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蓍自幻化成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蚩尤,住的第一间屋子是芙灵殿,七百余年,只出过罗迦方几次,而今,她是真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来,她与蚩尤品茶下棋,花前月下还像是昨日的事,而一转眼,与他天造地设的那一个女子,却已不是自己了。
天蓍觉得胸口上,像是被大锤砸过,很是喘不过气。她捂着胸口,脚下不稳,一个恍惚,竟从云头上直接栽了下来。惊慌失措之下,还没想得起该捏什么诀,人已经穿过了层层白云,急速下坠。
荒野里,突然炸出一声闷响,正是天蓍落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击力终是让她没能忍住喉头的那口血,张嘴喷了出来。那血色,在浑黄的土地上,看来,如同那些红花喜字,一样刺眼。
若不是怒极攻心,这样的情势,又怎能伤得了她。好说,她也是一只有着七百年道行的妖。天蓍伏在地上,良久没有动静。
直至日沉西边。
她翻过身子,仰面朝上,打量了下四周,绿色葱郁,红尘浊浊,分明是人世的风景。头顶上那轮明月是从未见过的大和圆,像伸手可及一般。耳旁充斥着聒噪的知了声,吵嚷得让人有些心烦气躁。
天蓍思忖良久。想来,现在无处可去,既然已经在这凡尘中,索性就去找找那说书人,指不定能从他身上找到这接二连三梦靥的谜底。
打定了主意,天蓍站起身,抖了抖繁复的长裙,依靠着月色寻路往那不远的灯火通明处走去。
月色当空。
街上已不如前些日子白日来时看到的那般热闹。小贩都已撤了摊,只余下熙熙攘攘两三个守着夜市。那路旁的三层塔楼仍是一派热闹喧嚣,里面传出来男子粗犷的唱声和台下吆喝的声响。
天蓍提步走进戏楼。堂下坐着的人并不算多,大多是公子哥,身着锦衣绸缎,一看便知出生富贵。她悄然上了二楼,仍是在那日的旧地方落了座。小二上茶时,却已不是上次将茶水洒了一桌的愣小子。
“姑娘,要吃些什么茶点?”
天蓍想了想,随口道:“绿豆糕。”
“好叻。”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跑下了楼。不一会儿,手上便端了一盘精致的糕点,送到天蓍面前。
“姑娘,您慢用。”
说罢,那小二正要离去,天蓍叫住他,“你们这儿前些日子说书的那个老先生呢?”
小二回头看着她,堆起满脸笑意,挠挠头,反问:“说书的先生?”
天蓍放了一块糕点在嘴里,漠然点头。
小二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说:“小店已经许多年未请过说书先生了。”
天蓍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手中糕点没有拿稳,直接落在了桌上,“什么?”
小二看着美人这等反应,立刻敛去笑容,十分认真的跟她确定,“我们戏楼真的几十年没有请过说书先生了。”
天蓍愕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环顾周围,戏楼是这座没错,可是那戏台子,这桌椅,却好似陈旧了许多。再一看窗外,那些摊贩的摆置也不是那日来的时候,再加上这小二……这小二……
她心底一沉,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天蓍愣怔着,耳畔浮起熟悉的声音,“蓍儿,尘世和我们罗迦方有时差。我们一天,便相当于尘世的半年光景。”
那是蚩尤在把她从龙威那只虎精手上救出来以后,一次闲聊时跟她说起的话。
现在离上次来尘世已是接近两月的时间,这么算来,应该就是……
天蓍别过头看着那小二,神色冰冷锋利,较之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她淡漠的嗓音和着唱声回响着,“你们这里约莫三十年前,是不是有个老头在这里说过书?”
小二抖了抖,垂头应道:“我只听老掌柜偶尔感叹过,几十年前是有个老头儿常到我们戏楼说书,那时候爱听他说书的人特别多,我们戏楼的生意也好。可是有一次他说了一段故事后,就无故失踪了,再也找不到。我不知道,姑娘指的说书先生是不是这一位。”
天蓍追问道:“他说的最后一个故事可是关于魔君蚩尤的故事?”
小二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这……我只知道那先生姓李,以前家住城西富贵村,不过早就找不到他了。”
天蓍思量片刻,倏然起身,欲要离去。
小二看着她绝世翩然的背影,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袖口。天蓍一愣,回过头,看了看他的手,又看向他的眼眸。小二像被触电般收回了手,嗫喏半天,低声说:“姑娘,你……你还没付茶钱。”
天蓍嘴角抽了抽。
她确实忘记在凡尘吃东西是要世人所谓的银子了。她也忘了,她现在没有带着蚩尤或者莫良这两个移动钱袋。
她正自发愁时,一侧的包厢里,传出来一个男子靡散的声音,“这么美的姑娘,你还敢向她要茶钱?”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拉开了包厢的珠帘,缓步走了出来。眉毛高高挑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精光四射,长得这等模样,在尘世来说,已算不错了。
小二把身子佝偻得愈发厉害,他颤声道:“段……段王爷吉祥。”
那段王爷噙着一丝邪笑,眼光流连在天蓍的脸上,又转向她的身子。他走到天蓍跟前,从腰上取下一个钱袋,抛给小二,看也不看他,说:“拿去!今后这位姑娘要是上你们茶楼来,茶钱尽管到我王府来结。这袋银子,剩下的,就当我赏给你们掌柜的了。”
小二忙接过钱袋,一边道谢,一边退下了楼。
天蓍斜眼瞄了他一眼,谢也不道,径直就要走。那段王爷想是会点武功,又有点仗势欺人的习惯,左手一把逮住天蓍,右手在她腰上一扣,这般猝不及防下将她带得转了个圈,倚在了自己怀里。
段王爷紧贴在天蓍背上,削尖的下巴抵着她的颈窝,闭眼笑道:“本王真是从未见过像姑娘这样销魂的女子。若是能与姑娘一夜春宵,让本王早死几年也愿意。”
天蓍挑了挑眉,“一夜春宵?”
段王爷手上一紧,将天蓍搂得更紧,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还有他毫不掩饰的欲望。他轻咬了一下天蓍的耳垂,低声道:“姑娘随意开个价。若你把本王服侍得开心,本王倒也会考虑纳你为妾。”
天蓍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如今碰着个替死鬼,正是求之不得。她刚要捏个诀扒了他的皮,还未出手,身后的人突然消失无踪。她蓦然转过身,惊诧时,楼梯口却凉悠悠的传来一个声音, “你这般让人占便宜也毫无反应的?”
天蓍眸子一转,正好对上月白常服男子灿如星辰的眼眸。
她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姜炎轮廓分明的脸上敛去了惯有的笑意,他朝她走近几步,声音刺骨,“嗯,也是,我要是没出现,你正好可以与他一夜春宵了不是。倒是我扰了你的好事。”
“你……”天蓍扬起一只手,眼看要扇过去,却被姜炎一手抓住,使劲一拉。天蓍脚下不稳,踉跄一步,跌入了姜炎怀里。
“你喜欢别人与你贴得近点说话?”
“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姜炎别过头看她,冰凉的唇正好触及她细嫩的脸颊。天蓍不停挣扎着,奈何修为跟他相差太远,没有用。姜炎嗅着她身上香气,好一会儿,才突然放了手,天蓍急急后退几步,靠在桌角才得以站稳。
姜炎戏谑的笑着,没所谓的说:“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不必在意。”
天蓍气得一张脸白里透红,随手抓起桌上的杯子,朝姜炎扔了过去。姜炎侧头闪开,抄着手盯着她。
“这妖就是妖,果然十分小气。”
天蓍涨红的脸上怒意汹涌。她如黛眉目看了姜炎片刻,嘴角突然浮上丝丝明艳笑容,贝齿轻咬,说:“既然你是神仙,就应该大度一些。你刚才冒犯了我,是不是应该让我扇你一耳光?”
姜炎凉薄的嘴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深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他朝天蓍踱近两步,天蓍想往后退,却已经无处可退。
天蓍防备的盯着他的举动,不知他要做什么。姜炎这个人,看似光明磊落,实际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行事颠三倒四。他二人第一次相识就结下了梁子,却不知为何,他又将她救出了罗迦方的困魔渊。
天蓍双手抱着身子,结巴道:“你……你不要过来。”
姜炎在她跟前半尺不到的距离停下了脚步,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你不是要扇我解气么?喏。”
天蓍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想也没细想,手一抡,一声清亮的脆响。姜炎面不改色的站直身子,笑道:“解气了么?”
天蓍将手负在身后,不住颤抖,那是火辣辣的疼痛。她勉力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解气得很!”
姜炎低笑了两声,转身回到桌前坐下,兀自倒了杯茶饮。
“看来,魔君没怎么跟你提过关于我神族的事情,所以,我还得给你普及一下。天生仙胎的神都是冰做的肌,玉做的骨,而你妖类化成的人形,便同凡人无异,你这样一个不带灵力的巴掌扇下来,只怕手要疼得厉害了。”
天蓍哼哼道:“你这是在赌。如果我知道这些呢?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一掌要了你的命!”
姜炎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天蓍姑娘,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术法修为了?”
“……你把刚才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现在人世天下大乱,战火纷飞。这村子附近有个乱葬岗,专门用来殓葬那些没人认领的尸体。听说那儿不太平,我便使了个术法,让他去那儿体验体验。你想去找他么?”
天蓍横眉瞥了他一眼,提群跑下了戏楼。
姜炎不紧不慢的将一杯热茶喝完,觉得这茶的味道有些苦,眉心拧了拧,青花的茶杯搁在木桌上,“嗒”的一声脆响。他站起身,白衣一动,从窗口跳了下去。
天蓍正步伐匆匆,眼前蓦然落下了一个人影。还未等她开口,姜炎说:“你当真要去找他?”
天蓍觉得今天流年不利,流年十分不利!这七百年的好运一尽,现在倒像全剩霉运了,她跺脚咬牙道:“找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