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林军在渭南西服务区停下,在那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家里的空调可能还要延迟几天才能有人上门修,他们如果实在受不住热,可以先搬去隔壁王霞家住。
他还告诉父亲,要外出旅行一段时间,让他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林军把手机调到了飞行模式。他在连霍高速上一路行驶,走走停停,十五个小时后,在晚上十一点多,赶到了青岛。
林军在已经预定好的斜口海滩边的酒店停好车。在前台拿了门卡,回房间洗了个热水澡。
最后,他换上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提着茜茜的那包遗物,从车上拿了工兵铲,走向了海滩……
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海滩上空无一人,海面出奇地平静。
借着月光,林军在茜茜尸体被找到的方向,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她的遗物,一件一件,从包里拿了出来。然后,再一件件,放入到坑中……最后,他用挖出来的沙,把坑填平。
他坐在那,面朝大海……
茜茜或许本就是海的女儿,她只是重新回到了它的怀抱……林军在海滩上盘腿坐着,直到第二天,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
他回到酒店睡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退了房,开车驶往上海。
长这么大,林军到过国内十多所城市,却从没有去过上海。
弟弟林斌过两个月就要来这里工作了,林军想看看,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已经出国二十年的林斌选择回来。
当林军开车驶离青岛市区,上了胶州湾跨海大桥,他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云端,正驶向天国。那白的云,绿的海,蓝的天,像是在梦中才会有的地方……
他就这样缓缓开着,在车上播放着的《平凡之路》的歌声中,在云雾中穿行。
他的车子进入苏北,再到苏南。一座座白墙灰瓦的民居映入眼帘,接下来是满眼的绿树,湖泊一个接着一个,最后经过澄阳湖,接近上海……
林军记得,弟弟曾说,他是和在同济大学任教的同学一起谈的合作,项目选址在浦东新区。
接近上海前,林军在服务区查看地图,才发现上海真是太大了。他最后决定先到杨浦区,同济大学和复旦大学附近住下。他在晚上八点半,赶到了那里。
休息了一夜后,林军在入住的酒店吃过早饭,步行来到了复旦校园。他在光华楼旁,一丛柏树边的长椅上坐下。看见有一群学生,穿着黑色的学士服,正在楼前拍照。
若是十九年前,他和罗溪结了婚,他们的孩子,今年应该正好上大学,林军想。
他站起身,穿过贾岛“驴背思诗”的铜雕,向楼对面的草地走去……
小径旁,一株株贴梗海棠开着红艳的花。另一旁的石楠丛边,木架上爬着的葡萄藤,已开始挂果。前面不远处,一棵正对着人行道的樟树上,有一个碗大的树洞,像一只支楞着的耳朵,聆听着某人的诉说……
林军穿过一条梧桐树阴的大道,走出校园,沿着路边的樟树林,走进了同济。他穿越经纬楼,在趣园秋千旁的椅子上坐下,等上午炽热的太阳晒烤在脸上,他才感觉到了热。
林军走出校园,骑上一辆单车。按手机导航里的指引,来到了三公里外的黄兴公园。他在公园湖边夹竹桃旁的椅子上坐下,听园中有人用乐器吹奏着《雪绒花》。
随着曲调,林军轻轻吹起口哨,他靠着椅背,仰头看着满树盛开着的白花,那随风飘落在空中的花瓣,就像是二十六年前,那个大年初六,天空中飘落的雪花……
林军穿梭在上海的公园校园和大街小巷,在弟弟将要工作的浦东新区,抬头仰望街道两旁那高耸入云各式各样的楼宇。
入夜,他坐车来到上海外滩,看着浦江两岸,辉煌灯光里的万国建筑群……
去年弟弟回国给母亲送终时,曾偶尔说起,年初他才从老同学的电话里得知,罗溪一家早在一六年秋天就已定居英国伦敦。
林军站在江边,看着对岸的街景,不知罗溪现在居住的伦敦,是否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七月中旬,上海的天气开始闷热,林军决定离开。
他随着导航来到了杭州,在西湖边的曲院风荷住下。他每天从苏堤走到白堤,然后再到杨公堤。
有一天夜里,天已经很晚了,他独自在断桥上游荡,居然在转身间遇见了白娘子……林军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他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一位穿着古装的年轻女子朝这边走来。原来,是一位参加西湖印象演出的女演员,没有卸妆就匆忙往回走。
过了一周,林军离开西湖,开车去了扬州。在博物馆里,他看见了一只元代霁蓝釉白龙纹梅瓶。林军站在那,听导游讲着它背后的故事……
望着瓶上那只腾飞的白龙,林军想:这世上有些人有些物,失去的时候你尚不知,将会用往后余生来怀念它。
林军开着车,继续往西行。几个小时过去了,路过开封时,他突然想停一停。
林军去了一趟开封府,看了包公当年办案的公堂。站在堂上,他想: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岂是一个包拯能断的清的。
然后他又去了小宋城,在月色下,坐在那里品茶吃饭赏豫剧,听戏里的旦角起声唱到:“你问他因何事荒郊走马……”
车子越来越接近西安,林军却并不想回去。在那里,没有他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林军犹豫地开着车,不觉地把车子开过了曲江。
他在就近一个路口下了高速,在一个叫牛家村的地方停了下来。林军见路边有一家挂着“长安小吃”的饭馆,就走了进去。
这时早过了午饭时间,饭馆里并没有人。林军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臊子面。他早已饥肠辘辘,等店老板把滴着油汁的馍一端上来,他就顾不得烫,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肉夹馍,他喝了一口面汤,边吃面边打开手机里的地图。他记得这里应该离终南山不太远,看了地图,才知只有不到十五公里了,他决定上一趟山。
吃完饭,林军检查了油表和轮胎,觉得没有啥问题。他就把导航打开,一路朝南,朝山里驶去……
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山路开始陡峭。林军在崎岖蜿蜒的路上颠簸着,心想,幸好他的越野车底盘够高。
又行进了四十多分钟后,他开到一个路边指示牌上标注着“梁家崖”的地方,感觉似乎到了头……前面的路,只有摩托车才能上去。
林军把车停在了山路边一处平地上,站在那往山下看,整个西安城都映入在眼帘。
林军看了一眼道路西侧,在那里,零零落落,有几处院墙已经倒塌的房屋。他走了过去,循着狗叫声,进了一户人家敞着的院门。
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花白头发瘦小身材的老汉,穿了件发黄的白汗衫,坐在院里的椅上抽着旱烟。见林军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把烟杆搭在腿上,坐在那盯着他看。
院子里的一只黑狗马上朝林军扑了上来,林军正欲躲闪,椅子上的老汉厉声喊道:“黑娃!”那只狗立马停住了,但依然警惕地望着林军,仰着头呼哧呼哧喘着气。
老汉又叫了一声:“过来……”叫黑娃的黑狗才停住了叫,跑到老汉身边卧倒。
林军看见,老汉的椅子边放了一对木制拐杖,可能是用的年份久了,拐杖最上面的横杠和下面放手的地方,都已磨得发亮。
林军赶忙说:“叔,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到这山上玩,想在这村里住几天。不知咱这村里谁家愿意招待?按你们这里的规矩给钱……”
老人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我弟的房子,在村里的最南头,靠近崖,位置有些偏。他屋里的人都去城里了,现在没人住。你要想住,我把钥匙找给你,你自己去开门,我腿脚不太方便……”
林军赶忙谢过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说:”我先把钱给你,不知能不能,顺便在你这吃饭?“
老汉说:”你就住一两天吧?要什么钱啊,不要钱。“
林军急忙说:“那咋能成!我还要在你这屋里吃饭呢!”
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些钱,也没数,就递了过去。
老汉赶忙挡住他的手说:“哪能要这么多钱?你顶多给我一张就行了,说着从中抽出了一百元,其他的死活不要。
正在推搡间,黑狗想着护主,朝林军不停地叫,被老汉厉声呵斥住,乖乖地卧在了门边。
这时,一个提着篮子,六十岁左右的胖大婶走进了院子。
“你谁呀?”她看着林军问了一句,林军赶忙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婶看着林军问:“村头头崖边,停的那辆车是你的么?”
林军忙说:“是的。”
大婶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
“我小叔子那房子,有三间屋,前面带个大院子,头些年,有个上山修行的人来租过一年,收了他六千,你要想租,就按他当时那个价,每个月五百块,要在我屋里吃饭的话,每天再加二十……”
林军急忙把手里的钱递给了大婶,说:“这些钱你先拿着,我现在还定不下要住多久,要是决定长住的话,再给你补钱。”
大婶把钱接了过去,用手指伸到嘴里沾了唾沫仔细数了数,说:“这总共是两千三百元……”
还没说完,坐在椅子上的老汉喊道:“这还有一张呢!”他把手里拿的那张钞票摇了摇。
大婶抬头看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林军说:“总共两千四百块,算上饭钱,能住两个月,还能余下两百。”
林军听后,笑着对她说:“婶,你这帐算的还挺清的!”
他刚说完,坐在椅子上的老汉就接过话:“人家是上过中学的,在城里的工地上还管过库房哩!”
林军听他这样说,就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坐下,问道:“婶子以前还在城里打过工?”
胖大婶把林军给的钱用一张手帕包好,揣进上衣口袋里,叹着气说:“那都是十几年前,不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林军接着问:“那后来咋又回来了呢?”
问完后林军就后悔了,他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地上的那双拐杖。
这时老汉接过了话:“唉,提起来都是伤心事,还不是因为我在工地上干活时,摔断了腿……”
虽是预料之中,但林军听后,还是愣了一下。他想起十多年前,他和洪涛的公司,在西安北郊的一个工地上,因为塔吊倒塌,一个工人被砸断了小腿,不会这么巧吧?
他仔细回想着,记起那是个年龄比自己还要小的年轻小伙,最后在四医大做了两次手术,三个月后已经能正常下地走路了,那是个渭城人,不是他。
想到这林军心里安定下来,继续问:“你们就是在这山下的西安市打工吧?”
老汉抽完了旱烟,重新在袋里拿出一根,在手里边卷边说到::“就在这山下的长安县,现在叫长安区。是给一个学校的办公楼刷外墙。”
大婶这时已经回屋取了两把竹椅出来,她递给林军一把,林军赶忙接了过来,在磨盘旁坐下。
大婶在老汉身旁坐下后叹气道:
“唉……我们二十年前在山下的建筑工地干活,现在我两个儿子还在西安的建筑工地上干,咱也不知道盖这么多楼都给谁住?一个人就是再有钱,晚上睡觉就只需要一间房一张床……”
林军听后感觉有点尴尬,他张了张嘴,没有接话,怕一不小心,就被他们问到自己是干哪一行的。
这时,大婶看着他问道:“你吃了晌午饭没?”林军忙说:“吃过了!”
大婶抬头看了一下天,对林军说:
“我现在把那房子的钥匙拿给你。那屋里的被子都有半年没晒了。上一次还是我屋那碎女子,过年时从广州打工回来睡过两晚。娃把那屋里弄成啥样我也没去看,你看着收拾,有啥需要的晚上吃饭再过来拿。趁着现在太阳大,你先去晒被子吧!”
说完起身去了屋里。
从屋里出来后,她顺手在刚刚提回来的篮子里抓了几只桃子出来,用手捧着和钥匙一起递给林军,说道:
“这是自家种的,样子看着不大好,有的让虫蛀了,但都挺甜的。你先拿去吃,明天我再去树上摘些好的。”林军接过钥匙和桃子后忙谢过她。
大婶接着说道:“房子就是你车子西南边,那个最靠着崖的土房,崖边就他一家,挺好找的,我就不陪你去了!”
林军说:“行!那叔,婶,我现在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