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风起落叶。院落里凋零的芩霖花,和着张扬的芙桑花香气,被风卷起一个圈儿,无声落在姜炎脚边。
两人静坐院中,默默无言。天蓍娇媚的眼波在姜炎身上流转,每一眼,都让她想起那两百年的爱恨纠葛,姜炎,这根刺,拔除不得,爱不得,只能恨。恨他两千七百年前丢弃自己与离曦成亲,恨他的背叛,亦恨他两千七百年后对自己的算计,让自己坠入黑暗的深渊。
姜炎呵姜炎,果然是命中注定的冤家。
天蓍垂了垂睫毛,唇畔绽开浅浅笑意,说:“如今我既留在你这炎宫中了,照理说来,你是主人我是客,我本该随处安置一番便是。可你欠我如此多的血债,你那间内室,先由着我用吧。至于你……神仙反正不用休息的,是不是?”
姜炎的眉头紧蹙着,他思量片刻,问:“魔君未死,我如何能叫欠了你如此多血债?”
天蓍站起身,顾盼生辉间,神色分外撩人,“秦逸辰的命,也算命。”
“可他与你何干?”
“你过往与我相处,从来话里有话,眼下,你我对换,换你来猜我的心思吧。”
“……”
姜炎微眯起眼,眸光逐渐变得深邃。她对他的恨,就像是凝聚多年的因果,面对着她,恍然置身多年前的光景。带刺的言语,嘲讽的笑靥,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起他心内压抑多年的自责和痛苦。他转过脸,不再看天蓍。
天蓍轻盈转身,长裙迤地,翩然走进里屋。
姜炎在院中痴坐半晌,看那一地凋零的芩霖花和枯败的枝桠,心如刀绞。回想当年,姜炎为十万兵权答应迎娶离曦,其中也是有着为了保全暮芳菲的缘由。他万万没有想到,暮芳菲如此决绝,竟用魂飞魄散再无转世的方式,来让他铭记一生,痛苦一生。自她死后的三十四年里,姜炎十分消沉,满溢的思念无处可去,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毫无悲喜。直至,暮芳菲心血所化的这一株芩霖树开出满数繁花,他才仿若有了寄托。
强者如他,狠心如他,在独自凄凉时候,心亦会千疮百孔。
姜炎轻抚着那枝干,顿了顿,赫然用力将整株树扶起来,用术法固定住。天蓍透过里屋那一层薄薄窗户纸,将姜炎的举动尽收眼底。半晌,她只是冷冷的勾起了嘴角,走到床前,和衣躺下。
九重天上没有黑夜。
闭眼时,天边烟霞璀璨,睁眼时,云霞依旧。
这一觉,并不恬淡长久。
梦里总萦绕着那些前尘往事,有多年以前,也有近日的。有姜炎的绝情,亦有蚩尤的多情。天蓍有些疲乏的起了床。姜炎的寝宫里没有梳妆镜,她只能随意理了理头发,没有胭脂遮瑕,她如今的脸色,显得苍白无力,楚楚可怜。
这般,倒是遂了她的心愿。
世上的人总是同情于弱者。人心怜羊,狼心独怆。而往往有些时候,狼才是被逼上绝境的生灵。
天蓍推开房门。院落里,姜炎只手撑着头,对着那颗芩霖树,低垂着眼睑,看似睡着了。天蓍绕到他身前,细细凝视着他熟睡的脸。这张脸,生得……真是好看呢。
怎么会,爱他爱了这么多年。
她伸出了白皙的指尖,忍不住想要抚上他的容颜,刚要触碰到他的温度,却是脸色一转,变得阴沉锋利,手朝他的咽喉移了去。
姜炎触不及防的握住天蓍柔软的手,缓缓睁开眼来。
天蓍媚眼如丝的望向他,笑道:“原来你没睡着。”
姜炎定定的与她对视,良久不语,直把天蓍看得站立不安,“为什么这样看我?”
姜炎蓦然松手,甚是玩味的挑起眉梢,缓缓道:“还是以前的你好一些。这东皇大陆上,最不差的,就是笑里藏刀的人。若你以前那般直来直往,倒是鲜有的性子。”
天蓍围着芩霖树转了一圈,落在树干上的手忽然用力,推得原本就不稳的树枝不住颤抖,她嘲讽道:“姜炎,你说,若她还在世,经历了你的背叛,你的绝情,你的算计,你的伤害,她还能不能一如当初?”
姜炎面色不改,心上却是被这不重不轻的字,刻出了一道道血痕。他不动声色的闷声道:“你大可再动那棵树试试,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天蓍一边掩嘴娇笑,一边暗自发力,眼看芩霖树将要倒下,姜炎身形一晃,转瞬移至天蓍跟前,禁锢住她的双手,咬牙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天蓍将脸凑到他眼前,呵气如兰,轻声道:“不是不敢,而是不舍得。”
“……”
此时,一行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临到门口时,只听见离曦的声音说:“父君难得愿意与曦儿一同来看炎神,炎神一定……”
话未说完,最后一字的音调却是在震惊中隐去的。天君与离曦二人站在门外,看到院落中,姜炎与天蓍几乎是贴身而站。姜炎握着天蓍的双手,而天蓍侧过头,轻靠在姜炎肩上,朝着离曦,柔柔一笑。
离曦顿时有感五雷轰顶。只觉得这画面甚是熟悉,甚是诡异。
天君怒道:“姜炎,你在做什么!”
姜炎缓缓松开天蓍,退了一步,目光扫过天君和离曦,淡然道:“天君认为我二人在做什么便是做什么。”
“混账东西!”
天君一声呵斥,走进院内袖口一挥,石桌眨眼裂成了粉碎,溅起石屑纷纷。离曦上前,挽住天君的胳膊,劝道:“父君,务须生气,姜炎他一定是……一定是……”
离曦原本想替姜炎说两句好话,可是此刻心乱如麻,连自己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天君转头看着噎住的离曦,横眉怒道:“连你自己都给他想不到一个好的借口,还想来说服我?曦儿,这种人,值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
这种人,值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
这句话,在天蓍的耳中听来,如此熟悉,如此伤筋动骨。那还是姜炎成亲前,芸陌问她,值不值得为姜炎付出这么多。
那时她的回答是,值得的,对于你命中注定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什么代价,都算不得重。
可现在,若是再问她一回呢。
天蓍想至此处,不觉笑出了声,引得三个人的视线都移到了她身上。
天君沉下脸色,闷声问:“不知天蓍姑娘在笑什么?”
天蓍狐媚的目光盯着天君,说:“我只是想起一个故人说的话。”
“什么话?”
天蓍转向姜炎,定定看着他,低笑道:“有人问她,这样的人,你为他付出那么多,值不值得。那女子说,值得的。对于你命中注定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什么代价,都算不得重。”天蓍顿了顿,又看向天君,“天君说,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很痴傻。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又有几人没有承受过万箭钻心之痛,是不是?”
天君眯着眼,眼神凌厉,默然不语。
姜炎在一旁,却是出了神,眉头皱得厉害。
过了良久,天君问道:“不知天蓍姑娘为何会在我九重天上。”
“怎么,我不能上九重天吗?”
“自然不是。不过,天蓍姑娘刚才的举动,若是被魔君看到了,只怕会掀起一场……”天君思量了片刻,语气不善的用了“腥风血雨”四字。
天蓍悠悠然的玩弄着发梢,无所谓的答道:“蚩尤那边,不劳天君费心。我眼下颇有些想念姜炎,便上来找他,顺便在他炎宫中住上几日。”
离曦身子晃了晃,失神的脱口道:“天蓍姑娘,你……”
话说了一半,天君蓦然扬手制止。
“天蓍姑娘是魔族圣君蚩尤的圣后,这番话说得,不仅折了蚩尤的颜面,还让我天族陷入不义的境地,委实不合时宜。姑娘若是喜欢我九重天上的景色,自可常来。你我二族一向交好,多多来往是好事。不过,姑娘与炎神非亲非故,在炎宫里住下着实不方便,我另给姑娘辟一个住处,容你安身吧。”
此番倒是轮到姜炎兀自笑了起来。刚才天君话中尽是试探之意,眼下心中大是明了蚩尤与天蓍情分已尽,既是如此,天蓍这一遭去了,只怕没有活路。
“依我看来,天蓍姑娘还是留在我炎宫比较合适。”
天君眉头紧拧,“姜炎,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炎负着手,轻描淡写的应:“我自然知道。”
要说,使得活了八千余年的天君在人前怒得动手伤人,多少也算得上是一桩本事。而今,姜炎刚好不偏不倚,让天君出了一掌,正中肩胛骨下方。姜炎脚下几步趔趄,胸腔内气血翻涌不止,扭过头,喷出一口血来,
目睹这一幕的两个女人,一个无动于衷,另一个,却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挡在了姜炎跟前。
离曦摇头哭道:“父君,不要!”
天君眉头一皱,喝道:“曦儿,走开。”
离曦摇头,“父君要杀了姜炎,就先杀了我吧。”
“曦儿!”
姜炎捂着伤处看着离曦瘦小的背影,心中苦涩。他站直身子,拭去了嘴角血渍,笑道:“我说留下天蓍,自然有我的道理。如今天蓍上了九重天这等消息,魔君不会不知。对于眼线这回事,天君比谁都要更清楚不过。若是天蓍今日跟着天君离开了,他朝有个三长两短,依魔君对她的爱护,定会不惜与天君翻脸,到时候,我神魔两道,岂非沦入万劫不复?但倘若天蓍在我炎宫中,自然是由我姜炎负责,就算出了什么事情,魔君无非找我泄气,如何也不致牵扯到两族情谊,天君以为,我说得对不对?”
天君沉思片刻,对于姜炎的心思,自是十分通透。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思前想后,只得沉声道:“姜炎,你好自为之。”
说罢,终是转身离去。
离曦抹了抹脸上悬着的泪珠,转过身子,对着姜炎道:“你有没有事?”
姜炎心怀愧疚已,半晌,摇了摇头,“我没事。”
离曦哭中带笑,“那就好,那就好。”她转向天蓍,“劳烦你……照顾姜炎。”
天蓍含着丝笑微微点头。
离曦不放心的看了姜炎一眼,举步去追天君的身影。
待得离曦走远了,天蓍才笑道:“瞧瞧,口蜜腹剑,心思狠辣的姜炎,对着这样弱小的女子,便有了愧疚之感么。”
“……”
天蓍踱到他跟前,手掌缓缓按在他的伤口处,变掌为指,用力一抓,锋利的指甲嵌入他的肉里,姜炎疼的闷哼一声,仍是不语。
“听说,那时暮芳菲跳了诛仙台,你便接管了十万天兵。姜炎,你用她的性命,她的感情来换你的权势,有没有觉得自己丧心病狂过?有没有像刚才那样露出你的一点点愧疚之心?”
姜炎眼中倒映着血的鲜红,他低声说:“从不愧疚……因为我对离曦无男女之情,而暮芳菲,我爱她。丧心病狂?呵……我亦不觉得,原本可以各自安好,她继续活着,我拥有权势,可是,她要决绝赴死,我以为你该是很明了,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人。”
天蓍怔了怔,没想到他又继续说:“若没有权势,我如何能随心所欲的和她在一起?”
若没有权势,我如何能随心所欲的和她在一起?
这一句话,像冲不破的诀,铺天盖地回荡着,笼罩着。天蓍缩回满是鲜血的手,眼中,竟起了一层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