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昨日遇儿来同我说，秋水告了假，说要出宫回家去。那时正赶上要去赴夏泠宴，我便同着遇儿道：“让她按着规矩去登记便是了。”
遇儿却有些支支吾吾的：“娘娘……”
那时时间急，我并来不及细问，但是我知道，遇儿平日里并不会这般。于是今早我便屏退了宫人们，拉着遇儿问起来。
遇儿却有一些慌张：“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秋水姑娘从前是被抄了家才没入宫籍……上京之中，哪里还会有什么亲故……”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委屈：“定是……定是她偷懒想溜出宫去……对，定然是偷懒……”
我笑着扶起遇儿：“许是如今探听到了京中尚有失散的亲故呢？好啦，过些日子我去求太子殿下带我们出宫去，到时候我们也一起……”说道这里我一下愣住了。这上京之中，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我看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遇儿，笑了笑：“好了，随我去看看秋水吧，若是她家中有什么事，怎么说我们也该帮衬一二。”
遇儿一听这话很是慌张的样子，我被她弄得有些好笑，但更是越发的好奇起来，抬脚便往秋水的寝殿走去。
秋水是侍奉殿下的大宫女，所以她的寝殿离主殿很近，没过多久便走到了。遇儿一路都是很慌张的样子，此时见我正要敲那寝殿的门，一下拉住我的手，几乎是像要哭出来一般：“娘娘！”我侧过头去。遇儿从前虽然一直跟着姐姐，但这两年我对她的脾性熟悉了不少，这个丫头心思简单，是个藏不住事的。如今这般，一定是因为她知道了些什么。
我本就不愿与秋水纠缠不清，于是便对着遇儿问道：“你同本宫说说，到底为何去不得？”我故意装着凶，遇儿果然不禁吓，声音已经带着些哭腔：“娘娘不能进去啊！对，娘娘如今正有着身子呢，对，娘娘有着身子呢，不能叫那些冲撞了小殿下啊……”秋水一下跪伏。
我心里越发好奇，遇儿这般反常，又说这般的话，想来定是秋水的宫中藏了什么。我也曾听闻过前朝的巫蛊案。如果秋水真是糊涂至此，我也该去劝一劝，免得她执迷不悟、越陷越深。想着我便要绕过面前拦着的遇儿，去推开那殿门。
此时却从殿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太子妃……”
那哭声断断续续，有如哽咽，我倒是被吓了一大跳。可我终于辨认出来，那是秋水的声音。
“秋水对不起娘娘，自觉无颜再见娘娘……求娘娘宽恕……放秋水出宫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我心里一惊。我朝宫闱之中对于秽乱之事颇为忌讳，如若此事传扬出去，不仅秋水和那情夫的脑袋不保，东宫也会受到牵连……何况秋水是殿下的大宫女，殿下也定会背上失察之罪……等等……殿下？
我知道，秋水一直心慕于殿下。幼年搭救之恩，这么些年也算得朝夕相对……心中怎会无动于衷……我一直是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愿意殿下身边再有他人红袖添香。所幸殿下算得上洁身自好，对着秋水也一直并未有过什么特殊，所以我并不曾忧虑。可如今秋水有了身孕……又说对不住我……由不得我不去怀疑。
我一下想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显然是里面的人早有准备。
我有着身孕，不敢自己强行去撞门，正打算叫遇儿去叫些人来，里面的人却抽抽嗒嗒哭起来：“那日殿下喝醉了酒……奴婢不敢反抗……可殿下早上一醒来便后悔了……想来……可能只是把奴婢当作了娘娘您……奴婢本不该有什么幻想的……只是如今奴婢有了身孕……求娘娘开恩，放奴婢出宫去……求娘娘开恩……”我听到叩头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心跳得很乱、很快。秋水后面说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我脚下一软，向后退了一步。遇儿慌忙起来扶住我。我心乱如麻。
其实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难过些什么。我只觉得愤怒。
殿下瞒了我这么久，一直到秋水如今都有了身孕，才在今天这般的境地下，被我偶然撞破。我瞧了遇儿一眼。想来她是比我早些知道的，可她也同着他们，一起来瞒着我。
“多久了？”我定了定心神，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娘娘，是去年十月二十日……”
去年的十月二十日……那时候，殿下很少回来……我以为，他是在为钟离家的事四处奔波，寻找挽救之法……
痛彻心扉。而后我却忽然冷静下来。
我在心里计算着，去年的十月……那么如今……已经将近九个月了……也就是说，秋水其实不日便要临盆了。真是一手好算盘。如今事发，早已没有别的选择了。这个孩子，殿下一定得认的。
我转过身去，只对着里面说道：“既是殿下的孩子，那你好生在宫里将养着便是，本宫自会替你打理……只是若是到时候孩子生下来验明正身却非殿下血脉，你这般……可是欺君的大罪。”其实这话我说的很没有底气，秋水那般心慕殿下，性子也烈，定然不肯叫旁人……“还有，那束腰的东西也不要再用了，伤着皇儿，你我都担待不起……”说来也是我太过粗心大意，这么些日子竟一直没有发现。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我不愿意再打开门，看见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张与阿姐有着三分相像的脸。
秋水说，殿下那日一定是认错了。也许吧。只是不知道殿下发现那不是阿姐回来了的时候，是多失落？比我如今多些还是少些？
我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如今虽然还不到四个月，可肚子却明显的凸了起来。那日太医来诊，向我道喜，说许是双胎，殿下高兴极了，俯下身子搂住我的肚子倾听着。我的手在他的发间划过，看他那般有些犯傻的样子。那时候，我们是真的高兴。我很少很少见他展颜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叹一口气，不说什么。他同我无话可说。他说过，只有阿姐理解他。从始至终，他都觉得只有阿姐才能理解他。他从来不曾将他的真心给我看过一点点，叫我如何能理解……
阵阵的恶心。从前听人说，悲伤到极致的时候哭不出来，那时候就会反胃想吐。又或许是因为如今有着身子的缘故吧。太医诊出我有孕的时候，殿下的那种欣喜，如今还历历在目。那一日晨起有些发晕，殿下很是担忧，急急传唤了太医令，不想却是喜脉。殿下起初很诧异，末了明白过来，便一下抓着我的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同怀着阿厌时一样的场景。可我却知道不一样。殿下的眼里还有由衷的爱怜。太医令退了出去。殿下一把抱住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知道殿下有多高兴。上苍终于把那个孩子还给了我们。而如今陛下已经不再忌惮我，殿下也不怕陛下迁怒于我，那一刻的欢欣，是那般的真实。就好像还在眼前。
回忆总是令人痛苦。所以我们要向前看。可是以后，好像更加没有期许。
“找人喊殿下回宫来。”我尽力压着情绪，这一句话不带感情，听起来有些生硬古怪。遇儿想说些什么劝慰我，终于也只是道：“那奴婢先扶您回宫歇着。”
好像过了很久殿下才回来。听闻六公主昨日回去便咯血，想来殿下是往朝庆殿去了。
殿下瞧我站在殿中等着，想走过来扶我坐下，我却一下躲开他的手。殿下倒也不觉得奇怪，左右我怀孕以后情绪波动很大，使使性子也是常有的事。
殿下挨着我坐下，想来哄我。我却直接说道：“去年十月二十，你去了哪里？”
殿下愣了一下，随口道：“这……哪里还能记得……噢，对，那时候……”我明显觉到殿下话里的迟疑：“那时候阿期不辞而别，我想着一定要寻到他的下落……”
方才的迟疑，让我更加的确定了。殿下是记得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冷笑道：“罢了……今日急着叫殿下回来，是想同殿下商量，秋水虽然出身不好，但到底跟你多年，如今还有身孕，殿下以为，良娣之位……”
他听到秋水有孕，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他反应过来，慌乱地向我解释：“绝不可能！绝没有！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转过脸去。我不想看见他这般嘴脸。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可笑，可笑至极。我竟忘了，这里本便是薄情寡义之地。只是我自己，太过看得起自己，以为可以作阿姐的替身，以为殿下会把我当作他的妻子。是我可笑至极。
殿下却拉着我的手，还想解释。他真的是慌了：“我同秋水……绝对没有……我……一定是她胡说……一定……一定是想借此构陷于我……也离间你我……”
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果然这般。我最最最讨厌殿下这般，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们终于争吵。从前我们纵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殿下敬重我，很多事并不同我计较。这次我们终于开始争吵。最终还是殿下让了我，他还是叹气，可我却觉出他有些心力交瘁一般：“你还怀着孩子......保重你自己要紧......太子妃若是今日不愿见我，那我便先去书房便是了……”
殿下总想着逃避。殿下不认这个孩子，但我却不会看着秋水被赶出宫去。我嘱咐了遇儿好生照料秋水，秋水其实也算得可怜，为了从前殿下一时兴起的恩惠，思慕殿下那么多年，又这般一夜露水情缘，还不被承认，终于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可我却不忍她因此毁了这一生。这宫里有过太多可怜的女子了，不能再多了。
可殿下也终于没有机会去寻秋水的麻烦。六公主久病不愈，拖了些时日便病死了，陛下哀痛万分，下令全国举孝。
我因有着身孕，去不得凶礼，便独自留在东宫。算算时日，秋水就要临盆，我想着该接她到殿中安心待产，而后奏明陛下。毕竟未婚产子算不得光彩的事，陛下又向来是阴晴不定，我还要琢磨一番如何去说。
哪里料到，去时已听到女子凄惨的喊叫声，原来已是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我一下想冲进去，遇儿却拉住我。产房血腥，我如今是去不得的。我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办法。我想着秋水只有一个老婆子陪着，怕她出事，便急急叫人去请了太医。
我如今肚子大起来不能久站，遇儿怕我出事，便劝着我回了殿中。日暮渐渐西垂，那边却还是没有好消息。我心中发慌，又有些发苦。不知为何，一下就想到了九公主。
那一刻，我是那般希望有人能来陪着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几乎是像快要溺毙的人见到了搭救的器物一般，疯狂的想要抓住那一点希望。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遇儿便立即派人去请了九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