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门主,您要出门呀?那可要奴家帮忙告知您的属下们?”
水涵空一脸肃然平视前方,径直踏出红檀客栈,并不理会面上脂粉厚实得不成人形的金掌柜。
停留在门口那位衣着素净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见他不回头即刻就走到一张靠门的慕银上落座,而后边摇着她那把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元宝的团扇边扯着嗓子喊道:“阿吉,端些瓜果过来给掌柜我解解暑。”
红檀客栈不愧为郊野第一大客栈,前日傍晚不空门来了一百多人,两人一间地住进来几要将厢房尽数占满,昨日从其他地方赶来围攻萧索白的一百人如今也陆陆续续被搬进门来,金掌柜仍能在半个时辰内安顿好所有人的饮食起居。
不空门如今还醒着的人不过三十几个,那位奇奇怪怪的金掌柜见状就让客栈小厮们到处帮把手,与那三十多人一同将两百多名昏迷之人照料得极为周到。
之所以说此人奇怪,一是独自一人将客栈打理得这么大竟无人知晓她的真实姓名,人人都只跟着称她为金掌柜;二是及时妆容厚重,一般人也可辨出她其实不过二十又三四的芳龄,处在那样年岁的女子都爱美,她却坚持把自己涂得不成人样,还整日庸俗不堪地抓着那把极为招摇的团扇不撒手,说话也不温柔,常常吊着嗓子将还在后院的店小二使唤得晕头转向,活脱脱就像一个粗俗老成难登大雅之堂的中年妇人;三是这名女子真真是位视钱如命的生意人,为了省钱只请了五名伙计帮忙做事,包括后厨、跑堂、打杂……而她自己绝对十指不沾阳春水,成日只是摇摇扇子算算账,看见有趣的客人就上前小聊两句,那五名伙计却心甘情愿地拿着一人份的工钱忙着七人份的事,从客栈开张做到现在已有五年之久,那抠门的掌柜从不给加工钱,竟不见一人离去,甚至不曾听那五人抱怨叫苦过一句。
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就将这么大的客栈打理得像模像样,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水涵空与她只能勉强算得上初识,两人之间自然并无过节。
他始终不愿多看她一眼的原因很纯粹——他看她不顺眼的很。
那位金掌柜一见他就是满脸堆笑,总在不经意间叫他忆起“十里珠帘”那位总是笑面对人的旧识。
而他如今正逼迫自己忘记那个乱他心者。
所以他只向属下交代好一切,再让他们去向金掌柜说明所需,自己则对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被“平明寻白羽”伤及的两百多人并无大碍,甚至无需医治,只要等他们睡满二十四个时辰醒来就会没事。因此他现在并不用忙得脚不沾地。
红衣之人面色阴沉地沿路行走,苍红的长发与将它们高高束起的金绳几要融进爬上大半边天的晚霞之中。
记得去年萧恒殊于寒雪纷飞之际带他出城赏花,无泪河畔的红梅成片盛放,娇而不艳,极为可爱。此刻时值炎夏,自然不是赏梅的时候,但他离开“十里珠帘”后总觉得胸口堵得慌,此时就是想到那里去散散心,即使只是干坐在暗香亭里盯着无泪河面发呆走神,也好过就这么憋在红檀客栈。
若无师太合着双目在在一条小臂粗细的梅枝上打坐,一副安详端庄得与几丈外激烈紧张的打斗境况毫无关联的模样,好似向众人下令出手捉拿柳慕银的人也不是她自己一般。
又十几名峨眉弟子持剑击来,柳慕银横剑挡不住,即刻一脚踢倒夹击于身后的两名女子,寻得缺口连连急退数步,而后顺势踏上一柄自后向她刺来的长剑,借力翻身飞上暗香亭的一方檐角,终于得空喘息。
她蹙眉淡漠地扫视众人一眼,旋即再次沉下气,运劲于剑,一口气将大片红瓦击成红梅花瓣一般大小的碎块,而后运气将一些吸附于掌,看准追上来的人在檐瓦站稳之际,瞬时齐发,一一点中她们的几处大穴,就此在防止她们坠落的前提下将其制住,旋即又张开左掌吸上一些碎瓦射向地上的人。
苦战虽无多时,但秦烟幂方续接好的一半经脉全然禁不住她如此大打出手的折腾,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重又毁损。
伤损一半的身子还要独自抵御一百多人的夹击,要做到毫发无伤几无可能,但峨眉弟子只是要将她捉拿回去而非赶尽杀绝,即使有机会得手也都小心谨慎地控制力道。因此,此时柳慕银的两臂虽被刺伤了七处,但并无大碍,只是随着她出招的动作沾满大半身红血的浅蓝衣裙看起来可怖了一些。
以众敌寡难免百密一疏,即使柳慕银出手再快,毕竟下面人多势众,被点住的人无多时便被同伴陆续解开了穴道,这个方法其实并无多大的成效,甚至还将她逃离的时间拖得更久。
突然,直直立于檐瓦东南角的一名峨眉弟子不知何时已被解了穴道,霎时掠至她身前抬脚就要踢去她右手所持的远水剑。
柳慕银顿时心下骇然,旋即收手堪堪避开,那女子终是没能碰到远水剑,只踢到了她及膝的衣袖,却感觉弄碎了她袖中收着的什么东西。
那一踢名曰“日怒”,所及之处只要是可燃之物,都会被其火热的劲风炙烤为灰。柳慕银惊愣地看着瞬间化为灰烬随风飘去的衣袖以及随之落下的一堆白色碎瓷,而后神色木然了片刻,旋即伸手要去抓住那些飞灰,却觉掌心空空如也。
她清醒地明白,她没能留住的是春风泪,也可能是萧恒殊的命。
“钗上蝶双舞!”此时亭外两名样貌相近的女子同时飞上她身前一齐娇声喝道。
柳慕银平静地望着举剑一齐刺向自己的两人,忽然忆起了一些身在峨眉时的旧事。
她知道身形较高的那个是姐姐,名唤红霜,旁边那个矮一些的是妹妹绿雪,记得两人同她一样也是出了名的安静与不合群。
三个不喜欢被打扰的人偶尔会为了寻求同一种安宁而坐在一起。熟悉之后才知晓红霜曾经花费所有心力爱慕过一个人,但那人身子一直都不好,两人相识了三个月他便撒手人寰了。红霜自此郁郁寡欢,几次欲寻短见都遭阻拦,最终想来峨眉出家。
性子内敛的绿雪不忍她舍弃大好年华只余青灯陪伴余生,一直估量着趁她还未落发之时多多与之谈心,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够看开,于是也随着来到了峨眉。
她总喜欢在无人的地方钻研剑法,霜雪姐妹常常关在房里抄写经书,因此三人虽同在峨眉,有时却是一个月也遇不上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又大多是各怀心事的沉默,但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只觉得恬淡舒心,柳慕银不知道像她们这样相处的三个人算不算得上是别人口中常常提及的朋友。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心有苦痛的红霜似乎很喜欢这首辞藻华丽秾艳精致的词,连修炼的新招式都要从中截出一小段来命名,就像她与绿雪共研出的这式“钗上蝶双舞”。
三人自小习武,惯用的兵器又都为三尺长剑,因此偶尔一同钻研剑式。这一招便是柳慕银兴起忽起,接连数日指引她们二人练成的,是需要两人同时出手才能完成的一记狠招,姐妹二人以往掌握的招式都如她们的人一般心慈手软,但江湖动荡,为防万一,还是修炼了这一招,用于情势危急时重伤敌手,甚至拼尽全力就可置对手于死地。
如今她成了身受“钗上蝶双舞”的第一人,柳慕银自然懂得如何避开,而她却无此打算。
没有了春风泪,她的内力修为就不足以医救萧恒殊。峨眉将近二十载的养育之恩她也无以回报,现在的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也都做不到。
而如今倏然面对“钗上蝶双舞”,她心头蓦地浮上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很多人认为峨眉需要她,红霜绿雪比她有担当,现下只是顾全大局才不得已对她挥剑相向,若是发觉她没有躲避后自不会倾尽全力杀死她,顶多是打散她现下剩余的那一半武功修为。
如果她废去在峨眉修成的这身武艺,亏欠她们的或许就没那么多了,若无师太应当不会再强迫几同废人的她接任掌门之位,这些人可能也不会再阻扰她的去路。若真能实现,兴许她还能追上萧恒殊。
“小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