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百年岁月,匆匆而过。
对于暮芳菲来说,和姜炎在一起的时间,就如弹指一挥,眨眼便过了。她时刻庆幸自己成了仙,还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和姜炎厮守。
而蚩尤,暮芳菲一直猜不透这个魔族太子的心思,也懒得去猜。蚩尤偶尔上九重天议事,便每每都要到她府邸一坐,喝喝茶,赏赏花。时日久了,暮芳菲便把蚩尤当做了知己。她觉得,蚩尤这个人虽然有些面瘫,但好像并不如外界传言那样,冷酷无情。于是乎,时不时在蚩尤的茶里加点奇怪的东西,再看他面无表情的喝下去,倒也成了打发时间的一种乐趣。
直到两千九百年前。
下界的东海因不满九重天插手族内私事,在那一年,挥军五万,集结汜水河畔与八万天兵,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血战。天君委派司战之神姜炎担当主帅,誓要夷平东海。
原本这场战役,基本上是毫无悬念的。八万大军对五万,满打满算,也有七八分胜算。更何况,东海龙王是出了名的胸无点墨,手下又没有得力干将,碰上城府精明的姜炎,还不全军覆没?可谁也没料到,姜炎在前三日稳操胜券,将东海的虾兵蟹将一路从汜水河畔打回了东海之滨。直到第四日上,东海之军突然有如神助,奋起反抗,甚至还多出一万左右的精锐兵将。在地势险峻的覆顶谷里,对剩余天兵形成包抄之势,险些反败为胜。天族将士原本已经精疲力竭,如此一来,又顿感恐慌,士气低迷。那一日,若不是靠着姜炎和两员猛将使出浑身解数,带领两万残兵负隅顽抗,只怕天族就此败了。
至最后一日,两军对垒,皆只剩伤兵,血光纷飞,哀嚎声直达九霄。
东海龙王亲自领兵上阵杀敌,因战术失误,不仅连累部下被天兵杀得片甲不留,连同他自己,也被姜炎斩杀在青光剑下。但此一役,八万天族将士,也只剩了百人不到,主帅姜炎更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消息传回天宫,天君震怒。立刻派出两队人马,一队由冥海神君带着直奔东海,掌控东海形势,辅佐东海龙王的小儿子佐冀上位,做个傀儡。另一队由二郎神带着奔赴覆顶谷,接应重伤的姜炎。
此时,暮芳菲与蚩尤正在花园里品茗。她一直心神不宁,给蚩尤斟茶时手一抖,茶壶滑落,在脚边裂成了碎片,滚烫的茶水溅得四处都是。暮芳菲怔了怔,一双秀眉紧蹙起来。
蚩尤淡淡道:“怎地这么不小心?有烫着手吗?”
暮芳菲回过神,笑着说:“没事,手滑了。”
“……”
就在这时,芸陌从门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白的发青。暮芳菲心下一惊,急忙起身扶住她,“出什么事了?”
“炎神……炎神他……”芸陌一口气没喘顺,噎了半截话在喉咙里。
暮芳菲抓着她的手臂一用力,指甲差点掐入芸陌的肉里。芸陌吃痛皱了眉,咬住牙说:“东海那一群乌合之众被击退了,可是……炎神受了重创,人事不省,还没等到二郎神前去接应,在回九重天的路上,路过河峡,遭到一路不知名的人马偷袭,炎神他……他坠入了凡尘……”
暮芳菲踉跄一步,脸上血色尽褪。那河峡处于九重天边缘,与凡尘连接处,有万丈红尘之气,若真如芸陌说的那般,姜炎受了重创,那只怕……只怕……暮芳菲不敢再想,眼中弥漫的雾气已经掩去了大半视线。
“天君有没有派人去寻找?”
“去了,前后去了几十位仙伯,都是毫无所获,只怕炎神他……凶多吉少了。”
暮芳菲缩在袖口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她忽的转身,如一阵疾风掠向门口。蚩尤身影一晃,拦在她跟前。
“你不能去。”
暮芳菲大声吼道:“为什么?!”
“你没听见刚才芸陌说姜炎是在河峡遇到了埋伏?眼下两族交战,东皇大陆上,有多少觊觎天族的,都在此刻蠢蠢欲动。那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更是不知道目的何在。姜炎在此一战中,出尽风头,除了他,对暗里算计天族的人是大有好处。你如今贸然去寻姜炎,可知会遇上什么危险?”
暮芳菲不管不顾,心里只是想着,若是姜炎死了,她也不愿独活。她沉默片刻,不声不响的绕过蚩尤。蚩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清冽的声音回响在暮芳菲耳畔,“我不会让你去。”
暮芳菲的泪夺眶而出,她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你放开我,我的死活不用你管,我只要找到姜炎,若是找不到他,我宁愿死!”
“……”
如一粒尘埃落于心海,荡起的涟漪,是满心的酸楚。蚩尤蹙着眉头,手上加重了力道禁锢她,冷声道:“任你如何说,我也不会让你去。”
“你凭什么?!”
蚩尤顿了顿,轻描淡写的说:“就凭我爱你,要让你在我身边好好活着,做我罗迦方的圣后!”
暮芳菲手上一滞,整个人都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噙着泪,仰头凝视着蚩尤动人的眉目,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蚩尤,我的心里,不管是以前将来,都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姜炎。我愿意和他同生共死。至于你,我从来只把你当做知己。我未曾爱过你,你放过我,求你……”
像一把重锤,将暮芳菲所说的每个字,仔仔细细的在心上敲打过一遍。蚩尤望着院落里飘落的芩霖花,眉头不见舒展,他恍若觉得,这一百年的时光,真像是一场春秋大梦。如梦醒来,会不会发现,根本没有暮芳菲,也没有自己这一百年的心心念念。
他松开暮芳菲的手。暮芳菲得以解脱,迅速捏了个诀,跳上云头,疾驰而去。
蚩尤呆站了半晌。芸陌在一旁看着他怅然若失的神色,不敢贸然搭话。头顶一只凤凰飞过,惊扰了他。他仿若回过神,提步离去。
魔宫的太子府。
蚩尤静默的坐在书桌前,手里摩挲着白玉的茶杯,袅袅热气腾起。他望着那面黑耀晶石的镜子,袖口一挥,一个白衣女子正在雪山中徒步行走的画面顿时消失了。
“太子殿下。”莫良匆匆走进来,在他面前作了作辑。
“什么事?”
“东海这桩事的来龙去脉,被圣君知道了。”
蚩尤放下茶盏,面色淡然,“父王怎会知晓?”
“这些年,我们安插在东海龙王身边的薛谦一直在挑拨九重天与东海的关系,这一次的战事也算得上他的功劳。但是东海战败后,东海龙王的大儿子佐善开始怀疑薛谦的身份,于是薛谦便逃了回来。前两日圣君去璃墨楼听戏时,途中遇上失踪多年的薛谦,心下起疑,就叫他问话,薛谦经不住吓,什么都说了。”
蚩尤沉吟了一会儿,道:“父王怎么说?”
“圣君说……这事,做得太不漂亮了。”
“……”
莫良抬头瞥了一眼蚩尤,见他面色无异,才继续道:“今晨圣君与众谋士议完事,便将我单独留下问话。莫良不敢有所欺瞒,就将我们借兵一万给东海的事全盘托出了。圣君说,幸好在紧要关头东海龙王没有按照我们制定的计划作战,否则若是赢了那八万天兵,天君老头儿就该怀疑其中有鬼了。虽说我罗迦方从不畏惧与九重天为敌,但眼下毕竟两族交好,罗迦方的百姓生活得富裕充足,有战事总归是不好的。”
蚩尤默了一会儿,冷声道:“父王教训得很对。”
莫良垂着头,又道:“不过天族经此一战,只怕要多年才缓得过元气来。最重要的是,我们藉此摸了摸天族的实力,也算是为以后的路做了个铺垫。”
蚩尤端起茶杯,眼望茶水,吹了吹,说:“莫良,姜炎下落不明,是怎么一回事?”
莫良上前一步,低声道:“依照太子殿下吩咐,派了五百精锐在河峡埋伏姜炎。不料那姜炎虽然伤重,却仍是不容小觑。五百将士至少死了一半在他手底下,最后他力竭,中了苏宸一箭,坠入了凡尘。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只怕很小。”
茶杯搁在桌上,“嗒”的一声响。
“杀个神仙,如此不利落。”
莫良屈着身子,仓惶应道:“是属下不力。”
良久,蚩尤似自言自语,“若他有幸不死,我便暂且留他一命。”
莫良急道:“圣君,姜炎此人,城府极深,领兵有方,是个劲敌,若能早日除掉,还是不要留下的好。”
“我自有思量,你退下吧。”
“……是。”
话罢,莫良缓缓退出了蚩尤府邸。留他一个人静静坐着,举止如常。
河峡的下面,是凡尘的缙峰山。
缙峰山有千丈之高,山顶寒气甚重,暮雪积冰,长年不化。暮芳菲在没膝的雪地上,徒步行走了一昼夜,几乎将整个山头翻遍,也没有找到姜炎的身影。
直至翌日,晨曦未谢,天光已大亮了。她的灵力支撑不了御寒的护体屏障,只能散了去。薄纱抵不了风雪,她每走一步,从脚底都传来透心彻骨的冰冷,使她为之战栗。她一张脸被冻得几无血色,苍白如纸,和身上的白衣几乎成了一种颜色。
“姜炎,你在哪里……姜炎!”她声嘶力竭的长啸,在天地间声声回荡。晶莹的泪珠还未落到地面,便已凝结成冰。耳畔,除了肃杀的风声,再无其他回应。她顺着昨夜走过的路,又再重走一遍。
午时,阳光普照,满山皑皑的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的脚陷入雪地里,竟再也没有力气拔出来。她就势倒在雪地上,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仿似要将她吞噬。她抬起头望了望远处,一片苍茫,天地相接处,没有尽头。她呵出一口热气,觉得离死亡已经越来越近。
蓦然,眼睛被什么明晃晃的东西给灼了一下。待她定睛一看,竟发现前方的雪地里掩埋着一柄剑,还剩丁点剑尖露在外面。暮芳菲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步一摔的奔了过去,跪在那柄剑前。时值雪越下越大,她满头青丝都被白雪覆盖,就如一夜白头。
她颤抖着手,眼中热泪翻滚,一把一把挖开凝结的冰雪。当她的手指触碰到一寸柔软的皮肤时,她几乎是再也无法忍住喉头的哽咽,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起来。
她抱着姜炎,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我应该来找你的。”
她的泪落在姜炎的面颊上,姜炎似有所觉的动了动手指,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