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戌时。
五万魔族将士,齐聚墨水河边。苏宸领兵三万,由岚翼雷龙做先锋,良萧领兵两万,已经埋伏在暗处。
蚩尤站在河岸旁,凌厉的目光落在平静的水面上。莫良在他身后,紧握着五骨扇,以他沉稳如斯的心性,也难免紧张。蚩尤缓缓扬起手,向前一挥,无数道光束纵身跃入深黑色的水中,迅速的朝着河底潜去。
鲛族的属地被一方结界笼罩着,不进河水。这个时候,鲛族大部分人早已歇下,只剩几盏昏暗的晶石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苏宸一人当先,取下背上的三枝飞羽箭(五部的老头儿炼了多年,总算炼制成功了),拉满弓朝结界里射去。飞羽箭以惊人的势头飞速掠去,箭尖燃起了熊熊烈火,分别钉在三面石壁上,火光瞬间大盛,映红了江水。苏宸举弓一声大吼,“进攻!”
呼喝声,震天响。三万将士,黑压压的一片,一时间,各种颜色的灵力缤纷闪耀,劈得河底沙石翻飞。岚翼雷龙身子跃在半空,手中法宝闪闪发光,风卷巨浪,电闪雷鸣。大多数鲛人被惊醒,慌乱的拿出武器与魔族将士厮杀作一团,饶是鲛族勇猛善战,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也是血流遍地,尸骨成丘。
“红泪!红泪!”
范瑾闯进岳红泪的寝宫,环顾四周,却不见她的人影。他低头一思量,急转头朝皖风堂走去。
皖风堂正中央的画后面,有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着鲛族历代首领使用的神器,幻华枪。幻华枪长约三尺,重逾十斤,是用极寒之地的冰菱石所造,通身晶莹透亮,闪耀着淡蓝色的光。岳红泪取出幻华枪,仔细凝视了好一会儿,眼中浮起泪意,一垂睫,脑海中便闪过当年母亲对自己说的话。
“红泪,当年九重天的玄姬曾给你批过一命,说你五行缺水,泪泽一生。我不想让你继承我鲛族的首领之位,就是怕你应了这命数。可是你……你对魔君蚩尤用情太深,你以后,要好自为之,不要叫族人失望。”
泪水沾湿了睫毛,岳红泪深吸一口气,收敛了心神,刚转身,范瑾已然推门进来。范瑾看见她手中拿着幻华枪,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蹙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岳红泪不言。
范瑾握住幻华枪,“放下。这枪威力太大,以你如今的灵力,控制不好,便会遭反噬,心智迷失。”
岳红泪抬起眼帘,神情甚是苍凉,“是我的错,没有听信你的话。眼下,我除了选择应战,死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白色的窗户纸上,透着红艳的火光,耳旁,是族人声嘶力竭的哭吼和惨叫。岳红泪握紧了手中的幻华枪,对范瑾说:“听这动静,攻进来的魔人不在少数,范瑾,我率八千精兵前去阻挡,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你带着族人离开墨水河底,找一处僻静地方休养生息。若我战死……”岳红泪喉头哽咽,不禁顿了顿,才道:“若我战死,不要将我记入鲛族族谱,我不配。还有,不要报仇,以罗迦方的实力,报仇只能是以卵击石。你……记得这些。”
说罢,岳红泪将象征着鲛族首领权势的燕回玉交到范瑾手里,用了极轻的一掌推开他,举步朝屋外走去。
“范瑾,你这一生,为我做了太多事。当年大姐和二姐的事,虽然我怪过你,怨过你,但你终究是为我。我,谢谢你。”
岳红泪刚打开门,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极强的灵力袭面而来。她匆忙之下急退两步,幻华枪转了个圈,将那灵力挡下,饶是如此,岳红泪也是被震得气血翻腾不已。
岳红泪和范瑾在惊骇之下,定睛一看,竟是蚩尤,衣袂纷飞,从屋外飘然而至。裂苍穹在他手里,感应着主人的灵力,戟身的红光时弱时强。
岳红泪举起幻华枪,遥指着蚩尤,凄然一笑,说:“真是没想到,魔君也大驾光临,亲自主持攻打我鲛族。”
蚩尤漠然望着她,“本君虽前来,主持攻打墨水河的,却是我罗迦方的将军,苏宸。”
岳红泪哼了一声,“也罢,既然你来了,你我的恩怨就在这里解决吧。”说着,她朝范瑾递了个眼色。范瑾眉间紧皱,心领神会,恨恨的瞥了眼蚩尤,慢慢朝门边退去。
裂苍穹蓦然红芒大盛,凌空化出一道灵力,直奔范瑾而去,岳红泪纵身一跃,幻华枪挽了个花,击出蓝光,与蚩尤的灵力在空中碰撞出一声闷响。就在这眨眼之间,范瑾已经化为一阵疾风,以迅雷之势掠出了皖风堂。蚩尤正欲追赶,岳红泪身形一晃,拦在了门前。她袖口一挥,大门“砰”的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悲壮。
裂苍穹与幻华枪指着对方,如同宿敌。
“蚩尤,你把琳琅怎么样了?”
“杀了。”蚩尤答得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幻华枪蓦然一抖。
“那一日,你陪我去凡尘,只是想拖延时间,好让你手下将领准备出征?”
“是。”
胸腔里,狠狠拧了一下。岳红泪继续颤抖着问:“那你为何吻我?”
蚩尤半边侧脸被黑暗笼罩着,薄唇浮起一丝残酷的笑容,让人凉到骨子里,“以范瑾的心思,定然可以猜到岳琳琅失踪,与罗迦方有关。但是你……红泪,你若心思在我这里,又如何能对我有防备之心呢?”
那是什么,在身体里,如撕裂般的疼痛。天倾东南,地陷西北,造化弄人,心痛至斯。
“原来,你不过是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这一切,你早已想好了。”
蚩尤低低沉吟,“嗯。”
幻华枪枪头一转,闪过一道蓝光,直朝蚩尤刺去。蚩尤手中的裂苍穹发出嗡嗡的鸣响,往空中一抛,裂苍穹急速翻转,迎上了岳红泪的攻势。
两件神兵在主人手里淋漓尽致的发挥着各自的威力,毫不相让。墨水河底,火光漫天,河水汹涌,掀起了惊天巨浪。皖风堂里,兵器相接,红蓝光芒相互交错,照亮了二人肃穆的眉眼。
此时,范瑾命八千精兵竭力抵挡着苏宸的进攻。但魔军势如破竹,那八千精兵之力几乎小如蝼蚁。范瑾眼见不敌,拼死破开了整面结界,趁河水倒灌之际,带了两百勇士,护着百余名未受伤的女子齐齐往水面冲去。不想,刚冲出墨水河,无数带着幽绿光芒的箭矢便朝众人射来。霎时间,就有十几名无力抵挡的女子中箭身亡。一拨箭雨适才停下,听得墨水河两岸一声呼啸,整片的芦苇如同涟漪一般摇晃。喊杀声直冲云霄,范瑾一惊,千算万算,竟没想到蚩尤要赶尽杀绝。
人潮压来,将范瑾等人围在中间。银色的兵器在夜色中明晃晃的刺眼,鲜血,将黑色的河面染为了暗红。转眼,三百多人,只剩几十个。
范瑾怒吼一声,“撤回河底!”
众人得令,身子一转,栽进了墨水河。良萧跟着下令,剩余的两万将士,也潜入了墨水河。
曾经,安乐一方的鲛族领地,如今已成了炼狱。范瑾眼中倒影着熊熊烈火,前有苏宸,后有良萧,他叹了一口气,哀莫大于心死,终是丢了手中的武器。他身后的鲛人眼中虽有愤恨之意,仍是不得已跟随范瑾投了降。
胜利的欢呼声,瞬间传遍了整个东皇大陆。
这一场大战,不过三个时辰,就已结束。
莫良推开皖风堂的门时,看见蚩尤紫色的衣袍上,有十余处裂开了口子,鲜血直流。他的脸色甚是苍白,只有唇角那一抹艳红怵目惊心。他半蹲着,用裂苍穹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心里,安然躺着一颗浑圆透亮的珠子,赫然是一滴鲛人泪。
在他脚边,一滩潋滟的鲜血肆意流淌,幻华枪失去了光彩,黯然倒在地上,枪头亦是红色斑驳,似在无声诉说刚才的惨烈。
“圣君。”莫良低声叫道。
蚩尤的思绪似从很远的地方被拽回来,缓缓起身。刚一动,便扯出了全身上下刺骨的疼痛,他眉间一皱,微微晃了一步。
莫良想要搀扶他,蚩尤扬手阻止了。莫良只得站在原地,双手奉上了燕回玉,说:“已经接管了鲛族的领地,这是燕回玉。”
蚩尤“嗯”了一声,淡淡看了看燕回玉,却并不接下。莫良探究的望了一眼蚩尤,将燕回玉收了起来。
“鲛族全族六万九千人,如今,只剩下范瑾和一百二十一名男丁,三百五十四名女子。”
“嗯。”
“我问过范瑾,有关璃梦樽的事了。”
蚩尤强忍着身上的痛楚,细细盯着莫良。莫良蹙眉道:“他不肯承认,一口咬定此事不是他们所为。我已经派人在墨水河底搜寻璃梦樽,务必要找到。不出两个时辰,应该会有结果。”
蚩尤思量了片刻,转身走到正坐前坐下,闭目养神,不再言语。莫良亦是一声不吭的立在一旁,静待结果。
天色微曦时,良萧身披一层淡淡的光晕走进了皖风堂。他经过莫良身边,神色肃穆,轻轻摇了摇头。莫良心神一晃,脸色陡然大变。
“圣君。”
蚩尤抬起眼帘,看着良萧。
“我与苏宸将军率三千兵士将整个墨水河底搜了个遍,也未找到璃梦樽。”
蚩尤缩在袖口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确定,搜遍了?”
良萧作辑应道:“是。”
蚩尤喉头一紧,嘴里顿时漫出了丝丝的血腥味。皖风堂里,鸦雀无声。莫良与良萧静默着,大气都不敢出。
此事,真真是中了离间计了,一石二鸟。一方面,促使罗迦方与鲛族开战,削弱罗迦方的实力。另一方面,让天蓍与蚩尤产生间隙,让蚩尤分心。而有能力亦有心这么做的,算来算去,不过一个九重天。
“莫良。”
莫良回过神,急忙上前一步,“属下在。”
蚩尤平静的说:“你亲自去找折珂上神,一来,询问他是否有方法,可以将盘古血脉自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二来,跟他确定,用天毓镜寻找盘古血脉的方法是否可靠。现在就去。”
“是!”
待莫良走远,良萧道:“圣君,这范瑾等余下的几百名鲛人,如何处置?”
蚩尤脸上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他极其疲倦的垂下双眸,耳畔,听见的是谁的祈求,“蚩尤,求你,放过我的族人,看在我对你的情谊上。”
他胸口一紧,半晌,自喉间吐出一个绝决的字,“杀。”
良萧一怔,应了声,缓步退出了皖风堂。
当大门合上,蚩尤心底的悲怆感和孤独感油然而生,让他逃无可逃。他握紧了手中的珠子,睫毛轻颤,恍惚间,似乎又忆起了多年前的岁月。
那一处连理晶石旁,她第一次怔怔的望着远处的他。
那一颗救暮芳菲的鲛人泪,是她此生第一滴泪水。
还有那一吻,还有那一枪……
那时,电光火石间,两人均受了不少的伤。岳红泪心知这样战下去情况不妙,捏了个诀,封住了自己右臂的穴位,将所有灵气注入幻华枪中,脚下一扫,幻华枪蓝芒大增。蚩尤骇然时,幻化枪自面门上掠过,回身未及躲闪,幻华枪已然转了方向,刺向他的心脏。裂苍穹仓忙之下以同样的姿势刺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一刻,岳红泪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仿若看见多少年前,有个风姿卓绝的男子,在墨水河底唯一的风景,连理晶石旁,负手而立。
幻华枪临时变了方向,终是刺空了。
而裂苍穹,却是毫无意外的正中胸口。岳红泪感到兵器的凉,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血脉都在刹那之间凝结。
蚩尤好看的眉头只是微微一皱,眼角抽搐着,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拔出裂苍穹,岳红泪闷哼一声,鲜血喷涌而出。蚩尤就这样看着她,无力的倒下。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岳红泪双目含泪,抓住他的衣角说:“蚩尤,求你,放过我的族人,看在我对你的情谊上。”
蚩尤默然不语。
世上最后的一滴鲛人泪,自岳红泪眼角滑落,落于她白皙的掌心。
泪泽一生,她终是应了玄姬为她批的命数。
一缕芳魂,就此消散,化为零星斑驳的光点,散往皖风堂的每个角落。
范瑾死前,以毕生之力吼了一句话,震得墨水河底晃了三晃。他说:“蚩尤,红泪这辈子做过最傻的事,不是相信了你,而是为了配上你,她苦练千年修为,争夺鲛族首领之位,背弃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妹!”
蚩尤听见这句话,血气翻涌,一时没忍住,扭头呕了一口血出来。
心里,是什么东西,那么悲伤,无可抑制。
就像手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