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里,绿色的瘴气缭绕不散,脚下的泥土熙熙攘攘,四周散乱的草丛中,隐藏着无数双幽深的眼睛。眼前景象,是一片黑白,看起来,不尽荒凉。
天蓍驻足在一条小溪旁,眼望着身边步伐匆匆的鬼差和眼中空洞无神的鬼魂。溪旁坐着一个黑衣裹身的年轻女子,掩住了半边脸,仍没有盖住那绝世的风华。如秋水般的眼眸漠然的看着过桥的魂魄,随手拿起一只小碗,舀了溪里的水,给那些鬼魂喝。
天蓍捂着胃,胃里一阵翻涌。
那溪水,散发着阵阵恶臭,下面看起来,蛇虫鼠蚁遍布,这些魂魄是如何视若无睹的将那碗水喝下去的?
姜炎在天蓍身后,袖口一抖,手里顿时多了一粒金色的药丸。他弹了一指灵气,药丸周遭,便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亮。姜炎在天蓍的脊椎上用力一戳,天蓍吃痛的往后一仰,嘴里被塞了一物进去,不待自己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进了肚子。她咳嗽几声,望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姜炎,“你……你给我喂了什么?”
姜炎轻佻的笑,“唔,药圣神君提炼的毒药。无药可解。”
天蓍理顺了气息,站直身子,觉得刚才那股刺鼻的恶臭气味似乎消散了不少,她绽开如花笑颜,道:“你要杀我,何必费此周章。你们天上的药圣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这药丸甚好,这溪水的味道没那么浓烈了。”
姜炎没有答话,只是凝眉浅笑。
许久以后,天蓍才知,姜炎给她吃的,确实是一颗毒药。
天蓍走近桥边一身素服的女子,女子看到她,眼里略有惊讶之色,再看了看她身后的人,释然道:“原来是九重天上的炎神帝君。今日到我幽冥界,有何贵干?”
姜炎走上前,笑道:“孟婆,多年不见,你依旧风姿不减当年啊。”
孟婆仪态万千的取下面纱,露出了沉鱼落雁之色,她浅淡笑着,“不及炎神,如今有美人相伴,更是春风得意。”
姜炎干笑了两声。
天蓍不耐烦的打断他二人,插话道:“孟婆……姑娘,你可是一直都守在这桥边?”
孟婆挑眉看了看她,显是对她这突兀的言行不甚满意。可天蓍并非无礼,是真真不懂人情世故。蚩尤惯她七百年,从未管束过她,什么都由着她去,自然性子不是温婉谦和的类型。而姜炎此时自知管不了这脾气火爆的小女子,也就望着昏黄的溪水,一言不发,由着她去了。
孟婆想着给姜炎面子,便冷清的答道:“是在这里,千万年了。”
天蓍喜上眉梢,“那姑娘在五年前可见过一个说书人,听说脸上有脓包,疯疯癫癫的。”
孟婆目光清冽的瞟着天蓍,“脸上有脓包,那都是犯了天谴的人,姑娘找这种人作何?”
“那个人他偷了……”
话未说完,姜炎在一旁笑道:“那人与她的身世有关,如若孟婆见过,还请相告。”
孟婆思量片刻,问:“那人姓谁名谁?何方人士?”
“我只知他姓李,是……”天蓍想了好一会儿,回头看着姜炎,“那鬼地方叫什么?”
“无泪城城西富贵村。”
“无泪城?”
“无泪城?”
两个惊诧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来自孟婆,另一个却是来自溪水里。天蓍愕然的朝溪水中望去,只见一个半透明的幽魂从水底升起来,是一个女子的容貌。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在脖颈间,一袭浅黄衣衫湿透,眼中更像是盛载了数千年的哀怨。
她嗓音飘渺,像隔着数重尘世传来,“姑娘,帮帮我……”
孟婆冷眼望向她,黑色袖口一挥,嘴中喃喃道:“坠入忘川,竟还执迷不悟,私自脱离囚困,想魂飞魄散吗?!”
话音一落,女子像承了巨大的力量,沉入了溪底,她凄厉的喊着:“好心的姑娘,求你帮我!”
天蓍看着她,一时好奇,正要说话时,姜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幽冥界的事,不是你一介小妖能管的。问你要问的事吧。”
天蓍眼望着姜炎肃穆的神色,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点在理,于是收摄了心神,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孟婆姑娘,你可见过那人吗?”
孟婆舀了一碗溪水,递给过桥的鬼魂,看似不经意的道:“遭天谴的凡人甚少,你说的那人,我还有点印象的。不过……”
天蓍忙接话,“不过什么?”
“他的确从这奈何桥上经过,也喝过忘川水。原本是该沦入畜生道,但……不知是何原因,竟魂飞魄散了。此事,我幽冥界也是一直在查,却没有查出原因来。”
天蓍踉跄一步,“魂飞魄散?也就是说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孟婆点头,“嗯。”
“难道……难道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难道让他魂飞魄散的人是……”
天蓍顿感心神俱裂。这后面,定还隐藏了许多不能让她知道的事实。蚩尤一定猜想到她早晚有一天会来找这说书人,所以索性将他打得魂飞魄散。可是,他为什么不在那件事发生之后马上就杀了说书人,却还要等这许多年,才下毒手?这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到底还有着怎样的残忍事实?自己难道真的就是蚩尤用灵力造出来和暮芳菲相似的替身?以前自己还能顺着他的意,他便像宠暮芳菲一样宠着自己,现在自己不能顺他的意了,他便将所有情感倾泻到岳红泪身上。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天蓍头疼欲裂,身子颤抖得厉害。她捂着脸,佝偻着身子蹲到了地上。没有人安慰她,亦没有人关心她。曾经最在乎她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她静默了良久,才摇晃着站起了身子。
孟婆看着她绝世的美貌,那脸上盛满了凄凉,而她身旁的姜炎,面色清冷,眼眸中,却又有一丝难掩的情绪,孟婆识人无数,只寥寥几句,淡淡数眼,心中便已有了几分揣测,这女子,只怕这一生,都要在阴谋与痛苦中挣扎,可惜了这一张倾倒众生的容颜。
孟婆敛了思绪,淡然开口道:“这忘川水,能让人忘尽前尘,你,要不要?”
天蓍凄然一笑,“忘尽前尘……”
姜炎脸色微变,锁眉望着她,默然不语。
天蓍颤抖着手接过孟婆递过来的碗,望了一眼碗里浑浊的溪水,眉峰一蹙,连碗带水一起用灵力狠狠掷进忘川河里。她的灵力算不得弱,这碗承了她十分灵力,引得溪水一片汹涌,溪里的蛇虫鼠蚁尽数跃出了溪面,当然还有那抹幽魂。
姜炎眉眼间似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看见那女鬼赤脚站在忘川河上,泪眼婆娑,“姑娘,公子,求求你们,帮帮我。”
女子眼中泪水落下,却是艳丽的红色。
天蓍立于河岸,朝她报以一笑,“原来你也是魔族的女子。莫非,你也是为情所伤?”
“她为情所伤不假,不过她不是魔族的女子,她是一介凡人,流出的亦不是心血,而是眼泪枯竭,流出的鲜血。”孟婆的声音清清冷冷,在天蓍耳畔回荡。说着,她便要挥手将那女鬼打回溪底。天蓍凭空一掌击出,两道灵力相撞,发出了一声巨响,惹得无数鬼魂驻足回望。
孟婆面色陡变,横眉冷对斥道:“你一介小妖,竟敢在我幽冥界放肆!”
天蓍冷笑一声,“就算是我放肆,你待怎地。”
“好。”
话间,孟婆手上凝起一团黄色光亮,脸上隐隐透着肃杀之意。
天蓍不以为然的看着她,毫不将她放在眼里。姜炎上前一步,横在两个女人中间,对着孟婆说:“她既然要听听这故事,又有何妨,何须惹得你大动肝火。”
孟婆冷眼看着姜炎,半晌,才收了手上灵力,“你不是已经和离曦公主成亲了么,这么护着另一个女子,若传到九重天上,对你对她,只怕都不利。”
姜炎低声笑道:“我姜炎做事,从不惧别人指指点点。”
孟婆心知敌不过姜炎,虽然眼下他二人是身处幽冥界,要动他二人并不难,只是,幽冥界不想与九重天为敌,何况这女子身为一个小妖,脾气着实不小,不知有什么来头。
孟婆几经思量,悠悠转开了眼眸,说:“你们可以听她说,不过,不要妄想将她从这忘川中救出来。否则,我幽冥不惜与神魔两族为敌。”
姜炎仍挂着慵懒的笑意,“好说,好说。”
天蓍和姜炎并肩站在奈何桥上,望着桥下一抹透明的幽魂,那是由尘世间最刻骨的相思化为的一缕执念。她嘴唇一张一合,轻声诉说。
“小女子名叫苏钰,我被囚在这忘川河底,日日都要受蛇虫噬咬的痛楚。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可是我只知道,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叫良生的人。好心的姑娘,我求你去望乡台看看关于我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等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天蓍怜悯的看着她,想起那三日在困魔渊受那鸟兽噬肉的痛,不禁与她有同病相怜的感慨。
她默然许久,应道:“好,我帮你。”
苏钰感激涕零,跪在忘川河面上,磕头谢道:“多谢姑娘,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