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盛初年,齐高祖登基,迁都丽京,国泰民安。
秋月,俗称大齐的婚嫁月。
是月,上到王公贵戚,下到平民百姓,都会频繁出入三里街,有女儿的求夫,有儿子的求媳,若是运气好,头天说定的亲,第二天就能操办红事,若是运气不好,只能等来年秋月。
亦有朝廷重臣,直接天子赐婚的,但民间也有一个委婉的说法:若非儿子长得实在寒碜,女儿长得实在丑鄙,天子心系大齐将臣之后,又怎会亲自下诏强娶强嫁?
孟姑听到此说法时,正在酌一口小酒,差点没呛死,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水,瞧着高堂上坐着的自家爹爹,有些心虚的冒头问:“陛下是笃定我嫁不出去了,亏得他心细,才从这一众朝臣小姐中选中了我。”
孟相一张脸冷绷着,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家女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周氏,咳嗽一声,打断了孟姑的话,“你也该知足了,三里街里挂了你的牌三年,至今未有人取走,如今天子亲下诏,为你寻得良婿,你应该欢喜。”周氏说完,掩袖正欲小泣。被孟苕溪打断:
“我自是应当欢喜,从昨夜接旨到现在,女儿一直都在欢喜,女儿怎么能不欢喜?欢喜我这个丑姑娘活到二十岁终于出嫁了,夫婿虽小我十岁,但我总该庆幸,不是个七老八十的老者。父亲母亲也总该松口气,不再被旁人耻笑家中养了个见不得人的丑姑娘。”
孟相面怒,重拍案几:“不孝女,出去!”
孟姑松口气,面色几欲苍白,起身正要走,被旁边丫鬟拉住:“小姐,天色不早了,您要去哪儿?”“天下偌大,何处不可去,除了这冰冷的孟府。”
“老爷,离天子拟订的婚期只有两日了,万不可再让她去哪儿了!”周氏急忙扶住站不稳的孟相,使眼色与周管家。周管家领会,领几个家丁便挡住了孟苕溪。
孟相看了一眼将孟姑围着的众家丁,痛苦的摆了摆手,众家丁散开,被周氏抚着坐在首位,虚叹了口气:“天子赐婚,容不得你不嫁!”。孟苕溪挣开丫鬟拉住她的手,语气决绝:“除非黄土白骨,否则悬梁白绫”,此话一出,孟丞相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不孝女,你这是让孟家满门陪你拒婚啊。”
孟苕溪心倒吸一把凉气,心一横,“咚”地一声跪了下来,眼泪也哗哗流了出来,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您自幼便不让我出门,生怕我吓着街邻右舍,旁人总说娘亲生前长得如何倾国倾城,而女儿出生时,面若鬼魅,丑陋不堪,吓死了娘亲,也叫父亲真真失望透了顶,二十年来,父亲定是受尽了嘲讽讥言,西川阁离父亲的寝居最远,但父亲每每下朝皆要到那里坐一坐,只因那是娘亲生前的寝居,哪怕父亲再娶,这个习惯也一直没变,我自知父亲深爱娘亲,但让娘亲离开的确是我这个不孝女,父亲待我,是恨还是愧疚?我想恨大于愧疚。但女儿从小到大,亦未向您请求什么,常在府中独自玩耍,兄弟姐妹见了我也争相逃跑,我虽嫡女,但却过得如一介下人,如此,我也未曾向您埋怨过,天子赐婚,我自是感激不尽,但女儿绝不会嫁,除非我死。我不想成为孟家的罪人,死了还要对着孟家的祖先忏悔,今我与父亲,脱离父女关系,此后我再不是丞相之女,您依旧是一国之相,女儿不孝。”
孟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眼泪仍在流,踉跄着站起来,孟相表情复杂的看着她,旁边的丫鬟婆子不再留她,都纷纷让开一条路,仿佛被她的一袭话震到了,还没晃过神来。
孟笤溪颤颤巍巍的跨出孟府大门的门槛,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行人见她时,个个面露惊恐,她故意做了个鬼脸,冲那些人嬉笑道:“一张人皮而已,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于是,路过的百姓争相跑远,妇人抱起哭啼的孩童,男人拽着蹒跚的老者,一面两步一回头的瞧她,一面惊恐的骂着:“活见鬼了,怎么会有长成这样的女人?”
哪样?哪样了?孟姑举起拳头,正想追上去好好问问,身体体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女人苍白无力的声音:“罢了,别同他们计较,他们毕竟是凡人,随口说的,无心之过。”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丑丑的姑娘低下头,眼神里盈满了悲伤,轻轻开口,四下无人。
那个微弱的声音道:“我虽只是你的一部分,只是一介凡身,但我自出生起,便有那模糊的记忆,我愿你,好好抓住那个人……”
声音许久没有传来,丑姑娘听到身后传来孟府关门的声音,眉头皱了皱,叹息道:“你活了一世,肯定累坏了吧,辛苦你了。”
天子拟订的婚期将至,孟家传来噩耗——孟相嫡女孟迢溪中风死了。
彼时,清冷如玉的天子一身龙袍正坐在榻前批阅奏折,刚盖了章,字迹未干,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锦公公刚说完,天子侧身,将奏折放在案上,揉了揉眉心,缓缓的问:“可见着尸体了?”
锦公公回:“未曾。”
“可举办了丧礼?”
“刚通报上来,等待陛下授意,未曾。”
“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陛下!”
锦公公刚走,屏风后一阵红烟缭绕,顷刻间,多了一位风华绝代,小巧玲珑的姑娘。
姑娘走出屏风,却不靠近天子,隔了十几步便停下:“陛下输了。”
天子眉头一皱,语气里却没有任何情感的问:“朕到底是低估了孟迢溪还是低估了你?”
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寻了个卧榻躺下:“陛下无需伤神,都是同一个人。”
天子瞳孔放大,暗含怒意,却又强忍:“你到底是谁?”
姑娘躺着榻上,微闭双眼,好不恣意,半晌,才想起来要回答天子的话:“当然是一只狐妖,很美的那种狐妖”
天子不再说话,只心里计算着,这是她出现的第三个月。
她是一只丑狐,修行于青山,偶然间被雷劈了一下,此后便化成了人形,亦寻回了前世的记忆。这一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变成一只狐狸,十岁化成人形,却仍旧是个不堪入目姑娘,她觊觎人间的天子,但天子怎会喜欢一个丑姑娘?怕是她还会见到他,他已经将她厌恶了千万遍。
她在丽京逗留许久,哪怕离那个人近点也好。于是,她认识了那个丽京人人闻风丧胆的丑女——孟苕溪,人们已经觉得这名字不符那丑女,继而人人唤她一声孟姑。
那丑女有多丑?跟自己比如何?丑狐狸心里存有疑惑,天黑后,便施法遁入了那丑女的闺房,彼时,那丑女呆若木鸡,双眼无神,两个丫鬟一边粗鲁地替她擦拭身体,一边埋怨:“你说咱们的丑小姐,怎么还不……”四下看了看,确认无旁人,才继续道:“怎么还不死?”
另一个丫鬟应道:“谁说不是,她一日不去,我们便要伺候她一日。”
隐了身的丑狐狸绕着孟苕溪转了一周,这丑丑的模样,分明和自己一般无二。当下,丑狐狸忍着对自己面貌的嫌弃,仔仔细细地研究着这个丑陋的人类,亏得她聪明绝顶,最后才想通这其中的缘由。
当日,婆婆曾说过,投生凡
界,若不喝孟婆汤,变数很多,想来她当日投胎时,生了变数,将她的身体和意识分离了,肉身投身到孟府,意识变成了一只没有人形的狐狸。
看来,这变数很大啊,回去定好好同那些渡川人说道说道,得劝他们好好喝孟婆汤。
来到凡界的第十五个年头,丑狐狸找到了完整的自己,与人间的孟苕溪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姑娘继续守着心上人,偷偷入了他的梦三个月。
孟苕溪的阳寿只有二十年,两人本是一体,连带着她也活不长了。
丽京是繁华都市,方出了梦的孟姑娘,一身红裙,皮肤白如净雪,明眸皓齿,步伐轻巧,街上人头攒动,与她擦身而过的公子哥都依依不舍地回头打量她,眼里冒了光亮,坐在妇人怀里的孩童忘记了啼哭,呆呆的瞧着从眼前走过的姑娘,“阿娘,她是仙女姐姐吗?”妇人寻着孩子的目光探去,只瞧着那姑娘美得触目惊心的背影。
两人、十人、百人……无论男子女子,有人率先挪了步,追上她去,想瞧个真切,有人惊叹一声:“天仙下凡,也不及她千分之一啊!”
天仙哪知自己的容颜惹了大麻烦,心中思绪还定在那皇宫中,入梦了这许久,这还是他头一次脸上有了淡漠以外的表情。
眼见着,许多人要将她围住,两边高大的城楼上挂着红灯笼,从南到北,一高一低两排,灯影摇曳,照亮了整条街。忽地,一阵怪风刮过,灯笼的灯芯突然灭了,街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百姓们伸手不见五指,有人记挂着红衣姑娘,慌乱中,张手向姑娘方才站着的位置扑过去,却扑了空,灯亮时,哪还有什么红衣姑娘?
姑娘好似什么也未曾察觉,抬眼时,城楼上的灯笼依旧燃着,周围的百姓仍旧来来往往,不曾注意过她,邻近的几个小孩子吵着要买糖葫芦吃,两边城楼上的公子隔着一条街也要吟诗作对。
她当然也没有察觉到,城楼上有个俊美如玉的白衣公子,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一颦一笑,尽收眼底,未移开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