾眼快的拉住她,“你想作何?”
“作何?那芙桑花妖受了我大哥七百年多年恩惠,如今竟敢恩将仇报,这样的人,留她作何!我去杀了她。”
莫良一双眉头拧成了线,闷声道:“凭你四百年的道行,打得过她吗?”
“打不过我不知道找人帮忙吗?罗迦方里比她道行高的魔比比皆是,愿意帮我除了她的亦大有人在!”
说着,戮禾用力想挣脱莫良钳制住她的手,莫良手上愈发用力,索性将她两只手都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后,让她贴在自己胸口,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
“戮禾,冷静些,听我说。这件事,没人会愿意帮你,除了我。因为你我二人将圣君视为至亲,不愿有人伤害他。可其他人,只能将圣君视为君王,是用来尊敬和爱戴的,却不是亲近。那些人不敢拂逆圣君的意思,一来因为这是忠君之道,二来,也怕丢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你将你要杀天蓍的话说出去,非但没人帮你,还会让圣君在你动手之前,就把你囚禁了。”
“……”戮禾这才明白自己考虑事情确然不是那么周全。她默了一会儿,看着似乎已有计策的莫良,说:“你想怎么办?”
莫良松开戮禾,环顾一圈四周。除了飞舞的落叶,四下并没有其他声响。为以防万一,他还是捏了个诀,隔断了水阁与外界的声音。
莫良低声道:“此事,你我都不宜出面。天蓍在圣君心中是何等分量,你知,我知。若圣君知道你我跟这件事有牵扯,我轻则身死入轮回,重则被圣君打入困魔渊。而你,想得好一点,圣君不与你计较,却从此也没了兄妹的情谊,坏一点,只怕要落个终生监禁。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
戮禾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默默点头。
莫良继续道:“如今我还没有娶你过门,还没有与你执手白头,不愿就此去送死,更不愿拉你一起下地狱。”
戮禾笑骂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油嘴滑舌。”
莫良神色严肃,“我说的是腑肺之言。说回正题,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圣君都不敢对她如何。”
“……母后?”
莫良点头,“太后护犊心切,不会容忍天蓍害圣君。而即便天蓍死在太后手上,圣君也不敢对太后作何。我原本不愿将你牵扯进这件事,可是太后有令,除了你和圣君,她不见任何人。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去说。你去说,太后才会信,才会肯下手。而后日,就是……就是敖峰的吉日。”
莫良观察着戮禾,戮禾神色坦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又继续道:“筵席在西海水宫大摆三日夜,圣君是肯定要去的,良萧亦领命跟着去。而我便留守罗迦方,照看好天蓍,这就是个绝佳的机会。眼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秦逸辰。万一此事中途被秦逸辰撞破,他一定会通知圣君,那便功亏一篑了。所以,秦逸辰留不得。”
戮禾倒抽一口气,讶道:“你莫不是想杀了逸辰?”
莫良沉默片刻,不可思议的看着戮禾,“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我说留不得,当然是想办法让他跟着圣君去西海了。”
“……”
待二人主意敲定,已是晚上的光景。两个人相互嘱咐了一阵,开始分头行事。
月色凉如水。银灰的光泽盈盈洒落一地,氤氲的绿色笼罩着罗迦方,愈显静逸。
东苑,是蚩尤手下的谋士时常聚首饮酒的地方。一个四角方亭,角上永远挂着精致明亮的灯盏,亭子中央的白玉桌上,摆放着墨玉做成的棋盘,和翡翠雕刻的棋子。典雅别致,却只是摆饰,几乎没人动过。
月夜中,亭子中两个人影,正在对酒作乐。其中一个男子手执酒壶倚着凭栏,朗声道:“世情冷暖情如霜,难得相持到白头。”
仔细一看,正是平日里放纵不羁的良萧。
而那端坐在桌旁的男子,正是秦逸辰。秦逸辰饮了一口酒,啐道:“年老不识情愁,却愈要学人愁白头。”
良萧一口酒差点呛出来,他指着秦逸辰道:“你瞎接什么话。”
“接得不好吗?我以为形容你正合适。”
“……别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咱罗迦方的谋士里,那些个平日里不吭声,不出气的,早就寻了小魔女,成了亲,生了子,就连莫良,虽说有几分姿色,但永远都是一副别人吃了他的米,还了他糠一样的模样,居然能把公主骗到手。你以为那些人背后只说我吗?还不是说你,你都活了将近五千年了,竟都没有过情史,人都说你是断袖,你不知吗?”
秦逸辰手紧握着酒壶,还未开口,自东苑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吃了我的米,还了我的糠?”
良萧顿觉天旋地转,镇定了好一会儿,眼瞅着黑暗中的身影慢慢现于烛光底下,暗叹了声,“真是白天不能说佛,晚上不能说魔。”
“……”莫良走进亭子里坐下,无语的望了眼良萧,拿起一壶酒,干了大半。
良萧默了默,转向一直沉默的秦逸辰,道:“你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
秦逸辰抬起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问:“米是什么?”
良萧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莫良也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良萧坐到秦逸辰身旁,拍着他的肩道:“我忘了,你基本不会涉足凡尘。那个米……就是……就是……你们竹精好像不用吃东西吧?”
秦逸辰点头。
“那我怎么跟你解释。那米就是……”良萧顿了顿,突然对莫良说:“今个儿,你怎么有空来东苑找我们喝酒了?”
莫良独自畅饮一口烈酒下肚,灼烧得喉头有些许难受。他说:“与戮禾吵了几句,心里不痛快。”
良萧和秦逸辰皆愣了愣。
“你和戮禾?吵了几句?”良萧蹙眉问。
“嗯。”
良久,良萧拍着莫良肩膀,说:“长本事了啊。我以为从来都是戮禾骂你,你不敢还口的呢。眼下都敢和公主吵几句了。”
“……”
“为了什么事儿?”
莫良手中的酒壶几下便见了底,只自瓶口倒出来几滴浊酒,浸湿了他轮廓分明的唇。他哑声道:“今日与她闲聊时,无意中说起后日便是敖峰的吉日,她听了之后很不开心,我想,她许是还没有忘记敖峰。”
秦逸辰一直静默着,没有开口。良萧思忖了一阵,抚着下颚道:“此事,我爱莫能助。你也知道,我对****这事,向来不开窍。只是我想,若戮禾真的忘不了敖峰,还得让他二人做个了断才是。”
莫良附和说:“我也正有此意。戮禾早些时候,曾送了敖峰一块稀世罕见的血玉,敖峰那时应当不知戮禾有女儿家的心思,所以也收了。只是他现在要成亲了,也不见把这玉还给戮禾。戮禾也许因此觉得自己在敖峰心中还是有点位置的。良萧兄,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此番去西海,我希望你能帮我向敖峰要回那块血玉,并请敖峰给戮禾写一封信,好让戮禾死心。”
良萧想了想,说:“这,好是好。可是,我这次与圣君前去西海,带了雷龙岚翼同行,其中也是有些计划的。我只怕节外生枝啊。”
莫良惋惜道:“既是如此,那我只好留待将来,有时机再去向敖峰说明此事了。”
说罢,莫良又举起一壶酒,一饮而尽。
良萧想劝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一直未发一语的秦逸辰开口了,“圣君此次有意让我前去相助良萧。既然莫良兄如此开口了,我便去西海走这一趟吧。”
莫良抬起头,眼中满是感激之情,忙不迭道:“多谢逸辰兄。”
“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