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州的夏天多雨,大雨已经下了一个早上。
柏油马路两侧的植被繁茂,青草沾染了露珠,翠色欲滴,一截橡木栅栏关住了庭院里的花朵,却关不住外面的草色。
白鸽落在草地上觅食,听见人声就探头探脑,也不离去。
有人轻轻推开门,打开犹带湿痕的橡木栅栏,拖着一个轻巧的行李箱缓缓踏出去。
那个行李箱很轻,不像是车站和机场随处可见的滚动起来“隆隆”响的笨重行李,它轻得只在地上滚动出一串细微的嘎嘎声。
来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着一条黑色长裙,外披红色的短风衣,脚上的黑色马丁靴轻轻跨过地上蔓延的蔷薇花枝叶,一手提起那个轻巧的行李箱,就这样出了门。
长长宽阔的帽檐挡住了她的脸庞,只露出一个莹白如玉的下巴,红色的风衣与她身后的白墙红瓦相互照应,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影。
她走出来的地方看上去是一个复式的学生公寓,白墙上爬满了碧色的爬山虎和枝叶舒展的蔷薇花,阳台上的玻璃桌沾了雨水,一旁的藤椅反倒在阴影下躲过了一劫。
时间尚早,公寓里看上去静悄悄的,宽阔的落地窗上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住了里面的景色,只有点点雨水滑落的灰痕还遗落在窗沿下的墙角。
索菲亚抓着自己的头发迷迷糊糊地拉开窗帘,阳光斜照进来,她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自己有些浮肿的眼睛,清醒了一些。
这一清醒,她就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索菲亚惊讶地看了一眼外面已经被合上的栅栏,还有正搭在栅栏上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纤长指尖,一声惊呼差点出口。
但她还有点理智,转头看了一眼睡得七晕八素,沙发上地上床上睡得到处都是的同伴,低咒了一声。
她随便在玄关处摸了两双拖鞋,也不管鞋子是不是合脚,是不是同一双,直接一套就打开门追了出去。
“克丽丝,嘿,克丽丝!”
前方那个几乎已经走出了柏油马路的身影顿了顿,回过头来。
“索菲亚?”
索菲亚压着自己短短的睡裙,不让自己大清早的就走光,一头乱蓬蓬的褐色长发被她用一只手随意地梳了过去,跑得气喘吁吁的。
她一路跑到前面,抬手压住了行李箱,一边打理自己乱糟糟的卷发,一边低咒着抱怨自己一定要剪一个利落的短发。
面前的人顿了顿,轻笑了一声,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压在帽檐上,缓缓摘下大檐帽,露出一张明艳张扬,风情韵味的脸蛋。
陆茗双半眯着眼眸,眸色浅淡,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过分冷淡,喜怒都浅得像落在平面的水。
“亲爱的,我早就说过,短发更加适合你。”
索菲亚道:“哦不,宝贝,你应该说你会陪我一起见证新的索菲亚。我相信那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陆茗双偏过头,侧脸精致的弧线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朦胧,微卷的墨色长发乖顺地垂落在肩头。
她淡淡道:“你知道这不可能,索菲亚,我今天要回家了。”
索菲亚当然知道。但她显然不知道他们明明花了这么多力气来劝她,这人为什么还是固执己见。
她难得有些焦躁,“听我说克丽丝,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就差一点......老师已经在为你争取了,只要多等几天......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呢?”
对啊。
为什么不愿意呢?
只要两天,也许两天也不用,她就可以同时得到两份礼物,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着急着离开?
陆茗双看向清晨初生的太阳,它的光芒还不太耀眼,有点橘红色,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它从这边大陆的西岸升起,却从另一片土地的东岸跳出。
而这一切的距离,是一片汪洋。她在汪洋之上漂泊半生,日复一日地眺望着东方的天际线。
她说,“不可以,索菲亚。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从九岁到十八岁,我已经等了足足九年,我已经离开了九年。”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不可以。”
“我要回家,我要回我自己的国家。”
索菲亚愣了很久,肩膀微塌,身上的蕾丝睡裙随着手臂滑下来一截。
“好吧,好吧,我也许永远弄不清你们花国人。既然你坚持的话,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索菲亚轻轻上前给了她亲爱的伙伴一个怀抱,笑着道:“欢迎回家,亲爱的克丽丝。我希望当你走进那片你心心念念的故土,也有人对你这样说。”
陆茗双露出一个笑,回抱了自己的朋友,低声说了谢谢,最后道:“索菲亚,你真的不考虑快一点回去吗?我好像看到詹姆斯他们去了厨房。”
索菲亚足足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就趿拉着拖鞋跑了回去。
“混蛋詹姆斯!我的饺子!”
......
花国东城,暮色四合。
机场的候机大厅有些乱,一排又一排的蓝色长椅对面是一面荧幕电视,上面正播放着国际新闻,留着优雅卷发的女主持人念着新闻稿,嘴里的英文字正腔圆。
第一排长椅上坐着三个风格迥异的人,一个老头拍打着自己旧旧的收音机,长长的天线好像能戳到人的鼻孔,老头斜靠在椅子上,身下垫了许多张旧报纸,其中几张斜出了大半个身子,摇摇欲坠要掉下椅子去。
老头嘟囔着拍打着自己的收音机,那个老古董收音机沙沙两下,终于响起了声音。
一个甜美的女声正在报道一个娱乐新闻:“据《东城晚报》晨间日报,东城建安集团执行总裁乔安意与新晋光流小生洛河的恋情疑似被曝光......”
老头歪着脑袋努力听了一会儿,无趣地瘪瘪嘴,嚷嚷开了,“怎么都是这种新闻,这些记者就不能报道点实在的?”
他大概是有些耳背,自己是嚷嚷大声了,却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嘀嘀咕咕抱怨的声音。
他旁边坐着的穿着一身娃娃领粉色外套的女生有些忍不了,摘下耳机大声道:“大爷,要看正经的新闻,您应该去看《中央日报》!”
“啥?正经?这些情情爱爱的酸腐东西哪里正经,小姑娘思想要不得哦。”
小姑娘鼻子快气歪了,努力辩解道:“您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我说——应该去看《中央日报》!”
大概是太激动,她不小心把耳机线从手机上拽了下来,手机上原本在播放的视频的声音也溢了出来。
“今天是一个对我特别重要的日子——哈哈,我猜有人吃醋了,嘘,先别着急——以前一直有人说我有金主包养,的确如此,今天我的金主回来了哎!”
视频上的青年帅气张扬,本就长得艳丽的脸庞画上了浓浓的妆容,笑起来的时候神色飞扬,令人心惊的美艳直逼眼球。
镜头所到之处一片哗然,演唱会的现场一片混乱,乱到保安根本压都压不下来,粉丝全部沸腾了。
调皮的镜头还故意切到青年的经纪人那边,经纪人已经面如土色,惨绿惨绿的,一个劲冲舞台上使眼色,看上去恨不得冲上去拉他下来。
但台上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已经朗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大声唱他主打的经典情歌,如水的凤眸深情如许,一直凝望着镜头。
长椅上的第三个人,原本正在拆装电话卡的红衣姑娘,怔然地望向那边。
那边的老头还在和粉衣小姑娘鸡同鸭讲,但是他们前面的液晶屏幕上,卷发女主持人已经换了新闻稿。
她微笑着播报着一件娱乐新闻,“据Y国《邮轮日报》23日晨间报道,Y国贵族坎贝尔家族与菲尔德家族确认有联姻意向,这次联姻是否会影响Y国国内局势的又一轮新变化?在此次全球化浪潮冲击下......”
陆茗双垂下眼眸,把新的电话卡从包装里取出来,刚刚准备拆下旧的电话卡,一条信息就弹了出来。
【亲爱的,去花国也不说一声?】
陆茗双冷眼看了那条信息两眼,伸手按掉它。但很快一条信息又弹了出来。
【你不该逃避的,你知道我找得到你。】
陆茗双冷笑一声,啪啪打了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拆开手机壳,把旧的电话卡取出来,毫不留情地折断。
回复的信息很快就发了出去,就只有两个字。
【滚蛋】
新的电话卡静静躺在手机里面,陆茗双把手机揣进风衣的口袋,随手把折断的旧手机卡扔进垃圾桶,拉着行李箱越过气鼓鼓的粉衣小姑娘和满脸不高兴的老头,走出了机场。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陆茗双站在檐下顿了顿,打算伸手招辆车,一辆黑色的奥迪先一步行驶到她面前,落下了车窗。
罗洋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领口微乱,领带不知所踪。
他抬头看了一眼陆茗双,声音清冷,脸庞棱角分明,“上车。”
陆茗双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打开了后座,行李箱被扔到了后车厢,她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黑色的蕾丝手套自始至终没有脱离她的手腕。
罗洋微抿了下唇,把夹在车座间领带扯了出来,扔到副驾驶座,放下车窗,驶离了机场。
而另一边的帝都大学实验室,苏哲刚刚摘下手套,留着平头的小师弟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激动地扬着手。
“快来快来!师兄,你的绯闻女友给你来电话了!”
苏哲快步上前抢过电话,瞄了一下上面的备注,又气又笑地敲了一下小师弟的脑袋,骂他,“八卦你最积极!都说了那不是我的女友,人家有男朋友了好吗?再胡说揍你!”
小师弟吐着舌头悻悻然地走了,苏哲接通了电话,电话那一头却是静默,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喂?林茵?你还好吗?”
长久的沉默,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细微的哭声,苏哲有些慌乱了,才听那头的林茵压抑着哽咽道:“阿哲,她......她回来了!”
苏哲指尖一顿,脑子一片空白。
数不清的复杂滋味漫上心头,苏哲转头看挂在实验室外的大圆钟,上面挂着一个数字。
八月二十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