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去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要失去的。世间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间。就像暮芳菲对姜炎的执念。
她脱离天沼的那一日,满眼桃红,芩霖缤纷。红莲仙子步步生莲,将妖娆红色自天沼铺到暮芳菲的宫殿,极尽招摇。可是,那一日,迎接暮芳菲的,除了红莲,便只有芸陌。她撑着满身伤痛在徐徐风中等了姜炎半日,他却始终未曾出现。直至暮芳菲精疲力竭,红莲才强行将她抱回了府邸。
芸陌替暮芳菲上药时,红莲背对着她二人而坐,兀自喝着茶,身后,不时传来暮芳菲痛苦的闷哼声。芸陌看着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忍不住抽泣道:“当初若你不是那么固执,又何须受这些苦楚。如果没有那只玄武,你只怕早就死了。”
暮芳菲脸色苍白,侧颜勾起一丝笑容,说:“好歹不是熬过来了吗?三年换一世相守,难道不划算?”
芸陌咬牙道:“可是他明知你今日刑满,竟连人影也见不着,这样的人,你为他付出这么多,值不值得?”
“值得的。对于你命中注定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什么代价,都算不得重。”
“芳菲……”
暮芳菲默然,眼中含着泪,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明艳。她的眼睛长得美丽,笑起来像三月的桃花,妩媚却纯净。
红莲忽然狠狠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茶水四溅。暮芳菲一怔,还未来得及问话,红莲已起身推门而去。暮芳菲和芸陌四目相对,不知所以。
翌日。
暮芳菲刚刚睁眼,觉着身子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就直奔炎宫而去。炎宫离暮芳菲的府邸有些距离,原本只需半个时辰的路,她今遭实实在在走了一个时辰,一边走,一边歇,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
好不容易撑到了炎宫门口,还未进去,便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说笑声。
“姜炎,你的棋艺愈发厉害了,以后我可不敢和你对弈了。”
“公主谬赞。”
“现下你还跟我如此客气。唤我离曦就好。”
寂静了片刻,听得姜炎低沉的嗓音传来,“离曦……”
暮芳菲脚下一晃,身上的痛楚加剧,额头上浸出了丝丝冷汗。她扶着门,蹒跚着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正在院落中下棋的二人。离曦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脸不屑。反倒是离曦的眼神,显得有些局促。
姜炎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对离曦说:“该你落子了。”
离曦被他一唤,才回过神来,神情复杂的执着一颗白子,半晌没有落下。
暮芳菲嘴唇干涩,吃力的叫了声,“姜炎。”
姜炎闻声,微微抬起头,良久,才缓缓转过身子,神色平静的望着她,“喔,是芳菲来了。”
话,虽是熟稔的词句,可声音里的冷漠疏离,却狠狠在暮芳菲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她蛾眉轻蹙,噙着丝笑道:“我以为,你昨日会来。”
姜炎如玉的面容上,眉眼浅浅弯着,“我近来有些繁忙,忘了你是昨日受刑期满。”
“忙吗?”暮芳菲悠悠盯着棋盘,“与离曦公主钻研棋艺?”
姜炎沉默片刻,轻声吐字道:“忙着两日后与公主的亲事。”
暮芳菲霎时如同五雷轰顶,愣怔在原地。耳里反复回响着姜炎刚刚那一句似梦魇一样的话。她胸口在狠狠作痛,痛得她几乎痉挛。
姜炎见她没有反应,黑色瞳孔是一派呆滞的空灵,便继续道:“你刚回来,我想着你受了三年刑苦,身子怕支撑不住,就没有给你散帖子。眼下既然你已知晓了,我看你也无甚大碍,那两日后,便来凑个热闹吧。”
暮芳菲木讷的站着,看着他凉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竟是邀请她去参加他的亲事。
他与另一个女子的亲事。
这两百多年里,是谁在耳旁低言轻语,说愿,一世一双人。那些记忆,被风干,瞬间断裂成碎片,不复从前。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那脑海里,心房中,留下的温润如玉的男子,是不是眼前的他。
凄凄风声,吹散她身周缭绕的云雾。她看不真切眼前的人,在一片水润朦胧中。
姜炎眉头一皱,缩在袖口里的手,指甲掐入肉里,带着温度的血几乎要滴落下来。
离曦身后的那两个婢女,见暮芳菲如此不识趣,赖在这里不肯走,几步上前,一边推搡着她,一边碎碎念道:“没见着炎神正和公主下棋吗?你帖子也算接了,赶紧走吧。”
二人动作狠戾,一掌一掌推在暮芳菲的伤口上,还带了些许灵气。暮芳菲吃痛,不想挪开步子,却禁不住二人的力道。她咬着唇,强忍着眼里的泪,紧紧盯着姜炎。姜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暮芳菲被她二人推到门外,两个小婢女一人拉了半扇门,重重合上。暮芳菲伸出一只手,挡在门缝间,被门重重一夹。十指连心,即便她再能忍耐,也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离曦见状,立即喝止道:“住手!”
两个婢女得了命令,不敢再造次,只得安静站在一旁。暮芳菲摇摇晃晃的走到姜炎跟前,手还在不停颤抖。她一字一句道:“你是否真的要和她成亲?”
姜炎仰起头,神情淡漠,应道:“是。”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滴在青石板的地面,有微不可闻的声响。
“姜炎,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在缙峰山上,你对我说,此生,绝不会负我倾心所爱。如今,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姜炎戏谑笑道:“情之一字,本就变化无常。你三年前,就该听天由命斩断情丝。是你自己痴傻,怪不得我。”
暮芳菲眼中泪水翻涌,簌簌而下,她浑身战栗着,问:“是否我离开后,你就已接受了离曦?”
“是。”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姜炎慢慢起身,目光交缠,他轻声道:“从前有,不过现在我心里,只有离曦一人。”
离曦怔了怔,抿着唇,两颊腾起一抹绯红。
暮芳菲冷笑着,下颚尽是透明的水泽,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姜炎默然片刻,突然转身走到离曦跟前,一手抓住离曦的手腕,将她带得起了身,只手在她腰上一收,贴住她的身子,吻上了她的唇。
撕心裂肺的痛楚铺天盖地袭来。暮芳菲喉头呜咽,胸口起伏不定,剧烈的喘息着。她一只手撕扯着胸口衣衫,另一只手紧握成拳,艳丽的心血落下,浸入泥土里。
许久以后,那滴心血,便化成了炎宫里唯一的风景,那颗芩霖花树。
暮芳菲呆滞的走出炎宫。胸腔里的那颗心,支离破碎,再不复完整。
九重天上,因没有黑夜,是故在无尽的白昼里,时光飞快掠过。两百年,三年,两日,想来都只是转瞬的时间。
九月初八前夕。亦是姜炎与离曦成亲的前一日。
天君派苍梧神君传话暮芳菲。
“你凡人修仙,妄动私情。三年前,炎神帝君为你求情,以死相迫,天君念你往日功德,给了你一次机会。如今,炎神和三公主成亲在即,为免横生枝节,天君给你两个选择,一,则是斩断****,忘却前尘。二,按天族规条,跳下诛仙台,永世不得超生。”
暮芳菲静静的看着苍梧,直看得苍梧蹙了眉头。
“芩霖花仙子,你务须这般看我,命令不是我下的。”
暮芳菲蓦然笑起来,眉眼弯着,明艳而恬淡。
“苍梧神君,斩断****,是怎样一个斩断法?”
“凿心。”
“凿心……”暮芳菲低低沉吟了一声,又道:“以我眼下的情况,受那凿心之术……看来,天君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横竖两条都是死路,我宁愿跳下诛仙台。”
苍梧脸色一沉,压低嗓音道:“受那凿心之术,即便你熬不过去,身死之后还能再入轮回,可是一旦跳下诛仙台,从此就是灰飞烟灭。”
“有何区别。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也不过受尽这万般情伤之苦。我活了几百年,前世享受泼天富贵,今世飞升成仙,虽受人背叛,好歹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也算不负此生了。轮回重历这些,又有何意义?何况,我死之后,能否转世,也是个未知之数,对不对,苍梧神君?”
苍梧默然不语。
暮芳菲转身重回石凳前坐下,“天君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苍梧神君请回吧。”
苍梧站了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终是离去了。
欢声笑语齐天响,七十二只彩鸟在天宫之上盘旋,啼鸣声声。烟霞璀璨,云海翻覆,正是一副如画美景。
重华殿中,各路神仙纷纷齐聚,交头接耳,言谈甚欢,独独少了红莲仙子和芩霖花仙。然众人皆知暮芳菲与姜炎的那一段往事,而红莲又是对暮芳菲十分维护,此番二人不出现,也无人在意。
那一日的姜炎,听闻,着了一身月白常服,与平日无异,只是在腰间系了一个同心结。
那一日的暮芳菲,略施脂粉,长发飘飘,艳若桃李。
诛仙台边,风声凄厉。暮芳菲站在边上,眼望脚下一道道闪过的刀兵戾气,却毫无惧怕之意。白色衣裙翻飞,映衬着她绝色的容颜,倾世的苍凉。
她阖上双眼,过往画面历历在目,事到如今,想及姜炎,她还残留苦涩笑意在嘴边。
在缙峰山时,姜炎曾教过她秘术传音,跟她说,若是以后想我,便时时可以用这术法听到我的声音。暮芳菲伸出掌心,想说些什么,可想了半晌,却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便作罢了。
她往诛仙台边缘靠了靠,再靠了靠,脚下落空,顿时没入了诛仙台下的一片白茫,刹那就被灼成了飞灰,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就消散了。
念想之间,种种前尘往事,终于散若云烟。
芸陌急匆匆的在暮芳菲的府邸寻了一圈,没有见着她的人,心下不安,四处寻找。寻遍了天宫也没见到她的踪影,最后才想到诛仙台这一处。她赶到时,只看见一袭白色衣裙,如白蝶般翩然跃下,无法阻止。
芸陌痛心疾首的跪倒在诛仙台旁,朝着台下大声喊着暮芳菲的名字。
可,至此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暮芳菲。
重华殿里,姜炎与离曦正要拜堂。芸陌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脸上满是泪泽。她跪坐在大殿中央,手里握着一块玉,泣不成声道:“暮芳菲……暮芳菲她……”
姜炎回过身子,看着她,整颗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而后的话,他听得一点也不真切。
芸陌说,暮芳菲跳了诛仙台。
暮芳菲,跳了诛仙台……
她,竟如此决绝,用这样的方式,回击他的冷漠,让他痛彻心骨,肝肠寸断。姜炎愣怔了半晌,如行尸走肉般行到芸陌跟前,从她手中拿过玉,紧紧握着,突然笑起来。
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的众人,只听得他一个人放肆的笑。他越笑,越大声,越笑,凉意更是渗入骨髓。
姜炎捂住胸口,鲜血在喉头翻涌,他没能忍得住,一口喷了出来。落在白玉的地面上,一片嫣红。
离曦扶住他的手臂,凄声叫他,“姜炎……”
姜炎如癫似狂的回望她,笑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日子,不要耽搁了正事。一个小仙罢了。不是拜堂吗,继续,继续……”
“姜炎……”
“继续!”
天君高高在上的看着眼底发生的一切,隔了半晌,对主婚的苍梧神君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苍梧神君的嗓音回旋在重华殿里,惊起了风声。
“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