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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参观造纸管理局

“这次的教训还不够让你改变主意吗?”秋山忆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

夏尔拿着一支银叉在盘子里叉了块苹果,送进自己嘴里:“也没谁规定造纸师一定要造纸的。您要是不喜欢我游手好闲,我还是回楚中市继续当小警长吧。您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胡闹!幼稚!”秋山忆站起来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闭上眼睛忍住怒火,“谁年少的时候没犯过傻?难道丢过一次人,就要破罐子破摔,把自己一辈子都赔上?”

夏尔没有说话,回应秋山忆的,只有啃苹果的咔嚓咔嚓声。

“你真打算这样浑浑噩噩过完下半生?”秋山忆看着夏尔油盐不进的样子,眼神黯淡下来,“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走火入魔似的,整日就琢磨着怎么写出强大的纸人。我起初还担心你天赋不行,万一做不了造纸师会走极端,如今却放着绝好的天赋……算了,算了。”

秋山忆站起来拉开门,语气疲倦地说:“我问过医生了,你的伤已经好了。明天按时来上班——你可以放弃你自己,但我不能。”

说完,他反手带上门,门锁发出坚定的扣合声。

等在门外的女秘书,立刻跟了上来,将接下来的日程汇报了一遍。两人这样一面交谈一面向大门走去,转弯的时候不小心与一名推着车的护士撞在了一起。

推车上一个瓶子没放稳,掉到了地上。女秘书矮身捡了起来,放回车上。护士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又道谢。目送两人离开后,护士回到护士站。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女秘书捡起的那个瓶子,撕下上面的一层透明胶纸,放进自己的口袋。

造纸师联盟总部在京华市的洲延区。尽管这栋恢宏的建筑白天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一入夜也变得安静起来。除了少数加班人员,就只剩下巡逻的安保人员了。

“这么晚还来啊?”联盟主席办公室外的安保人员语气熟稔地打着招呼。

女秘书将头发绾到耳后:“没办法,主席明天的行程有变,我要重新准备些资料。”

在安保人员暧昧的注视下,她从容走到办公室门前,伸手在指纹锁上按了一下。嘀的一声,门打开了。女秘书向安保人员笑了笑,反手关上门。

书桌、文件夹、书架、档案柜、字画后的保险箱、废纸篓……女秘书的身影仿佛视频快放一样,在办公室内移动。墙上时钟的分针走了十五格,她的行动速度才恢复正常。但女秘书似乎并没有满意的收获。摸了摸下巴,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宽大的书桌。

坐进秋山忆的靠椅,女秘书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滑过桌上的东西。在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轻易可及的地方,有一只用了多年的白瓷水杯、一个整齐的文件夹、被红笔圈上几个日期的台历、放着三四支笔的笔筒,以及——边角被磨得光滑的木质相框。

女秘书的眼睛微微一亮,拿起相框:上面是一张母子合影。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男婴,在逆光中,笑容充满了幸福感。

难道是秋山忆的老婆和儿子?女秘书心想,可听说秋山忆好像只生了一个女儿啊!

女秘书把照片从相框里拿出来,打算拍一张清晰的下来。然而等她拿开背盖,却发现相框里有两张照片。

被掩盖起来的那张照片微微泛黄,上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子的合影。女秘书一见照片,怔了一秒,立刻用右手上的戒指对着照片比了几下,接着擦掉照片和相框上的指纹,将所有的东西都物归原位。

重新检查了现场,没有发现纰漏,女秘书从容地走出办公室,在安保人员的注视下离开这栋大楼。

第二天早餐过后,简墨拿到了两张照片的翻拍。

看到自家造父拿到第二张照片便再不放手的情形,简要毫不意外。原因无他,照片上的中年男子与简东,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几乎是一模一样。

简墨盯着看了许久,才将它放在桌上:“我在六街那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个少年。”

“您没见过才对。”简要笑道,“从这张照片老旧的程度来看,至少是五十年前拍的。万千已经查过,这个少年是秋山忆,时间上是吻合的。”

“这怎么可能?我爸才四十多岁。”简墨目瞪口呆,“照片上的男人现在应该快一百岁了!”

如果简爸是原人,简墨肯定会认为,照片上的人是简爸的父辈甚至祖父辈,但简爸是纸人。

“少爷,你忘记你写给我的赋予了吗?”简要不以为然,“既然我能造生成功,说明‘永生’对纸人来说,并非不可能。”

简墨无法反驳,只得道:“能查到这个人与秋山忆是什么关系吗?”

“暂时还没有头绪。”简要说,“既然如此珍藏,说明这人对秋山忆很重要。但秋山忆公开的生平资料中,并没有类似的人。不过,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您父亲,至少我们明白了一个问题,夏尔为什么会去六街。”

简墨下意识地按了下胸前的银链。

他渐渐改掉了遇到危险或难题时抓着它不放的习惯,倒是平常想起简爸,总会忍不住摸一摸——如果夏尔是为他爸,不,是这个和他爸很像的男人去的六街,那他爸到底是什么人?简墨觉得越来越迷茫:杀死三儿的凶手还未知,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他忽然有一种感觉,答案可能曾经就摆在身边,自己却从来没有发现。

简要观察着陷入思索的造父,小心地再次检查刚刚的措辞,发现没有什么漏洞,这才放下心来。

“查到这个人的身份马上告诉我。”简墨没有察觉简要的小心思,拿起另外一张照片。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女人有些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秋山忆唯一的女儿秋晓。秋晓公开的资料很少,但万千通过早期的一些影像资料,确定了她的身份。这个男婴是她的孩子。”简要故意卖关子,“少爷,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简墨才懒得去猜这种八卦,直接问:“是谁?”

“李君瑜。”

简墨愕然抬头,果不其然在简要眼里看见调侃之色:“是李家的那个李君瑜?”

“很意外吧。造纸师联盟主席的女儿,居然嫁给了前任造纸管理局局长。”简要笑道,“媒体上居然完全看不到这方面的八卦,两家就像完全没有过联姻一样。”

确实很古怪,简墨想,难道是因为什么事情闹翻了?

这个疑问,等开学回到京华后,他意外从丁一卓口中得到了答案。

“我很小的时候听爷爷提过一次。当年秋主席对女儿嫁给李君瑜是很不乐意的。”丁一卓放下今年新生的学生会成员申请表,满脸认真地回答简墨的问题,“他认为李君瑜为人功利心太重。和秋晓在一起,主要是为了获得造纸师联盟的支持。”

秋山忆公开的履历和成就,简墨早已经被简要科普过。

夏历5101年大学毕业,因成绩优异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名进入造纸师联盟的非天赋者。

夏历5104年,首创非强制实名的造纸交易平台——不登记姓名、年龄、所在区域、天赋等级、过往履历,只以实际交易作品和交易信用作为评星级的基础,深受传统派造纸师及新生造纸师的追捧。而这种以交易作品,而非造师天赋为核心的造纸师评价体系,也受到造纸购置人的青睐。

夏历5114年,就任造纸师联盟副主席,设立造纸师援救基金。向家庭贫困的在读造纸师,以及因伤病等原因无法工作的造纸师,提供无偿的经济援助和救济。

夏历5119年,联盟造纸师援救基金成为泛亚最大的造纸师援救机构。

“你怎么突然对秋主席这么感兴趣?”丁一卓低头在一张申请表上做了重点标记,递给简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的生平,你那位能干的管家应当都打听得到吧。”

“我只是好奇,一个非天赋者是如何成为造纸师联盟主席的。”简墨找了个容易被接受的理由,“公开资料写得太简单了。”

“不公开的资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丁一卓笑着回答。

两人不再交谈,效率便快了很多。等所有的申请表都处理完,丁一卓将所有选中的新成员申请表整了整,递给简墨:“再过一个月,曙日狂欢会的筹备工作就要开始了,今年你来坐镇吧。”

后者惊讶得笔记本都忘记了关,前者则很满意他这个反应:“我今年也大四了,要为毕业做准备了。去年你就做得很好,想必今年阻力会小很多——不用忙着拒绝。我知道你怕麻烦,但曙日狂欢会的传统是锻炼新生,你不必像去年那样亲力亲为,稍微盯着点就好。”

“不是还有楼师姐吗?”即便不像去年那样身负重任,简墨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船雪的意思也是让你明年接我的位置。”丁一卓打趣道,“丁之重的事出了之后,你在造纸学院里的威信有多大提升,你可能还不清楚。我提这个建议时,连造纸系的主任都没一句异议。”

见简墨盯着申请表却不伸手,丁一卓不由得笑道:“你这样子倒让我想到一个人,明明有实力有背景,偏偏不爱管事。这人你也见过的——夏尔·欧文,记得吗?”

简墨没想到丁一卓说的人是夏尔:“有点印象。”

现任学生会主席趁机将申请表塞到他手里,才接着说:“他前段时间被叛乱纸人袭击,差点当场丧命。秋主席大发雷霆。本来这两年秋主席已经把联盟的具体事务都交给霍恩·格兰处理,但这次居然亲自发声,让联盟骑士团配合纸人管理局,全力进行普查。”

简墨见过的夏尔从来都是傲慢嚣张,因此对于他这次遭难,不免有点幸灾乐祸。他心情舒畅地从学生活动中心出来,直接回了宿舍。

薛晓峰去图书馆还书还没回来,宿舍里只有陈元。简墨想了想,没有和他打招呼,直接翻到自己床上,拿起手机给简要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查查夏尔这次的遭遇和自己所查的事情是否有关联。

这个过程中,陈元始终对着他那台笔记本电脑,视线都没有往这边移一下。

看来不是我的错觉。简墨心想,陈元是对我有意见了。但是开学才一个星期,我好像没做什么得罪他的事吧。

简墨并不想无缘无故失去一个朋友,决定开门见山。他爬下床,拉过一个板凳坐在陈元旁边:“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你觉得不对的事?”

陈元的手指停了下来,犹豫了几秒,转头问他:“你为什么没有答应方老师的邀请?”

简墨没想到陈元居然和方执有关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看往日你对纸人——”陈元突然住了口,身体转回电脑,敲击键盘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在对于纸人和原人的看法上,京华大学和石山中学没有本质的区别。若硬说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过是在年长者更成熟的掩饰下,让表面看上去显得仁慈和温情。简墨的种种举动,仍旧不得不在“普世价值观”中寻找各种理由来替代。比如在对丁之重的指控中,简要对他某些动机所做的牵强解释。

陈元对其他人掩饰自己的纸原主张,简墨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冒犯。他回忆起从前陈元对纸协的评价,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今天才察觉他与纸协关系不浅。

“我对纸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太喜欢纸协的做事风格。”简墨斟酌了一下用词,表明自己的想法。

这次简短的对话后,两人的关系略有改善,但简墨觉得陈元对他仍有些不满。神经粗放的薛晓峰偶尔也察觉寝室氛围古怪,但因这两人皆是少语之人,因此也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造设系大二的课程比大一略有变化。除了四大造纸工具专业课外,新增了造纸工具评估标准、造纸工具专利法,以及几门选修课魂笔艺术设计、造纸工具生产管理等。不过一般大二生的课表对简墨并没有学习价值,石主任早将他的课程单独排了一份。除了选修课和四门专业课,其他课程有一半要跟着大三一起上,一半要跟着大四上。中间如果有缺漏,他得自己找时间补上。当然如果考试不合格,石主任是很乐意让他补考的,就像处理由复刻纸人代考的那几门一样。

校外实践课石主任倒是没有插手,因为其中大半是新增的参观——被丁之重强行提到上学期期末的十二联席参观便是其一。自选的参观申请表格,上学期简墨早已经交了上去,尽管是交到那位冒牌的石主任手中,但内容还是生效的。

简墨对简要开玩笑地说:“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在其中某个地方,碰到六街杀手的幕后指使人?”

“会不会碰上我也不知道,不过少爷,等到参观诞生纸档案局的时候,您的魂力波动倒是得掩饰一下。”简要假装为难地笑道,“要是被认作纸人,后果可就严重了。”

有镇魂印的遮掩,即便辨魂之眼也无法观察到简墨的魂力波动。事实上,知晓镇魂印存在的人凤毛麟角。泛亚所有教科书上都有记载,有一种特殊的纸人,魂晶是无法被观察到的。

开学第三周,简墨和同学们一起踏入第一处参观地点——造纸管理局。这片位于河静区的铁灰色建筑群,规模庞大,气势磅礴。它不单是京华市造纸管理局,同时也是泛亚联合国造纸管理局总局的所在。

简墨和同学们在停车场下了车,走过一条黄线。黄线内侧写着三个字,其中的第二个字引起了简墨的注意——这是一个半包围的汉字,偏旁是走字底,里面的是一个“异”字。

跟着接待员走近建筑正门,他又看见了一个醒目的红圈。圆圈里是一只长了翅膀的靴子,下面写着数字100。简墨忽然想起,上次在李氏造纸研究所的门口,也看见过同样的标志,只不过标注的数字是50。

他疑惑地问接待员:“请问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

接待员是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年长男性,头发已经半白,态度慈爱而热忱。见简墨发问,他咧开嘴笑道:“这个标志你们很少见到吧?”

众学生都点点头。

“你们想一下,长了翅膀的靴子代表什么?”年长的接待员并不直接给出答案。

“能够快速移动的异能?”薛晓峰试着回答。

“对。”年长的接待员赞赏道,“所以这个标志的意思就是,禁止使用快速位移异能抵达或离开该区域。100代表该建筑及外围一百米内的范围,都属于禁‘移’区。刚刚你们下车地方的黄线,就是禁‘移’区的边界。”

原来这个走字底的“异”字念作“移”。简墨心想,不过这标志的作用实在很鸡肋。能看到的人,大多不会使用位移异能。而对有位移异能的纸人来说,这个标志他们也不可能提前看到。这禁“移”区的标志大抵也就是起到一个警示作用。

“只有重要的政府机关和科研学术单位才能使用这个标志。”年长的接待员领着他们走进大门,“三大局的禁‘移’区都是一百米。级别最高的是总理府,禁‘移’区有一千米。”

一进大门,迎面扑来的庄重紧肃之风,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警醒了些。对称结构的建筑群猛看上去,像是一只钢铁雄鹰张开的翅膀,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在鹰首的部位竟然是一处恍若小型纪念馆的铜像园。里面一共有三座铜像,铜像脚下分别刻着:

“李春和,造纸管理局第一任局长,夏历5042—5115年。”

“李德彰,造纸管理局第二任局长,夏历5075年— 。”

“李君瑜,造纸管理局第三任局长,夏历5098—5131年。”

“李君珲,造纸管理局第四任局长,夏历5101年— 。”

此时年长的接待员正站在第三座铜像面前,热情地介绍:“大家既然是造纸材料与设计专业,应该知道造纸工具的材料和制作成本是相当高的。李君瑜局长在任期间,为了造纸行业的发展,前后花费了五年时间才终于实现了造纸行业全链的减税。”

简墨完全能感觉到接待员对李君瑜强烈的推崇之情。这位在任仅仅十年的前局长,在他口中被滔滔不绝地夸了足足十分钟。另外三名局长总共还没花上五分钟,至于现任局长李君珲,则完全被一语带过。

离开了铜像园,他们跟着这位李君瑜的拥趸,在造纸管理局里一层一层地参观。在接待员热情洋溢的感染之下,同学们对他赞不绝口的那位局长,也好感倍增。

“这个部门你们应该不陌生,你们的天赋测试都是他们负责的。”年长的接待员看了一眼浅灰色墙面上的暗红色字体,“测评中心——负责纸人以及造纸师的等级评审。”

薛晓峰问:“纸人等级怎样评定呢?根据原文和赋原指数吗?”

“你说的方法在造纸之术诞生初期曾经用过,但只对能够定性检测的天赋适用。一个合格的测评方法,必须适用于大多数的纸人。我们现在来看看专业的检测仪器是如何工作的。大家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工作人员。”

年长的接待员用自己的身份卡刷开门,里面是一处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的高空间大厅,上百组工作人员正在工作。

学生们纷纷压低声音发出惊呼:“这么多人。”

“这算什么。”年长的接待员笑道,“每年5月天赋测试时那才叫人多呢!”

简墨的魂力波动早已收束起来,他的注意力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纸人身上。这名拥有淡青色水雾状魂晶的纸人正站在两个半圆环的中间,随着机器轻微的轰鸣声,圆环的边缘开始向上发出光晕。光晕忽大忽小,颜色五彩斑斓不断变换。

简墨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光晕和魂晶之间的联系。然后惊讶地发现,光晕所产生的波动与这名纸人魂晶中的波动越来越接近。等他睁开眼睛,光晕的亮度和颜色已经越来越接近纸人魂晶的状态,一会儿深绿一会儿浅绿,光亮也慢慢暗淡下来,逐渐变成水雾般的朦胧感——像一个打算临摹名画的画家,用自己的调色盘一点一点地调制出最贴合原作的颜色。

纸人魂晶内存在与魂力波动类似的波动,这是简墨为丁一卓订制魂笔时就得知的。眼前这台机器,显然就是通过模拟与纸人魂晶的同频波动来确定纸人等级。只是机器都已经摆在造纸管理局里了,为什么造纸学术界至今还认为,纸人的魂晶是不存在波动的?

出了检测室,简墨忍不住试探道:“这种仪器的工作原理是什么呢?”

年长的接待员骄傲地说:“天赋等级检测仪是第一任造纸管理局局长李春和先生的专利发明,后来被慷慨地授权造纸管理局独家不限期专享,学术界至今还没有第二人发现它的工作原理呢。”

他颇有深意地对简墨眨眨眼,微微压低声音道:“如果你查一下造纸行业目前所有的专利技术,就会发现七成以上都属于李家或是李氏造纸研究所。”

是“没能”发现,还是“不敢”发现?简墨脑海里浮现出造纸管理局入口四座伟岸雕像的景象。

说是造纸管理局的四任局长,其实就是纸人之父李青偃之子李春和、李春和之子李德彰、李德彰之子李君瑜和李君珲。造纸管理局不限期授权独享,不过是把李家和造纸管理局捆绑在一起的千百条利益线中的一条。占了半壁江山以上的专利技术,才是李家把控整个造纸界的实质内核。造纸管理局名义上归属国家,真正的身份却是李家掌控造纸行业甚至……整个泛亚的手柄。

简墨此刻对“造纸界的泰山北斗”“传说中的李家”有了更清晰的概念。他再度抬头,注视着这台天赋等级检测仪。作为专利人,李春和不可能不知道纸人魂晶内拥有与原人魂力波动相似的波动。但李家这位第一个登上政坛的大人物,却没有公开这一点,其中的意图就很令人玩味了。

最后,接待员将他们领到了一处形似高级书店的房间。镜面的天花板将一排排造型各异的黑胡桃木书架倒映出来,带给人奇特的魔幻感。即便站在角落最边缘,也能看到对角线那边的人在干什么。房间里的桌椅和沙发设计独特又舒适,让人很有静下心阅读的欲望。

“还有四十分钟到午餐时间。这里是造纸管理局的专属阅览室,大家稍做休息。”接待员笑着提醒,“书虽然不算多,但大都是市面难寻的珍品。极少数还有纸人之父的亲笔批注,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碰碰运气。”

被这番话激起兴致的绝对不止简墨一个人,李青偃这个名字,在任何一个泛亚公民心中都是举足轻重的。只不过相对于其他同学的迫不及待,简墨显得有些谨慎。毕竟上次在万山总部,他就是在类似的地方被坑了。

等到同学们差不多都拿着书坐下了,简墨才被一本极薄的书吸引了注意力。

这简直不能说是一本书,只能算是一本小手册——不过三四十页的厚度,夹在前后两本大部头中间,显得十分瘦弱可怜。但偏偏是这样的摆放,让简墨产生了好奇心。

书名是《让纸人自己选择能力——溢阶能力》。

这本书记载的是李氏造纸研究所的一项研究报告。

众所周知,为了最大可能通过天赋测试,许多天赋者会刻意压低原文的天赋等级。比如某名造纸师实际拥有的是异级天赋,天赋测试却仅仅写造了一名普级纸人。

“然而我们发现,这位普级纸人后期展现出了异级天赋。这项天赋在原文中未做任何描述,完全是纸人自主选择的。”研究者在书中这样记载。为了弄清这种现象,研究者进行了多次试验后,最终有了以下三项发现。

当明确告知开发新天赋的可能性时,异造师写造的普级纸人,有一定的概率开发出新的特级或异级天赋,甚至两者兼有。但其写造出的特级纸人,开发出的天赋只有异级,没有特级。

而当不告知开发新天赋的可能性时,纸人开发出新天赋,非但概率低,并且耗时极长。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异造师在原文中明确描述纸人等级为普级,则即便告知新天赋开发的可能性,纸人中也无一人成功。

研究者将这种未经原文赋予的天赋能力,统称为溢阶能力。其中跨一阶称为超阶天赋,跨两阶则称为越阶天赋。

简墨看到这里不禁入神地想:这就像是把1L牛奶强行灌进一只500ML的杯子,多余的牛奶只能溢出杯外。纸人造生后,将自己从一只500ML的杯子扩展成了一只1L的瓶子,使得杯外的牛奶终于可以取用。

这本书的最后,研究者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让异造师写造一名特级,当纸人开发异级天赋后,再对原文添加异级天赋,就能够让纸人轻松拥有双异能。比起在原文中设定两种不同的异能,这种操作会容易得多。”

然而,编者后记中否定了这种设想。因为这本书再版的时候,二次写造的不可行已经被学术界验证。

读到这里,简墨满心疑惑:简要造生时天赋便是特级,后来才被自己添加了异级天赋。为什么书里会说这种操作不可行?他将这本书还回原位,然后找到阅览室管理员:“这里有没有关于二次写造的资料?”

四十分钟的自由阅读时间结束后,造设4903班被年长的接待员安排到食堂用餐。说是食堂,其实与外面的高级餐厅相比,丝毫不落下风。这里不仅装饰华丽,而且格调优雅。

“不愧是造纸管理局。”薛晓峰咋舌道,“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职员也很幸福。”

说起来冤家路窄,他们迎头便遇上了造纸4901班的学生。前班长林跃站在队伍中间,看了自己一眼就不屑地移开目光。领头的是一名高个男生,他看见简墨,脸上立刻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原来是谢班长。真巧,正好我们两个班一起吃吧。”

简墨对造纸系的学生突如其来的“友好”有些不适应。他诧异地看了高个男生一眼,脑子里猛然回忆起那天丁一卓说的话。丁之重事件对他生活所产生的影响,此刻简墨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简墨的目光越过对方,落到后方的陈元身上:“一起吃吧。”

陈元没有回答,却被薛晓峰不由分说地拖进造设4903班的队伍。

高个男生面色一瞬间有些尴尬,但还是挤出一个笑脸,带着同班同学跟了上去。

简墨拣了两个菜随意坐下,薛晓峰拉着陈元入座,时不时找话题引两人说话。

对两位室友之间的别扭气氛,薛晓峰终于有所察觉。可面对他的询问,简墨只能含糊其词。虽不知薛晓峰是否了解真相,但他这段时间明显是在设法促使自己与陈元和好。尽管简墨认为陈元不会轻易改变态度,却也一直积极配合薛晓峰行动。不过此时他却有些心神不定,连食堂里突然爆发的巨大喧哗都没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首!阿首!”

简墨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猛推自己的薛晓峰,对方却向自己另一侧使眼色。

他转过头,见一个文质彬彬的黑制服青年站在旁边,俯眼笑看自己:“谢同学,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这人正是李微生。

虽然知道院长这位身份不俗的侄子在造纸管理局工作,但简墨完全没想到会与之另有交集。他有些尴尬地站起:“抱歉,刚刚在想事情。”

“我陪父亲下来用餐,没想到会遇到你。”李微生瞟了眼他的餐盘,打趣道,“食堂的菜色还合口味吧?”

简墨隐隐感觉周围的同学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投向自己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当下硬着头皮道:“还行,我不大挑食。”

李微生应是看在院长的面子来打招呼的,简墨想。但下一秒他又觉得,就算是院长的面子,对方也没必要这么纡尊降贵。简墨内心实在不解,但对方明显在示好,自己的回应好像有点冷淡,于是补救道:“贵局的阅览室很好,我发现两本很有意思的书。”

“你若是有兴趣,毕业了来这里工作,阅览室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李微生笑道。

经过简要的长期熏陶及与丁一卓这位造纸世家继承人的相处,简墨对这些隐晦的暗示也能听懂七七八八。虽然他向来不喜人际关系过于复杂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这层人际圈对他寻找六街杀手十分重要。

简墨按捺下内心的不适,微笑回应李微生道:“希望到时候我有这个运气。”

李微生见状,推了推金边眼镜,镜片后眼中的笑更加真切:“你慢慢吃,我也去用餐了。”

简墨目送着李微生,发现他落座的位置对面是一个颇为威严的中年男人。那人的面孔在泛亚的各大媒体上每天都能看到——造纸管理局局长李君珲。李君珲的目光扫过他,淡淡一笑便移开。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无聊的念头:细看的话,院长和这位李局长的相貌确实有五分相似。但前者儒雅可亲,后者刻板严肃,气质相差未免太大了。

“谢班长,您与李家大公子认识啊?”回学校的路上,杨爽居然上了他们造设系学生的大巴车。

简墨本想让杨爽坐回他自己班的车上,但陈元此刻正在薛晓峰旁边,他只好道:“要开车了,坐好。”

杨爽到底不是交际老手,一腔热情遭遇冷气流,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只好讪讪坐下。简墨旁边的同班女生却压低了声音问:“班长,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微生很熟?”

这话声音虽然低,但附近同学都在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简墨不好提丁之重的罪证就是自己交给李微生的,只无奈地回答:“不熟,只是有一次和院长出去,见过一面。”

然而他忘记了院长也是李家人,于是女生用一种让简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口吻惊叹:“院长还单独带班长出去啊!”

周围马上有人接过话茬:“你们女生就是反应迟钝,班长和院长熟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丁之重的犯罪证据还是班长给李微生的呢!”

大巴车的空气逐渐沸腾起来。简墨有些尴尬地转过脑袋,发现陈元还是望着窗外,薛晓峰倒冲他笑了笑,但表情有些不自然。

简要得知他今天在造纸管理局的经历后,忍不住笑道:“就这种程度就觉得难为情了,少爷真是没见过世面,看来还得多练习练习。”

“这有什么好练习的。”简墨将最新核对好的曙日狂欢会筹备组分工表群发完,然后关上笔记本电脑,神色疲惫地走到餐桌前。

“现任的纸人管理局局长董禹,诞生纸档案局局长关山,李氏造纸研究所所长韩广平,都是上任局长李君瑜一手打造的亲信班底。李君珲虽然上任已有十九年,却也没能让自己的人换上他们的位置。”简要将筷子递给他,“可李微生不一样。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培养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等待李家中流砥柱的新旧更替。少爷将来是否进入造纸管理局,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将自己招揽人才的信息传递出去。”

“他们脑子不累吗?”简墨嗤笑一声,将汤勺伸进冬瓜排骨汤里,捞了一勺到自己碗里。

“丁之重已经下台几个月了,万山席主却还没定下来。”简要瞥了一眼从勺子边缘“滑”回汤锅里的那块冬瓜,“与李君珏父子相比,李微生少了二十年的人际关系优势,不着急才奇怪。”

说完简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优雅地拿起汤勺,给他的造父碗里添了满满一勺冬瓜。

简墨气呼呼地瞪向简要,后者笑眯眯的脸则让他一时忘记了冬瓜,想起让自己在食堂里走神良久的那本书。

《二次写造的试验报告》中记载,异级以下造纸师在造生诞生纸上新增文字,点睛均无法渗透诞生纸。而点睛成功渗透诞生纸的,其造生的结果又分为三类。

第一类天赋毫无变化,占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第二类纸人直接死亡,占比总数百分之八左右。第三类最接近成功。纸人没有死亡,天赋也发生了变化——只不过要么是原有天赋赋原指数明显下降,要么是新增天赋赋原指数徘徊于合格线。这部分占比不超过百分之一。

而对原文进行删减或修改的试验中,涉及内容一旦超过原文四成,即便造纸师是上述试验中那不足百分之一的接近成功者,纸人同样会死亡。

在第一次纸原战争中,二次写造曾经作为消灭纸人士兵的方法之一,进行了大量测试,但最终因实操性太差而被放弃。

“一万五千一百八十八例数据显示,二次写造无法达到预期试验目的。造纸原理会优先表达第一次造纸所用原文中的三大赋予,这种现象我们将其命名为‘首造认定’。”资料记录者最后写下这样的结论。

受过正规教育的造纸师都知道这一点,可惜简墨并不在其列。

简要见造父直直盯着自己,表情变了好几回,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飞出十万八千里。“少爷,您在想什么呢?”

“没有,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简墨虽然不确定自己成功的原因,究竟是因为自己那异于常人的魂力波动,还是自己在原文上下的功夫足够多,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对简要的二次写造,其实是存在极大风险的。

他不知道是该给自己的胆大妄为点根蜡烛,还是为自己的无知者无畏庆幸。反正以后打死,他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晚餐结束后,简要向简墨道:“万千和时择已经到了,少爷准备好了吗?”

简墨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因夏尔与秋山忆身边保护者众多,万千很难在不引起对方怀疑的情况下,从他们口中探查到线索。而漫无目的的排查效率又过低,因此他提出,利用时择的“回溯”能力,重现三儿被杀那日的情形,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简墨本人,自然是线索排查不可或缺的参与人之一。

夜色中的六街和记忆中没有太大区别。有些房子变得更旧了,有些屋顶翻新过。距离简家巷子最近的那棵大梧桐树长得越发肆无忌惮,与空中杂乱无章的电线纠缠得不分彼此。

说实话,对于亲眼回顾三儿被杀这件事,简墨内心十分抗拒。虽然每次他想起三儿,脑海中时常以这个场景作为最后的落幕。但这也并没能让他对此习以为常。

封家家具物件摆放一如从前,上面的灰尘比指甲壳还厚,显然长久无人居住。站在封家客厅那扇窗户面前,简墨回忆了一下时间,指着自家巷子口对时择道:“夏历5146年10月18日,就从晚上六点开始吧。”

数秒后,十六岁的简墨出现在大家面前。

简要和万千略带好奇地打量自家造父几年前的模样:彼时的简墨脸庞更圆润。随意扎着的马尾,盖住眉毛的长刘海,干净明亮的眼里是满满的疑惑和焦躁。而此刻扶着窗棂向下审视的那一位——此刻的简墨身量已经有些接近青年的形容,两鬓削短,刘海清爽,下颌棱角分明,四肢修长,肌肉线条流畅,显得极有力度。一双眼睛仍旧清澈,但内里的光芒却更加沉稳,看得出时间的精心雕磨。

“回溯之圆”直径只有十米,因此小造父踱来踱去的身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离开这个范围。而简家巷子门口始终空无一人,唯一的声音就是电线上麻雀发出的啾啾声。

直到大约半小时后,小造父再次走进“回溯之圆”。这次,他抬头望了一眼客厅上的挂钟。

简要和万千发现,三分钟前就盯着自己影像的简墨神情骤然一变,扭头向窗外望去。

果然,一个头发微黄的瘦弱少年叼着一根香烟,走进了“回溯之圆”,一步步向简家巷子口靠近。

十六岁的简墨仿佛被什么牵引,也一步步走向窗棂,身影与此刻的简墨完全重合在一起。

瘦弱少年无声倒地的那一瞬间,两个简墨都猛然抓紧了窗棂,一个惊惶不能置信,一个哀伤难以自抑。

时择的毛笔继续沿着“回溯之圆”滑动,仿佛一根秒针,在时光的钟盘上慢慢地踱步。

18:35:封三在简家巷口被狙杀。

几乎同时,巷子对面的小楼传来惊呼。

18:36:三名黑衣人从巷子附近进入小楼。

18:41:三名黑衣人离开小楼,电话里向一名“周先生”汇报目标被杀,目击人疑似目标的朋友,在逃。“周先生”大怒,令他们继续在六街搜索。

真实世界里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时择的疲惫之色也越发明显。

万千让他暂停了工作,对简要说:“杀手已经离开六街,今天到此为止吧。”

简要没有马上回答,用目光询问简墨。简墨心知简要是怕自己不甘,但他也清楚万千的决定是对的,勉强点头道:“这个‘周先生’……我没什么印象,后面还得由你继续追查了。”

简要将万千和时择先送离六街,回头望向靠着窗棂合目的简墨:“进展虽然不大,但至少给了一个方向。少爷,不要灰心了。”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查到真正的凶手?”简墨叹了一口气。

一夜未睡,简墨回到学校后强打精神上了一天课,好容易挨到放学,连饭都不想吃,只想赶快回寝室睡觉。

薛晓峰最后收到的就是简墨的参观报告,看着上面不过十一二行字的篇幅,忍不住皱眉:“阿首,你这写得是不是太简单了点?”

他拍了拍其他人的作业:“你看看我们的——不管能不能写,哪个不是长篇大论?”

“写那些足够了。”简墨收拾了书包,正准备走。

薛晓峰苦口婆心:“就算想不出来,凑些字数也行啊。这些报告最后要交到造纸管理局去做舆情分析的。李微生可是未来的造纸管理局局长,万一他要抽你的报告去看怎么办?”

简墨望着他这位操心的朋友,不禁莞尔。他停下脚步耐心解释道:“人朝蚂蚁看一眼,可能会让蚂蚁受宠若惊,以为自己有多特别。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反过来路边蚂蚁无论朝人张望多少回,人甚至都不会察觉它的存在。对这位李家大公子来说,我不过是他恰好路过的一只小蚂蚁。”

他抬手拍拍好友的肩膀,笑着说:“你想得太多了。”

薛晓峰却后退了一步,避开简墨的手,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不悦:“谢首,现在我们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像路边的蚂蚁一样?”

简墨呆了几秒,发现薛晓峰不像是在开玩笑,心情骤然阴沉起来。

他对这份报告故意敷衍了事,主要是因为昨日在六街耗费太多时间,根本无暇细写报告。二是不乐意李微生拿自己摆姿作态,借此发泄情绪,却不想这番举动,让好朋友有了这样的误解。

简墨本就不善言辞,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在此刻教室里的学生已经走光,除了素来一起行动的陈元还在。

“你不觉得你最近有些变了吗?被造纸系的捧几句就昏头了,连做作业也开始敷衍了事!”见简墨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之后竟然毫无愧色,薛晓峰越发气恼,“看来你自己根本就不觉得——算了!我去主任办公室交报告。”

薛晓峰将报告扔回那摞手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简墨看向陈元,后者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词,背起书包也离开了教室。

简墨满肚子火气不知道该怪谁,但此刻他也没有心情去想该怎么办。闷着脸回到寝室,简墨把自己丢上床铺,连衣服都没有脱,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他睡得昏天黑地的一夜,却是通山绝大多数矿工这辈子的最后一夜。

凌晨三点,此时若是有人站在京华市的东南端,便能眺望到通山上空那片不祥的赤红。连天上那轮原本皎洁的月亮,都被它笼罩其中。

一堆巨大的萤石原矿石后,一个妇人用手死死捂住少年的嘴,温柔而坚定地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活下去。你还小,还有大把的时间。不要急着报仇。纸人的命没人珍惜,我们要自己珍惜……去找白先生,他会帮你的。”

她说完,将少年的脑袋强按到残垣后,一把抹去已经和灰尘混合到一起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少年咬着手指,痛苦地蜷缩在石堆中,恨不得将自己藏进最细小的阴影里。他耳上伤口的血,顺着透出青蓝光芒的石头,缓慢地向下蜿蜒。

矿场里充斥着浓烈的蛋白质焦煳味。空气已经安静下来,只有细碎的噼啪声,小心翼翼地和着风的声音。偶尔一两道响亮的爆裂声乍然响起,却又像是畏惧什么似的,无力后继。

米迦勒落到地上,雪白的六翼收起后隐去形态,一双光洁如玉的脚走在空空如也的道路中央。

路两边密密麻麻伏倒着各种各样的人形。他们仿佛是争先恐后,又仿佛是绝望至极,有的是纯粹的黑,有的是灰白与深红的混合,还有的置身在火焰之中,只能显现模糊的形态。如果从高空俯视,这些人形就像雨后留在地面的虫子遗骸——或是漂在倒映着蓝天绿树的渍水上,或是搁浅在潮湿滑腻的水泥地上。乌压压一大片,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汗毛倒立。

空气中飘起黑色的灰烬,在明亮的火光衬托下,宛若漫天晚霞的黄昏,吹过无数黑色的蒲公英,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米迦勒伸手挥开眼前细碎的灰烬,视线缓缓扫过矿场的每一个角落:格兰先生报给他的数字是一千七百三十一,他必须保证自己还给格兰先生同样的数字。

忽然矿场一角出现了一个妇人。她举着一块大石块,望向米迦勒,全身打着哆嗦。

“就只有你?”天使将吹到眼前的金色头发捋到耳后,有些不悦。

妇人长长地尖叫一声,冲过来将石块狠狠扔向米迦勒。她的动作像极了喜剧里搞笑的丑角,既不有力,也不敏捷。石块画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连天使的脚都没有碰到,就无所作为地落到了地上。

妇人呆了一下,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压抑的哭声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泻出来。

对于这种既不能产生威胁,又不能提供信息的敌人,米迦勒连应付的兴趣都没有。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这妇人也变成了黑色人形的预备一员,然后向她出现的矿石堆飞去。

妇人带着火焰的双手,向那三对洁白的翅膀伸过去,但终究一无所获地熔化在了一片红火之中。

“出来吧,小家伙。”米迦勒悬浮在石堆上方,威严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少年猛地闭上眼睛,颤抖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

米迦勒轻蔑地一笑,翻开手心。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蓦然响起:“吾曰:坠落吧!大天使。”

米迦勒未察觉附近居然还有异级存在,猛地一惊,不及找到那个声音的来处,便感觉一股大力将他一把揪住,狠狠地摔向地上。金发的天使顿觉全身骨骼都被碾碎了,尖锐的疼痛爆炸开来,如同被三万六千条荆棘疯狂绞刮。

是谁?伏在地上的米迦勒咬着牙,挣扎着抬起头,逐渐暗下来的视野里,唯见一个戴着爵士帽的中年男子拉起一名少年……

“通山矿难——因矿道塌方,一千七百三十名矿工遇难。”简墨咬了一口包子,点开手机上的《纸上谈》,看到头条消息便停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简要把装着豆浆的玻璃杯递给简墨,说:“今天凌晨三点,一千七百三十名矿工——全部是纸人。”

简墨见简要脸上掠过一抹讽刺,便知有蹊跷:“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塌方,只是有人故意放了一场火。动手的是霍恩·格兰手下的四大天使之一米迦勒。”简要把一个青瓷小碗移近自己,“前段时间夏尔被刺杀,据说行凶的纸人与通山关系密切。”

自从多年前的点睛爆炸案开始,通山在众人眼里就是纸人独立分子的窝点——尽管当年那批纸人早已不在人世,可但凡有纸人叛乱,世人便觉得与通山有关。

“这是夏尔在报复?”简墨皱起眉头。

在六街时,这位欧裔警长的傲慢跋扈让许多人吃过苦头,包括他在内。可夏尔所行最坏之事,不过是把抓到的人送去坐穿牢底。杀人放火的名声,简墨倒还从未听过。

“夏尔是什么态度我们不确定,但这强硬狠辣的风格,很像他的师兄霍恩。”简要回答,“不过此人与夏尔多年不睦。内情如何,不好判断。”

“他们关系不好?”简墨问。

“我没有提过吗?”简要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大概是夏尔此生最大的糗事,霍恩手下最得力的异级,都是夏尔一手写造的——包括他的初窥之赏加百列。”

造纸界里稍稍打听一下便知道,霍恩最倚重的便是以四大天使为原型的异体者:米迦勒主战斗,司火;加百列主守护,司水;拉斐尔主治愈,司风;乌列主审判,司地。

夏尔师从造纸师联盟主席秋山忆,又以十五岁之龄写出异三级纸人加百列,在当年京华市的年青一辈中,是第一等炙手可热的人物。然而仅仅五年后,加百列连同之后造生的三名大天使,竟然集体转投到他师兄霍恩·格兰的麾下。此事一出,整个京华造纸圈都哗然了。天赋只有特六级的霍恩·格兰因此声名大噪,而夏尔却就此销声匿迹。

“夏尔不像是会苛待自己造纸的人。”简墨不理解,“就算他的造纸既不受忠心暗示影响,也不喜夏尔为人,也不至于一个不漏地跑去霍恩那儿吧?”

“这件事情万千查过。”简要从糊米酒中勺了几个指头大小的汤圆,“问题的根源还是在夏尔本人。”

天赋测试前,梅络曾经提醒过简墨三件要事。其中之一,便是纸人的忠心暗示。

普通人多认为,在忠心暗示的作用下,纸人一定唯自己的造父马首是瞻,但实际并非如此。天赋越高,纸人的自我意识越强,对掌控自己命运的欲望也就越强烈。

造纸之术诞生早期,李氏造纸研究所有一项关于忠心暗示的著名试验:试验第一部分,让普级、特级、异级各十名造纸师分别造生一名纸人。结果显示,普级纸人中有九名对造师表现出高度的忠诚;特级纸人中有三名受忠心暗示明显;而异造师的纸人中仅有一人表现出强烈的忠诚偏向。

这部分试验充分证实了忠心暗示的存在,且忠心程度和纸人的天赋等级呈反相关。

“夏尔做了什么?”简墨晃了晃豆浆杯,视线却在简要的青瓷碗里停留了好几秒。

简要似乎没有注意到造父的目光,姿态优雅地解决完自己碗里的食物:“少爷,丁一卓送的书里是不是提过一种写造漏洞,叫‘宁和雅误差’?”

造纸之术诞生早期,一名叫作宁和雅的纸人亲手药死了自己的造师。当时尚无纸人管理局,警方直接介入调查。初步调查结果显示,这名纸人对自己的造师极为忠心,不可能存在谋害动机。于是在当地造纸师团体协助下,警方发现,宁和雅的原文中有这么一句描述:“在主人都尚未想到时,提前做好一切对主人有利的事情。”

案发之前,宁和雅的造师正处于肺癌晚期。宁和雅不忍心见造父日夜受病痛折磨,认为尽早结束生命是对造父最好的选择,于是偷偷买来安眠药,下在了饮用水中。

此案调查结果一出,震惊整个泛亚。再无造纸师敢在原文中赋予纸人类似的天性——即便有忠心暗示存在,也不意味着纸人与造师的所思所想完全一致。如何表现忠心,纸人拥有自己的判断。后来,这种因原文文字存在多重释意,从而造成三项赋予的表达与预期不一致的情况,被学术界命名为“宁和雅误差”。宁和雅误差在缺乏语境的现代派写造手法中,出现频率很高。

“四名纸人集体叛离,且叛离后效忠的对象为同一人的情况非常罕见。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霍恩·格兰搞鬼,秋山忆既是霍恩也是夏尔的老师,自然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偏袒。”简要继续道,“只不过调查之后发现,四名纸人的原文中都有一句‘效忠最强者’的天性描述。”

李氏造纸研究所关于忠心暗示试验的第二部分,是让这三十名造纸师写造一名纸人。该纸人必须效忠某个指定的对象。这一次,普级和特级各有一人成功,异级无人成功。

试验组织者仔细研究了三十名纸人的原文,设定效忠对象的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详细描述效忠对象的个人信息,一种是严格设定对效忠对象的判定条件。

比如一位造纸师是这样描述被效忠对象的:“姓名张阳,性别男,出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结果纸人对该张阳无任何亲厚表现。然而一年后,这名纸人服务了另一位同叫张阳的男子,该人与前一位张阳恰好同年同月同日生。

通过描述性格喜好特征的方法来设定效忠对象的,错乱就更离谱了。一位造纸师的原文描述为“身材微胖,喜好喝酒”。结果纸人在效忠对象成功戒酒后,毅然决然离开了他。

第二种造纸师为了让纸人更准确地判定自己的效忠对象,将“第一眼看见的人”或者“第一个抚养自己的人”设定为效忠条件,这种原文设定成功率要略高一些。但即便是普造师,最终成功率也没有达到三成。

试验组织者分析了原因,得出一个让人气馁的推断:造纸三大赋予是对纸人先天属性的赋予。忠诚属于天性赋予的范围,但具有忠诚天性的纸人诞生后具体忠诚于哪个人,却属于纸人的后天判断。即便造纸师在原文描述中定义得再精确,纸人如何去理解这些文字并做出选择,也是造纸师无力控制的范畴。

“这么说,夏尔并不是那四名纸人心目中的‘最强者’。”简墨思索着,“可他们判断‘最强者’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上班?老师生气了。”按了二十多分钟门铃门才打开,来客脸上居然未露气恼之色。

“师兄这么能干,我去上班做什么?听说,通山萤石矿刚刚死了一千七百三十个纸人。”夏尔双手插在睡衣口袋里,靠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西装革履的霍恩,一点没有让自己这位师兄进门坐一坐的意思,“繁忙的工作之余,仍然不忘给不值一提的师弟报仇,真是令人感动的人设。”

他瞥了一眼五米外冰蓝色眼眸的天使——加百列沉默地扫视四周,眼神却未向这边看过一次。

霍恩对师弟这种接待方式似乎习以为常,站在门外面色平静地说:“葛乔与通山独立分子勾结确有其事,这项工作上个月就在我的日程表上。不过若非与你有关,我也不会让米迦勒优先处理。”

听到“米迦勒”三个字,夏尔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讽刺敛起一些:“听说他受伤了。”

“骨折了二十多处,其中两处还在翼骨上。”霍恩注意到他的变化,补充了一句,“你若无事,不妨去看看他。”

“我去看他?我是他什么人?”听到这画蛇添足的一句,夏尔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不屑的笑终于划开霍恩公事公办的面孔,他烦躁地松了松原本打得严谨细致的领带和领口,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歪头盯着自己油盐不进的师弟:“夏尔,为了加百列他们,这么些年你一直对我不阴不阳的。是的,他们是你写造的纸人——可究其根本,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

夏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十四岁那年,与他相依为命的父亲被一封家族求救信唤回欧盟,从此再也没回来。他想要报仇,却连打探仇人是谁的能力都没有,从此便整日浑浑噩噩,自暴自弃。一年后,父亲的好友秋山忆找到他,以师徒名义收养了他。从此他便多了一名师兄。

夏尔发现,虽同样是年幼无依为老师收养,霍恩却与自己截然相反。他不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对于想要的任何事物都积极争取,并且从不畏惧流言和挫折——虽然偶尔会不择手段,但那时满心怨恨的夏尔认为,唯有这样的男儿才能在险恶的世界里活下去。

有这样一个上进的榜样在身边,年少的夏尔很容易就激起了相竞之心,立志用最短的时间追赶上师兄。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行动方向,把全副心思都投入在造纸上。从原文到四大工具的订制,精心准备了整整半年时间,造生了初窥之赏加百列。

“是啊,都是我的错。”夏尔盯着霍恩自嘲道,“这都怪我自己,那时候居然觉得你身上无一处不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霍恩第二。”

他顿了一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宁和雅误差,还有实时继承——不到百分之十的概率,我四名造纸不但全军覆没,还都挂在了同一棵歪脖子树上。”

实时继承,是由著名造纸学专家邢建华提出的一个猜想。

邢建华教授认为,纸人的天性尽管主要为原文所定义,但也会较低概率受造师写造时期的某一项执念或信仰影响。

他曾列举过几起典型的案例:其一,有一名造纸师结婚十年后出轨。他的一名纸人不但不隐瞒,还主动帮助造纸师妻子掌握了出轨的证据。那名纸人正是造纸师在新婚期写造的。其二,有一名造纸师打算将自己收藏多年的游戏周边送人,结果与自己的初窥之赏闹得差点反目成仇。事后人们方知,这名造纸师少年时期曾为买这部游戏闹过三次离家出走。

有人对实时继承提出质疑,认为新生纸人同造师一起生活,会受造师的喜好和观念影响再正常不过。况且这种现象发生的比例太低,根本毫无意义。后来李氏造纸研究所对这一理论进行了验证。最后验证结果出来,不但证明邢建华的猜想是正确的,并且还给实时继承得出了一个精确比例:百分之九点一三。

“你既明知是自己的错,却还要迁怒于我。”霍恩冷冷地质问,“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就因为你的天赋比我高,就因为老师更喜欢你,所以你就可以肆意地把气撒在我身上?”

夏尔听到这段愤慨无比的问话,起初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中途有那么一会儿似乎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

加百列冰蓝色的眼眸从两人身上扫过,视线在夏尔的脸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这么多年过去,师兄还是一如往昔,对造纸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夏尔终于站直了身体,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抬眼望着霍恩,“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可你还是不懂。”

“联盟里异级纸人如云,上天入地,光怪陆离,任你选用。你却偏偏接受了我那四个——米迦勒他们的选择确实是给了我好大一耳光。可霍恩你这一巴掌,比他们四个加起来还狠!”

“李微生属意的万山席主人选快要定下来了。”丁爷爷从棋盘上提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盒盖里,“看来李家很快有一场大戏要上演。”

“盛景人脉广阔,很适合多年缺席泛亚的李微生。”丁一卓点点头,又捻起一枚黑子,“就是功利心太强,让人看着不太舒服。这一点上李君珏的人选就成功很多。”

“陆道庭到底年长盛景一轮多,手段更老到隐晦一些也不奇怪。”丁爷爷说着换了一个话题,“上半年的报表看了吗?”

“看过了。”丁一卓啪地落下黑子,“上半年京华地区的市场份额扩大了五个点,双槽导流的新品上市后反响不错。”

丁爷爷跟着靠了一枚白子:“爷爷的老朋友都已经请过一轮了,但关于能阻碍魂力波动探知的东西,还没打听出——对那位小师弟,你最近不是有安排吗?”

“后天是大二生参观诞生纸档案局的日子。”丁一卓犹豫了一下,最终截在了这枚白子面前,“市诞生纸档案局的辨魂师有六个人,明天我会约其中两个出来吃个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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