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烛红蜡黄,袅袅的轻烟从发红的香的顶端飘逸出来,盈绕不绝,四脚铜炉里满载了多少香灰,那是火光中焚尽的尸体。烛影摇晃,火光明灭,我端视着灵座上那两张黑白照片,明明是没有留下多少记忆给自己,明明寻不着一丝半点的印象,却可能是亲人的关系,从心底产生了不舍的情愫。
如果你至今仍健存,那该多好啊?爷爷。
关于你的事,我只从父亲的口中零星得知。就连我母亲都没有见过你的尊容,你便先离我们而去了。父亲说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我知道,我们家的人都是好人,没有坏人啊!父亲又说你很慈爱,而奶奶很严厉,我当然明白奶奶的严厉,只是如果你还在的话,一定会阻止奶奶打我们吧!我这么坚信。
我想象你花白的头发与慈祥的脸,皱纹一道道地刻在脸上,笑起来很好看,你会像父亲一样把我抱在怀里,用枯木一样的手抚我的头发,用硬梆梆的须根轻刮我额头,而我拥着你干瘦的身体“咯咯”直笑,笑着说:“爷爷,我要糖,奶奶不给我吃!”而你浑浊的眼瞳里闪过孩子般的狡黠,你说:“乖孙子爷爷去给你拿,不过你别告诉你奶奶呵……
就是这么一个,心目中美好的形象,然而剩下的只是香灰与照片。
父亲一定很爱爷爷,他偷偷地对我们说了爷爷的事,那年爷爷和父亲元宵节去买蜡烛,路上碰见了用红纸和灯芯做的红灯笼,年幼的父亲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然而家里并不富有,父亲也是知道的,一个红灯笼八毛钱,而父亲推一车子冬瓜去卖还必需要卖光才有三元三毛钱,可以说根本买不起这种奢侈品。爷爷却问父亲是不是想要,父亲先是摇摇头,然后有狠狠地点头,爷爷叹了口气,摸出内衣里的钱,数出八毛,买了一个红灯笼给父亲,父亲喜欢得一蹦三丈高,他说那是他最开心的元宵节,即使如今他可以轻易买来一千个红灯笼……
爷爷没有住过装修好的老屋,也没有坐过飞机,倒是坐过两趟车,爷爷坐车时兴奋得像个孩子,好奇地观察那台大东西,然而不久他就迈着螨跚的脚步离开了人世,我知道老屋里一定遗留有爷爷的气息,否则,缘何它能给我一种无比温馨的亲切感,就如同一个沧桑的老人抚着我的头发,用须根轻刮我的额头。
他在以前的老屋里卧着,檐上滴落冰冷的雨,跌入盛水的面盘内,“叮咚”一声,他睡不着,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他孩子的木板床旁,给他们拉好破碎的被角,然后看着孩子恬静的睡姿,无比幸福地笑。
我从幻觉中醒来,抬头触上奶奶眼角的忧伤,她的目光也在照片上驻留,似是有悔。但红颜易老,时光稍纵即逝,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能够珍惜的,终究只有眼前的一切。
我突然听到“叮咚”一声,我惊诧,难道是老屋在为怀缅亲人而哭么?
(四)
老屋中间的斜坡上去,平坦一点的地方,有一小座铁皮狗屋。我记得以前住在那里的是一只大黄狗,年幼的我和它差不多高,所以我很怕它,怕它那尖锐的獠牙,锋利的爪子,幸好它被一条一米长的铁链拴住,否则我真怕它会扑过来我这里。
牠是女的,有几年我见到牠生下一窝的小狗崽,等到长出了毛,有黑色的,黄色的品种,牠们眼睛还未睁开,也发不出凶狠的吠叫,只有“嗷嗷”的叫声,叫人心生怜爱。那些天奶奶管教我们别去接近母狗,因为牠为了保护孩子,会发狂,我见牠红着眼,不安地围着睡熟的狗崽们绕来绕去,不时抬头瞪一眼接近牠的人。
狗崽们后来学会了走路,也张开了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它们调皮地打架,在地上翻滚,又或者依着母狗的大肚子撒娇。它们有时候跑出了狗屋范围,我就会大胆地抱起它们,它们先是胆怯,后来也渐渐熟悉了,便摇着尾巴向你身上蹭,可爱至极。
但是狗崽们还是被奶奶全部抱走了,不知是卖了还是送了人,特丽曾央求奶奶留下一只狗崽,但奶奶没有成全,依旧我行我素。那些天我总能在老屋听到母狗的吠叫,声嘶力歇。我打开阳台的门向下望,看见牠仰着头,在阒黑的夜晚中向着月亮吠叫,仿佛是要召回牠失散了的儿女,牠声线沙哑了,才无力地躺下,用舌头舔着爪子,有哽咽似的声音传出来,让人心碎。
姑且叫牠大黄吧,因为一直没有给牠起个名字,有一天晚上,斜坡上传出了惨烈的嚎叫声,把一屋子的人都惊醒了,那是一只打黑狗,有着健壮的身躯,与大黄打起架来。两只狗不停地跳扑,撕咬,冲撞……然而大黄身上的锁链禁锢了它的动作,它无法扑出去一米之外,屡屡扯住的膊颈勒出了道道红痕。
奶奶抓着扫帚赶走了黑狗,大黄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方才瘫软在地上,大黄的背脊与头部还溢着鲜红的血,那些斑驳在鬓毛上的点点血迹,触目惊心,奶奶叫来叔叔给它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第二天又消毒和涂上药膏,大黄乖巧地像一个孩子,它忍住了疼痛,只有尾巴在一摆一摆地有节奏晃动。
如今大黄早已不知去了何方,或许是已经奔向了狗的天堂,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我们从小养大的小狼狗,它有着灰亮银华般的毛发日渐蓬勃。牠如今有大黄那么大了,我们也长大了,他也会像大黄一样不停扑向我们身上,却是希望我们和牠玩。安利,牠叫安利。
我曾蹲在牠身前问牠:“安利,你知道大黄的事么?”安利静静地看着我,黑珍珠似的眼睛若有所思。我不理牠,转身要走,牠在身后吠叫。
仿佛在说,老屋已经告诉牠了。
(五)
如今老屋又重新装修了一遍,裸露的水泥墙贴了粉红色的瓦片,一片一片像是漫天的樱花。倒是铁栅栏仍然没变,只是锈蚀了的表面又涂上一层油漆,也便得过且过了。
墙角里头还依旧是不知名的植物探出头来,宣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梁上每逢春天让然是“叽叽喳喳”的热闹景象,只是燕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道今年矫健在风中的剪影是否曾经睁不开眼只懂争虫子吃的那只雏燕。但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眷恋着老屋,眷恋着老屋的沉默寡言,眷恋着老屋的温暖。
离那些纯美无暇的童年,似乎已经太久太久了,往日打破花瓶玩捉猫猫的稚气已经不再,替换了风发的意气,眼底里驰骋着梦想,是少年了,也将接近成年了。时间打马而过快得像是魔术师的戏法,骗过了所有观摩者的眼睛。
奶奶的腿前些年因为中风,已经失去了力气,走起路来需要有人搀扶。她再没有亲自下厨,没有自己动手清洁老屋的卫生,她无法上下走动,也挥不起鸡毛掸子了,其实在我长大了以后,才赫然惊觉,已经好久没有挨过鸡毛掸子的打,四处寻找,也找不回曾经一人一条的鸡毛掸子,它们连随记忆湮灭在时间长河之中,无法溯回。
我有时扶着奶奶去地堂散步,很用力地扶着,生怕她跌倒,久了,自己的手臂也有一阵阵的酸痛。我才发觉奶奶好重,她的一生都压在了这垂暮之年的躯体上,花白的发丝与沟壑般的皱纹,刻画了这么多年来苦难的点滴,所以尽管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她,在我手上也重得像是承托住一个生命的全部。
安利长很大了,有时候我会装一些吃剩的鸡骨头仍给它,它咬在嘴里发出清脆的骨头碎裂声,然后又会抬头看着我,一下一下摇它灰色的尾巴。它仍然会在我们每次回家时吠叫着想扑过来亲热,往往是我们还没到,它就已经惊觉了,探出头来望一眼,便激动的扯着铁链不停地在原地打转,是想让我们过去,我们是它一辈子的主人,即使住校之后很久才回家一次,它都是那么热情的样子,像是在说:“小主人回来啦!这么久才回来啊?来陪我玩啊!”……
逢年过节,老屋还是很热闹,只是我们失却了疯玩一通的兴致,通常抱着电脑“哒哒”地打着字,猛一看表,才发现子时已过,新的一年已经来临,迎面扑来的是未知的未来。
从小一直住在老屋,直到现在,老屋的纯朴一成不变,我却心生怀念,我怕我有天身在异国他乡,若然回想起老屋,会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时候门前的老井还在。
当然,老屋也一定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