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府坐落在皇城脚下,离宣武门最近,占地宽广,王府多方胜境,咫尺山林,仿的是江南制式。
王府有园,曰品月园,园中有亭,称待跃亭,因亭角飞扬,仿佛要起飞而得名。
待跃亭亭上牌匾,跃至门归。
只不知跃至何处,归哪个门?
有个穿着堇色宫装的丽人正在亭中纳凉,她个子不算太高,身材娇小而匀称,肤色极白。
一双玉足赤着,足尖指甲抹了红色寇丹。
花宿自幼重礼仪,在家的穿着虽算是随意,但是一应基本都按宫制,如今赤足在亭中小憩大概是有些倦意。
不同于花宴那种随和,她显得有些严肃。
此时有个做小郎打扮的男子拿着一把扇子正轻轻的摇着,见她赤着双足,便想着给她盖一张薄毯。
“主子,都处理完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低着头站在亭前,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花宿睁开眼睛:“白家不能留活口。”
小厮道:“白家全族32口,已经分批派人解决。”
花宿眉毛轻轻一挑,露出了个恬静的微笑,不比皇长女花甯甜美可人,不比皇太女花宸雍容华贵,也不比皇六女花宴生的有些中性的美,她像是个邻家姐姐,坐在那微笑,就显得有些岁月静好,清新可人,她生的很像芳侍君,自幼受女王的宠爱,这种宠爱,并没有让她变得荒堂无度,反而让她显得有种有恃无恐的娇俏。
她也喜欢美人,但是更喜欢明堂上那个位置,她眯起眼睛,想起了那天花宴杀人的场景。
被她心心念念的花宴在做什么呢?
花宴正坐在亭中,腰背挺得笔直,仿佛是一座雕像。
她忽然动了,她将桌子上的水果全部扫落,一掌拍在桌子上,她如今内力不同往日,桌子如何经受得住,碎成了一地石块。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她闻见属于男子特有的气息,她一头扑进来人怀中,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抱着他的肩,闭着眼睛,仿佛睁开双眼后有什么她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她呼吸急促:“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男子身体僵硬,此时的花宴却没有察觉,她闭着眼睛,说:“我原本并不打算杀了他俩,可是,五姐为什么偏偏就来了。”
她说:“为什么,来的是五姐呢。”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觉得自己意识又开始分裂,一个是她,一个是“她”。
十一年前。
瑶华宫外不远处,一池荷花开得极美。
阿爹拉着她站在池边赏莲,记忆里的阿爹穿着一套碧色的儒衫,浑身上下几近是白色,但越到袖口边的位置颜色越深,胸前用墨色勾勒出一片未开的小荷叶,荷叶尖尖上立着一只蜻蜓,仿佛跃跃欲起,与荷叶相映成趣的地方有一朵荷花花苞,随着阿爹的行动仿佛在摇曳。
他本肤色极白,此时唇色几乎浅得看不到。
他给她唱着童谣:“莲藕长,甜又香,我和阿姐去采荒,莲花下,荷叶里,一池春水照玉船……”一边唱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
那夜的月光很幽深,阿爹笑着喊她小名:“夏季的新藕最是甜美,阿爹替你去采。”
她紧紧的抓着阿爹的袖,很想跟阿爹说她害怕,五岁的小小孩子,似是有提前预知,不肯放手。
阿爹苍白着脸把袖摆从她手里拿出来,用手握着她的手说:“阿宴,对不起……我要……”他异常含糊的说了一句话。
五岁的她不懂这句对不起的意义,更不懂那句含糊的话里的意思:“我要去陪你阿娘了。”
阿娘,她的阿娘不是母皇么?母皇在寝宫,为什么要下荷花池?
他笑着,嘴里哼着那首童谣:“莲藕长,甜又香……”
她喊着:“阿爹……”
她想抓住他的袖,却只抓住了一片空气。
她眼见着阿爹脱了鞋,进了荷花池。
缓缓向池中间走去,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腰,他的肩,他的脖颈,直至再也看不到。
无形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她想喊人,却一声也发不出来,阿爹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充满了不舍和决绝,他甩袖用气劲封住了她的行动。
月光下,荷池旁,小小的人儿睁大眼睛,僵硬着身体,泪流满面。
等到半夜,她的身体能动了,她连滚带爬的向胤嘉帝的寝殿狂奔而去,她要找阿娘救阿爹,阿爹说要去找阿娘的。
她不知怎的就冲到了殿外,看到了她的母皇。
她张了张嘴,声音还是发不出来,就想往里面冲,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见到她母皇掐住那个女人脖子,高举着,那个女人的脸似曾相识。
从她的角度看过来,她先是惊愕,紧接着眼睛里全是欣慰的笑意。
花宴看到她的无声的说:“快跑。”
她捂住嘴,趁胤嘉帝还没有回头的那瞬间,扭头慌乱的跑出重华宫偏殿,仿佛这样奔跑就能逃出皇宫,逃出今晚所有的可怕的噩梦。
小小的花宴的在夜里穿梭着,藕色的衣裙在夜里看起来像一道月光。
长长的宫廊上,只有她细微的脚步声。
慌不择路的她冲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的枯木影影绰绰的,仿佛正在张牙舞爪鬼影,院子里落叶极厚,她的软鞋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断裂的声音。
石几旁的椅子翻了几张,她一脚踢在翻倒的石凳上,脚尖已经渗出了血丝。
仿佛不知道疼一样,爬起来越过正殿向右边疯狂的奔跑,直到无法再继续前进。
她抬头,阴暗的偏殿里,供着汉白玉石观音,雕工精细,色泽幽幽,不知怎的居然没有被贪财的宫人拿走,前面的供桌上,铺着一张暗红描金的桌布,桌上盆子翻了,贡品自然是不会有的。
她毫不犹豫的爬进了供桌底下。
足尖的血,在软鞋上渗出,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的啜泣起来。
在这个盛夏的夜晚,那个无忧无虑的五岁孩童,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