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来到尖峰岭脚下,只有老张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张叔,我娘呢?不是说在这里吗?”顺亲焦急地问道,在这里,瞬息万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不想这事情又生变数。
“你娘她,她——”老张急急巴巴,是想说而不忍心说。
顺亲下意识地冲到悬崖边往下看,扭头急切地问:“我娘她,掉下悬崖去了吗?”
“不是,不是,你娘好好的,你不要担心。”老张忙安慰。
“那我娘她怎么了?去哪里了?有差事忙去了吗?”顺亲一连几问。
老张吱吱呜呜没法回答,把顺亲都急死了。老张过来像哄孩子似地,哄着顺亲说:“不要着急,你不要急,你横杆叔去劝你娘了,会见到的。顺亲,不要急。”
听老张如此亲切地唤着哄自己,完全把自己当孩子,顺亲是心暖的,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可他刚才说到劝说娘,这让顺亲有些不懂了。难道娘还不愿意见我吗?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顺亲这么想,但却想不出会有什么不方便见自己的。
还是窍黎开口解惑:“估计是怕你看到她现在的脸,因为在遣水沟里劳役,她的脸有些模糊变形了,怕你看了难过。”
顺亲不好说什么,这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老张以为顺亲听了无法接受,忙跟他说:“你娘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算着你的阳寿,她好再去投胎,好能够再做你的娘,而不会在时间上有差错。”
听了这话,顺亲倒是微笑的,他跟老张说:“张叔,我明白。哪怕我娘的容貌变得多么模糊,我都接受,因为那是我娘,我前世、今生,来生的娘。”
老张欣慰地笑了,说:“我就说慧姨想多了嘛,顺亲一直就是个好孩子,会理解的。”
这一处半山平台,落于一崎岖陡峭台阶之上,丈余几尺之平地,几块山石错落而安。边沿外是悬崖,望过去就是刚才过来的鹰嘴岩洞。顺亲环顾这四处,跟人间很多的山景幽谷类似,没有特别。放在人间,对面洞口外,必然也是老藤攀挂,多有胆勇之士援藤而上的。
窍黎看大家也只能等着,好奇心来了,他问老张,为什么也停留在这半虚冥空间,而不是随大家一起走上黄泉路,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呢。这个问题,顺亲也是好奇的,每一个人无论生前如何,总有自己一番历练。一样米吃百样人,每个个体都有那么多的不同之处。
因为见过,也从慧英处听说了更多关于窍黎的情况,老张见窍黎问起,大大方方坐在石头上,有些羞涩难言,但还是坦然道来他的一段来历——
其实老张纯粹是因为横杆而留下来的,他跟横杆之间的兄弟友情,那是打生前少年时期开始的。横杆死后不愿意早早投胎,想看看祸害自己的人怎么个报应,老张就陪着他留下来了。哪天横杆愿意走上黄泉路了,老张也就陪着他一起上路的。到时,能投胎成兄弟最好,各自投胎也是看来生的缘分了。
生前老张名三宝,是家里男丁排行第三。三宝家在当地还算是薄有几分田产,祖上勤劳,开山造地还有两座山林,所以算是殷实人家了。老大老二早早成家,一大家子也算是天伦乐居。三宝,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些许认全字而已。只是打小爱听说书、说相、讲古,爱看话本闲书,尤其喜欢书中各式侠客、僧侣、道士,堪羡那些人的自由行洒。
到得十三四岁年纪时,别人家都开始物色女子定亲了,他却一门心思吵着要出去外面的世界里经历经历。家里拗不过,三宝于是如愿背着简单的行囊,一点盘缠出门了。他总觉得靠自己的双手双脚,不光能养活自己,还能立一番事业出来。
名山大川、古刹庙宇,三宝是挨着个去拜访,希求遇见神仙一流人物。无奈,所见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像在寺庙里打杂吧,以为方丈、主持都身怀绝技,却没能敌过几个山贼的清洗。第二天,三宝就弃庙绝尘了。
三宝也凭着传闻,寻着一处据说是多有高士游侠落脚的山深岩洞,却发现不过是几个无赖泼皮,被人到处追赶没有落脚去处的。偶有遇到一二谈吐貌似不俗的人物,也都是嘴皮子功夫,十天半月哄着三宝花光身上的银两,眼见得三餐无着时,就各自鸟兽散了。
江湖,何为江湖?三宝那是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出答案。其实他并不知道,他已经置身江湖,从离家出走那刻起,他就是江湖的一部分了。而不仅仅是他听的说书里的描写——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这样的快意,何其虚幻,快哉快已,却不是现实生活目光所及的。江湖行僧游侠,更多的处境是——
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
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饥肠辘辘,又风吹面寒的时刻,他遇到了横杆。两人避在一荒野残庙,横杆把手中唯一的一块烧饼分了一半给三宝。天色阴将下来,夜要浓了。残垣断壁处,有些稻草,和几片或许是人家裹尸丢弃的破席,却成了两人御寒的依赖。
两人冻得无法入睡,只能靠说话嬉戏来分散寒冷的注意力。听说对方名字叫横杆,三宝是笑得岔气,这世上竟有如此随意给孩子取名的父母。横杆大笑三宝,找侠客,竟然被假侠客骗光了。两个人一个晚上在互黑,说笑着,竟然没有觉得那么寒冷。
从此两人有好长一段时间如影随形,一起浪荡江湖。给大户人家打过短工。人家看中横杆牛高马大,嫌弃三宝瘦小。横杆说如果不要三宝,他也不会留下,于是东家只能两个人一起雇用。三宝心里暖乎乎的,觉得自己不再孤单,更没有想要回家的念头了。
一起在一个药材铺打短工时,横杆送药材,不小心少收了人家一包药材的钱。急得都想连夜逃跑,毕竟要赔也是赔不起的。三宝模仿东家的笔迹,把账目给做上去了,天衣无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横杆那个感激,就像逃过生天。
终究在外面没有能混出什么名堂,赶上那年春天时疫,三宝总是寒一阵热一阵,看过郎中,吃过好几剂药,都不见好。三宝自己都慌了,着急问横杆:“兄弟,我该不会是得了痨病吧?怕是难逃一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