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厌恶感所迫,苏琳开始网上递简历,想宁可不要年终奖了也只愿尽快离开这里。其时虽已近年底,仍收到了几个答复,又因还未正式提出要走之故,接电话时便有些遮掩,要请人稍等,再隐了手机去楼道里接听。
她这样做得几番,觉察一些异样。
小诸。
这个人在自己心中仿佛久矣形同陌路,记不清是从何时起两人便几乎断了交流,甚至比之茵茵与胡姐,都还要更少一点交集。苏琳的要走,于她是甚少考虑到这个人的。
可偏是这个人,唯独是这个人。你可以明显看出这段时间以来的那一种烦躁,那一种神经质的紧张——苏琳手机一响,那人便抑制不住的要愤怒,不是一声浊重的喘气,便是身子猛地扔到椅背上,再就仿佛狩猎一般的极静了下来,苏琳知道那一种凝固的安静是他正偷听,于是拾起手机出去。
于是茵茵与胡姐也发现了这个人的异常,既不敢再随意招惹他,也不敢向其寻求帮助,若有事定要找他呢,都小心翼翼的,这个人现在对谁也是很不客气了。
比若茵茵叫一声,“诸老板。”
便得着一长串烦躁的抱怨,“干嘛啦!哎哟,一天到晚找我,找我干嘛啦!我也是有自己的事的,你们干嘛啦,别一直找我。”
茵茵显得委屈,可那人并不理会,于是胡姐起身向沈博士笑道,“诸老板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脾气大得很,我们都不敢惹了,我们只有靠你了。”
这么帮茵茵递一个台阶。
苏琳听见那人的异动,一点不怀疑与自己有关,很是诧异,到如今了这人居然还对自己有这样一番用心?便简直不知是该感动于他对你的执着呢,还是气他的妄想——其实心下很是感动,却不敢多想。
这一般终日挨骂动则得咎日子过久了,你原以为会习以为常,会练得混不在意,却其实只会一点一点叫你变得心态不稳,尤其以苏琳这样一种敏感性情,尤其王总忽而就命苏琳将手里的APP交还与胡姐,尤其王总现在变得这样喜欢茵茵,尤其当王总时时在骂过苏琳之后要跑去茵茵桌上趴着作那样一番满意的笑谈。如此种种,花招缭乱。
苏琳这个原本空荡荡的人,那心里不久前刚为这许多人刺激出的一些雄心,忽而就这么给统统抽了回去,那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些欲望,也就这么呼啦啦倾倒一地。
于是当王总再一次恣意将苏琳来骂过,那最后仅剩的一点坚持便消失无踪。
将早已备好的辞职信发出,微信上请假说不舒服需要休息,也不等任何人回复她,一个人收好东西便出了公司。
到家不必隐瞒,直说递了辞职报告,父母听见也不反对,听妈妈说:回来好好休息一阵,过完年再慢慢找呗,我就看你这段时间一直状态不对,本想问你,怕你嫌我烦。
于是父亲进厨房准备晚饭。
女儿因已放寒假,暂时不需她照看作业,况且女儿贴心,你同她说想一个人安静,便只小狗般将你来蹭蹭,说一句心疼妈妈,便由你进了房,关上门一个人安静。
苏琳在床上独坐,心内惶恐,五味翻涌。既后悔自己的冲动,又觉实在难以再挨得片刻。既觉出了解脱,又无法踏实于这解脱。既疲累得不愿再作一丝绸缪,又实在为未来而恐惧不已。
房内是极静的,人是极倦而昏昏欲睡的,心,却是片刻无以安宁。
要是有个谁,能从旁支撑着她一点,给她一些依靠该多好呀。
不知觉就倒了床上睡着了,醒来时竟见满屋冬日的夕阳,通红的,金灿灿的,自己正是为这夕阳给照醒。便起身,迷茫呆坐了夕阳里,眼前一片叫人温暖的橘,在这个自己熟悉的房间里,感觉着那个空洞的自己又回来了。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时,觉着了寒冷,原来手脚都已冻僵。
忽而手机急促响起几声,正待去看呢,就铃声大作了,在这空寂的时间空间里,吓得人一大跳。
是王总打来的。
苏琳迟疑,猜测,害怕,只握住手机不愿接听。
“哎!喂!你怎么就辞职了?”
“哎!我问你,你是不是因为我骂你,你才走的?”
“哎!你就说是不是?”
“哎!你肯定是因为我对你太凶你才走的,对不对?”
“哎!你给我个话哎?是不是因为我骂你,对你太凶,你才走的,是不是?”
对着这样一串熟悉的急促的催问,苏琳做不出怎样回答,只仿佛认了又仿佛否认了。
“那这样!还好你只发给了我和何总,还好你没有发给人事部的陈总(那个家伙从来和我对着干),何总那里我去帮你说,说你不要走了,信我帮你抽回来。”
“哎!你听我说啊。你要是觉得心里烦,我放你几天假,你好好休息再回来,你想哪天来就哪天来,都可以。”
“哎!我和你说啊。你肯定是因为我骂你,你才走的对不对?”
“那这样!我和你道歉可不可以?我跟你说对不起可不可以?”
“那这样!哎!你听我说啊!以后我给你一个特权,只给你一个人,以后我要是再忍不住骂你,你就直接对我说:我生气了,你不许再说了。我就会立刻闭嘴!”
“哎!你看这样可不可以,你可以在任何场合直接怼我!可不可以?不管什么总在,哪怕林总在也好,只要我不小心凶你了,你就叫我闭嘴!你看可不可以?”
苏琳记不得是怎样结束的电话,只觉挂断的一刹,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激动得不住抽泣,一口气噎得她不断作呕,她仿佛个小孩子那么的大哭着,在黯淡的冬日夜色里。
那晚上她发烧了那么的无法安眠,一个人在房间里,绕了床来回走动。
她感激。她痛苦。她糊涂。她苦恼。
她万分不明白这个人,他对你可以一时好得宠上天,又可以对你坏到叫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毛孔都感觉恐惧。他总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又怎么可以那样凶恶的故意将你来欺负!他!这个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坐了床沿,双手环抱胳膊,晃动着身子,大脑不受控制的飞速思考。
其他情绪渐渐退了,一种念头由心底最深处腾起,这原本寒冷的冬夜,这原本发抖的身子,更为这念头给冰冻了。
那念头只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任由你们想冷待便冷待,想和解了一通电话过来,我便要这样感激涕淋?
凭什么你那样将我欺负了,我却不能转身便走,从此再不受你掌控?
凭什么你愿意给我希望便给我,不乐意时,又那般轻易的将这希望从我这里抽走?
凭什么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我屈服,我不肯,你们便要百般将我来侮辱?令我难堪?
凭什么我就只能这样小心谨慎应对每一个人,我的一点点举动就要引得你们这些男人女人们做这样大解读,凭什么我要为你们每一个人的视线所束缚,动弹不得?
因为你弱小,无权无势,无人保护。
花瓶,脑子里闪出两字。幡然悟道原来自己在那心里早为定义了花瓶,所以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为所看重,那人根本不信任自己的能力,在那眼里,自己最重要任务不过当好一只安静的美人瓶而已,不可再有任何动作。
所以你以为你有权厌恶那小子吗?
你根本比不上他,你见着了那眼中的憎恶,却能忍得下心来任人戏弄,你以为将人戏弄的资本从哪里来?想获得这资本,怎可以不付出代价?那样的代价你做得到吗?
若为了获取那心中的欲望,付出这样的代价又是值得被原谅的吗?
这世间,竟是如此的似是而非,令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