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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铁血梦魇

关于一班长林大树救了个美军女护士的故事,一班的战士守口如瓶,三连没有人知道。直到三天之后传到连长耳朵里,连长追问林大树,结果他们不欢而散,除了连部少数人知晓,没有外传。随着奇袭战斗打响,胜利后的狂欢,这件事似乎被忽视了。然而,伴随全团学习讨论,这件事不再是秘而不宣的丑事,反而成为一桩奇闻而广为传颂,成了战士们津津乐道的英雄事迹。

是呀,这种事百年不遇。但是,真碰上了并非谁都能做、谁都敢做的,需要勇气和担当。

这种事很难说清,是非难辨,真摊上了,弄不好惹上一身骚。这种事最好别碰上。

那天救护车开到三连驻地接走美军护士,许多战士听到消息,远远近近站在雪坡上看稀罕、凑热闹。连长接到电话通知,少不了出来客套一番,送送行。

连长的心情是复杂的。本来,连长可以处理好这件事,他认为小事一桩,只要林大树把人交出来,再赔个不是,事就了啦!他并不想小题大做。没想到林大树较了真,不仅拒不交人,还跟他顶牛吵嘴!哼,龟儿子认为敢冲敢打立过功,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把他看眼里!

其实,他没理解林大树的本意就是这件事没有错,人家救咱咱就该救人家,让他交人等于变相认错。把美军护士送战俘营,等于往他脸上吐唾沫,往他头上浇屎尿!

于是,二人矛盾升级。

连长认为林大树敌我不分,丧失军人原则。

林大树坚持恩怨分明,绝不冤屈好人。

一个是长官,管不住你刺儿头,就让你退伍,打回老家去种地!

一个是士兵,一根筋别到底,死活得争口气,辩明一个理儿,俺是个爷们儿!

全团战士开展学习讨论,林大树成为学习的楷模,随风刮来的都是赞叹声。

连长无形间被推到聚光灯下,如同被扒了衣服,让战士们看到了他的自私、狭隘,窥视到他的无知、浅薄,甚至嫉贤妒能,打击报复……

迫于舆论压力,连长承认了自己缺乏学习,觉悟跟不上形势,对待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缺乏起码认识。至于有些过激言语,只是一时气话,把美军伤员送战俘营,他做不到;把林大树打回老家种地,他也做不到。林大树是战斗英雄,是三连的骄傲,伤害林大树就是伤害自己。他不至于那么低能……

送走了美军护士,连长松了口气,如同拆了个雷管,平息了一场事端,希望不再冒出烟火来。这件事的确让他丢了面子。

此刻,林大树站在雪坡上,眼睛还在望着远处,魂儿还没有收回来。

连长瞥了他一眼,尴尬地笑着:“大树,回吧!走了走了。你弄出这档事,操心劳神也累得够呛,人送走了,睡个安稳觉吧!”

林大树瞅着连长,有点难为情,傻笑着说:“连长,俺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连长哈哈一笑,朝他挥挥手,一拳头捶到他胸脯上:“咋敢生你的气呀!战斗英雄……”

连长的话突然止住了,笑声突然断了,脸色突然变了,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的军装,突然发现了什么:“林大树,你,你咋把番号弄掉了?你龟儿子又出洋相!看看,你自己看!”

林大树好像听到一声炸雷,脑门一垂,眼睛一瞅,顿时头大如斗。寒风嗖地顺着脊梁掠过全身,结成一尊冰疙瘩。额头冷汗汩汩冒出来,旺泉般顺着面颊往下流。

是呀,番号哪里去了?每时每刻都缀在胸脯上,番号咋就没啦?那可是军人的标志呀!棉军装在那个方位留下烟盒大小的印痕,比别的地方新,耀眼,一目了然!

林大树惶悚而又茫然地看着连长,舌头僵硬嘴巴苦涩,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

连长眼睛投过来一束寒光,恨不能在林大树脸上剜个坑,轻蔑地说:“连番号都丢了,你还像个兵吗?为了一个美国妮子,你魂都丢了!再把枪丢了,还配当志愿军吗?”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连长是给林大树留了情面,也给自己留了尊严。

连长刮风一般走了。

林大树木橛子一样杵在雪地里发呆,像丢了魂,变成庙里的泥胎。

番号咋能丢了呢?那是军人的身份和标志,缀在最显眼的地方,时刻闪耀着战士的尊严。

林大树见过处理逃兵的情景,首先是被揪掉番号,表明你不是战士不是兵了,没有战士的资格了!那一刻是何等卑贱不堪啊……

林大树有过攻陷敌人要塞、拔掉敌军战旗的体验,战旗高高插在山头上,是三军统帅的标志,铁甲军旅的灵魂。拔掉战旗如同雄狮击败了野牛,把顽强的对手踩在脚下,他享受过那一刻的骄傲和自豪……

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你还是个兵吗?什么兵啊?几团几连几班?连个番号都没有,红嘴白牙冒充吗?你还像个兵吗?你把脸面都丢了,等于自己把自己开除了,你怨谁呢?

林大树扑进坑道里,翻草掀铺找,旮旯缝里找,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有找到。他让战友们帮他找,帮他想,脑仁都要炸了,也想不出可能导致番号丢失的充分理由。

还是班副泥鳅机灵,说那天奇袭敌军指挥部,夜黑风高,悬崖结冰又陡又滑,极有可能在攀登山崖那一刻,番号被石棱或是树枝挂掉了。这是铁定的理由,无可辩驳!

“战斗过去几天了,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林大树模拟着连长,质问。

“我没发现。大家也没发现。又是学习又是总结,忙得陀螺转,粗心大意了。”

——泥鳅转动黑豆大的眼珠,辩白。

“骗鬼去吧!番号就是军人的脸面,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你龟儿子没有脸,这几天咋熬过来的?表彰会往你胸前挂奖章时还有的!”

——林大树学着连长开骂了。

“反正丢了,绝不是故意的。求求连长补一个,以后珍惜爱护,决不再出这种丢脸事!”

——泥鳅做着鬼脸,说着乞求话。

“你把番号丢了,就是自己把自己开除了。你还配当志愿军吗?赶紧卷铺盖滚蛋,给老子回家种地去!”

——林大树学着连长的腔调说出咽下的半句话。

战友们顿时哑然一片。笑不出来,说不下去。

谁身上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谁也不清楚丢失番号究竟犯了多大罪过,将会受到何等惩罚。

战友们的判断大致相同,救护金娜的事情让林大树光彩夺目,却让连长脸面丢尽威风扫地,他一定会报复,只是没有机会。现在不正是对付林大树的好时候吗?看来林班长解甲归田的命运注定了。

这一点,林大树更是清楚而透彻。打回老家当农民,他毫不畏惧,乐于接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可能在部队干一辈子的。他只是觉得委屈、懊恼和窝囊,甚至感到屈辱,为啥要在这种琐事上出错,授人以柄呢?不应该,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大风大浪都能闯过来,反倒在这小泥沟里翻船,实在是一份不该领受的羞辱!果真让撵回老家去了,还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扛着锄把种地也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连长没有和林大树计较,丢失番号的事像被风刮跑了。

林大树反倒感到憋屈,整天穿着没有番号的棉军装站岗放哨、行军操练,如同光着屁股在人前晃荡,感到脸上发烧;尤其是和熟人见面或是开会场合,他都不敢抬头看人,好像自己有啥短处,怕别人识破了他无地自容。

丢失番号的林大树背上一副无形的枷锁,不敢挺起胸膛走路,自觉比人矮一头;也不敢昂起脑门看人,好像被烙了火印,成了罪囚。

不久,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三团承担伏击敌军先头部队的任务。

部队埋伏在山坡上,扼守一条狭长的山谷。

为了把敌人引进“口袋”里来,团长命令三连去当诱饵,把鱼群引过来。

连长把部队摆在光秃秃的小山头上,如同和尚头上趴着苍蝇,一巴掌就能拍死!

战士们一看这架势,谁心里都明白,这一仗就是送死去了。

林大树心里更清楚,他血红着眼珠对战士们说:“弟兄们,团长把三连当尖刀使,咱们班就是三连的刀尖子!咱们参加志愿军就是打仗来了,上战场就不能怕死,谁怕死就不是爷们儿!咱也不能硬拿脑壳去迎子弹,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两个赚一个,多打死几个才算解恨!今儿肯定是场恶仗,咱连的角色就是敢死队!弟兄们机灵点,争取保住小命,为咱一班多留点火种!”

敌人黑压压乌云一般滚动过来,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闷雷一般,那是一支机械化部队。几十辆坦克组成钢铁前锋,坡岗沟壕阻挡不了,枪炮子弹穿它不透,狂傲如入无人之境,烟尘滚滚,浩浩荡荡,眼望去卷起一派惊涛骇浪。

连长匆匆赶到一班阵地,目光生冷地望着林大树:“一班长,你给老子听着!团长拿咱们连当诱饵钓大鱼哪!三连就这点家当,不能让美国佬一口吞了,我得对住全连弟兄!我决定,鱼饵我来当,迎着炮火,宁愿挨打。我把警卫班给你一起指挥,炸掉敌人坦克,缠住敌人,能缠多久缠多久。然后撤到那片小树林里,隐蔽起来!明白了吗?”

林大树有几分愕然:“连长,敌人坦克几十辆,那是钢铁,不是豆腐!”

连长眼睛冒火,吼起来:“你龟儿子猪脑壳!能炸几辆是几辆!只要我把美国佬引走了,你们就撤,隐蔽起来保住本钱,你就算完成任务了!”

林大树明白了,连长把活命的机会给了他,任务就是尽量给三连保存点有生力量。

顿时,林大树感到心头一热,立刻果断地说:“连长,你不能这样!全连战士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我决不贪生怕死,决不当逃兵!”

连长眼里火焰喷出来,射到林大树脸上:“你龟儿子想得美,老子死了也要拖你垫背哩!老子怕美国佬看透把戏,脱钩而去,让你去当勾魂鬼的!”

林大树听了心头稍稍释然,他不好抗拒连长的命令,但是明白连长的意图,不就是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存力量嘛!于是回答说:“报告连长,林大树保证完成任务!”

敌人的铁甲军阵转眼到了近前。那里有三条岔路口,隐约能看出敌人分兵进击的意图。

连长厉声喊出命令:“出发!”

林大树猛然挥手,几十条汉子扛起枪支、炸药包,猎豹一般从小山包上冲了出去。

几乎同时,他们身后枪声大作。连长率领战士们向敌人开火,把全连弟兄公然暴露在敌人面前,这是慨然领死的象征!

眨眼间,小山包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几十辆坦克朝这里蜂拥而来,屎壳郎般挤挤扛扛,喷出猛烈的火舌,编织成强大的火力网,顷刻就能将小山包夷为平地。

林大树此刻更加明白连长的意图,三连那点兵力在敌人面前,不过是砧板上一条鱼,岂能满足一只饿虎的胃口?那么,自己果然带领弟兄们躲进小树林去吗?连长让他炸几辆坦克,就能把敌人引走了吗?唉,真是猪脑壳!

他果断地命令:“弟兄们,连长和全连战士被敌人缠住了,咱们得把敌人引过来,好让连长他们脱身!准备炸药包、手榴弹,炸坦克!”

林大树经过几次阵仗,琢磨出一套炸坦克的战术。只见他把七八枚手榴弹捆绑在一起,搂在怀里冲入坦克阵中,好像钻入大象群里。坦克打不住他,他却在坦克群里钻来钻去,寻机跳上坦克,把炸弹填到坦克的肚子里,或是瞅准坦克的动向,把炸弹投到履带下面,都能把王八壳子炸个四脚朝天或是变成一堆烂铁!

利用这个手段,他屡建奇功。

就靠这个手段,他带出一班爆破高手。

连长既会用兵又会激将,给了林大树一片用武之地。

林大树不负众望,率领战士们钻到坦克群里捉迷藏。

敌人的坦克连续被炸瘫七八辆之后,突然清醒过来,他们放低炮筒,架起机枪,对潜伏在身边的爆破手发动攻击。同时,逐渐赶来的步兵,也对爆破手们发动进攻。一个又一个战友倒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留下一摊摊血泊……

这时,小山坡上的部队适时组织起火力,重创了敌人的步兵,打乱了敌人的部署,吸引敌人冒冒失失朝小山坡攻击上去。

敌人咬钩了,林大树却没有撤退的意思。他率领战友们沿着设下口袋阵的方位,边撤边打。

敌人有点发晕,盯着诱饵,紧追不放。那些坦克竟然架起炮筒,狂轰滥炸扑了上去……

等到林大树从昏迷中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四周一片哑静。到处堆积着尸体,血水汇聚成一摊摊血泊,冒着黑色气泡,散发出浓浓的腥味。

他是从沉重的尸体堆里拱出来的。周身没有力气,嘴里填满泥土,嗓子眼都是苦的,喘不过气,也喊不出声音来。

死了!全都死光了!

他的记忆残存着昏迷前的情景:他率领一班和警卫班剩余的战士,按照“诱敌入瓮”的战斗要领,边打边撤,朝着那个无形的“口袋”步步靠近。

但是,人腿跑不过机械,他们被坦克切割成几段,又被追击的士兵团团围困。旁边就是那片小树林,他和战士们完全可以冲进林间隐匿起来,继续和敌人捉迷藏。

林大树没有那样做,而是流尽最后一滴血,坚决把“勾魂鬼”做到底!

甘愿暴露的目标是注定要被消灭的。

这支公然袭扰的小股部队,在对手看来是愚蠢的挑衅,虽然十分悍勇,最终不堪一击。

美军有炮兵配合,很快摧毁了那座小山包。硝烟散尽,那个冒出地标三十米的山包被夷为平地,山头被炮弹开了膛,露出白森森的石头茬……

林大树和战友们遇到的是相似的命运。

敌人的炮弹成串轰来,在他们面前爆炸,巨铲似的掀开地皮,掘出大坑,撕出沟壕,扬起石屑、土块和人体,漫天飞扬,如同空中落下雹子!

林大树被炮弹炸飞之后,和尸体一起被掩埋了。直到有了知觉,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死掉。

他终于听到微弱的呻吟,摸索着找了一阵,发现尸体中间有只手在轻轻抖动。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拖出半截人体,声音是他发出的,林大树呼喊了半晌,才认出是泥鳅。

泥鳅伤得不轻。浑身血糊淋漓的,眼皮都睁不开,翕动着干裂的嘴皮,吃力吐出一个字,“水……”

到哪儿弄水去?凡是有生命的地方都需要水。

这一带生命都绝迹了,哪里还有水?

泥鳅需要水,有水他就能活命,否则就得死!

林大树的喉咙眼干得冒火,他也需要水。

他不能看着泥鳅死去,哪怕有一掬甘露,就能诱发生命的嫩芽,而后渐渐复活。

万般无计时分,他从脚旁捞起一个钢盔,解开裤带,努出好大力气才挤出一捧尿来。凑到嘴边,轻轻含了一口,然后贴伏在泥鳅嘴边,一滴滴渗进他唇缝里,自己却一滴也不舍得咽下……

泥鳅活过来了。

天色已经落黑,周围灰蒙蒙的,寒风把残雪搅拌起来,飞到身上,让人一阵阵战栗。

林大树吃力地站起身,发现能走,便拼命把泥鳅拽起来,一人捡起一杆枪背起,相互搀扶着朝小树林蹒跚走去。既然没死,就得活下去。天性让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树木,能否找到食物,能否找到温暖和栖息之处。

蓦然,他们发现了火光,听到轻轻人语,随风飘来一股淡淡的焦煳味!

林大树拽着泥鳅警惕地向前摸索前进。林木深处果然藏着一群鬼子,他们挤围成一团,当中架着一堆火,有些狼狈,好像是一群残兵败卒。他们都有枪,当官的是个中尉。他手中拿根树枝,挑着一只野兔或是地老鼠在火苗上烧烤,炙出一股焦煳味……

林大树周身神经刹那间紧张起来。他认真数过,总共二十七个美军官兵,一半是伤兵,伤情轻重不同。是临时小憩,等待救援?还是迷失方向,在此过夜?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放过他们!为了牺牲的弟兄们,一定要坚决彻底地消灭敌人!

敌众我寡!

认真细算,林大树和泥鳅加起来,只能算作一个人。泥鳅伤得很重,双腿行走困难。林大树也有伤,没有伤到主要部位,能够打枪、走动。

没有商量,没有交流,眼神一碰就明白意图。他们二人分头行动,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渐渐摸近人堆时,林大树端起冲锋枪扣动了扳机,左手还举起一颗手榴弹,亮开嗓门大吼一声!

这群美国鬼子刚从惨烈的口袋阵中溃逃出来,东躲西藏聚到小树林里,是一群惊魂未定的散兵游勇。他们做梦也未曾想到,一支被武装到牙齿的联军雄师,转眼之间被寒风瑟瑟中穿着单衣单裤光脚丫子的中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他们更不曾想到,刚刚逃出虎口,转眼又碰到凶险!听到那句熟悉的中国话,还没有看清对手,那群散兵便学习中尉的模样,咔嚓把枪扔到地上,乖乖举起双手!

林大树没有想到,这群鬼子竟然如此熊包!

鬼子投降了,如何处置他们呢?

对缴械投降的敌人,就不能大开杀戒。这是交战双方遵守的协定,也是志愿军的纪律。

尽管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林大树对口袋阵充满必胜的信念。那么,必须押着二十七个俘虏往前走,押回部队驻地去。

夜黑风高,路途漫长。几十里路程平常不在话下,但在今天却有点艰难。林大树身上有多处创伤,虽能咬牙忍受,但强行支撑疲惫不堪的身体去行军,恐怕有点勉强。更让他担忧的是要押着二十七个人高马大的美军俘虏一起前行,如何保证路途顺利,如何确保自身安全,林大树不得不认真思索、考虑一番。

泥鳅给他使个眼色,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提起的心稍稍落地。毕竟是心灵相通的战友,感觉到班长犯难,自己双腿负伤,走路都很困难,千斤重担只能由班长一人承担,一个人对付二十七个彪形大汉,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按照泥鳅的点拨,林大树一边比画一边吆喝,命令俘虏把腰间皮带解下来,一律提着裤子走路。俘虏们在机关枪和手榴弹的胁迫下,无可奈何地执行命令。旋即,林大树撅了几根树枝,手脚麻利地绑了个担架,把美军中尉的军大衣铺上去,让泥鳅坐上,挑出两个体魄健壮的抬起来,跟着队伍走。

泥鳅有了“坐骑”,便有了威风。他端着冲锋枪吼了一声:“班长,此地不可久留。我在前边开路,你断后,赶紧出发!”

夜幕降临了。天宇如同扣下一口大铁锅,不露一丝星光。山沟里本来没有路,又被炸弹崩得东一个坑西一道坎,崎岖难行。

林大树押着俘虏,一脚高一脚低地行进着,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俘虏们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摸着山石,霎时退化成了伏地行走的三足兽!

林大树对这群貌似驯服的俘虏,竟然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恻隐之心,只有鄙夷的嘲弄和咬牙的仇恨!就是为了消灭他们,转眼间牺牲了那么多战友,一班没了,警卫班没了,三连也没了!几百条鲜活的生命倒下,他们的灵魂永远飘荡在异国他乡的荒野里……

他无法想象连长和小山包上的情景,或许不忍目睹,在坦克和大炮的轰击下,肯定是一幅血肉横飞的惨烈景象!死了,都死了!充当诱饵的三连死光了!

想到这里,林大树不由得怒从心起,恨不得扣动机关枪,扫上一梭子,把面前的俘虏统统干掉,也好平息心头阵阵绞痛!

他知道,枪杀俘虏是犯纪律的,不能蛮干。

他清楚,把这些俘虏押回去,可能会有更大的价值,再苦再难,也要按军法办事。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还要走多久。

俘虏们叽里咕噜地小声喧闹起来,那个中尉竟然提着裤子朝他嚷嚷,虽然听不懂,却能明白俘虏的意思:累了,走不动了,要求休息。提着裤子走路是在虐待他们,他们要控诉!要上告!

林大树也走不动了,饥肠辘辘,前心贴后背。双腿发软,走路都能打盹,倒下来就能呼呼大睡。

“咋着,让鬼子歇歇脚?要当心哗变!”

泥鳅从担架上传来话,老家土话,鬼子听不懂。

“中啊!不能多歇,俺都软塌了……”

林大树和泥鳅一说一搭,他便让俘虏停下来,靠着避风的山坳坐下来,喘气小憩。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在高处坐下,机枪毫不松手。

突然,泥鳅惊叫一声:“班长,鬼子想溜!”

接着就听见担架滑落声,脚步奔跑声。

林大树倏地蹿跳起来,站在原地,朝晃动的黑影子“砰砰”开了两枪,黑影倒地,没了声息。

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那个美军中尉在黑暗中咕噜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就见俘虏们骚动起来,默默做着某种动作,忙碌而紧张。

林大树脑门一紧,危险感迅速袭遍全身,这些可恶的俘虏准备反击了!泥鳅被摔下山坡,二十五个对付一个,一个鬼子一只手也能把他按倒,一人一只脚也能把他踩扁!隐隐发现中尉撕了衣服,正在分发布条,那是可怕的征兆!

千钧一发,来不得半点犹豫!

先下手为强,绝不能给他们反戈一击的机会!

林大树端着冲锋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大吼一声:“卧倒!统统卧倒!”只有两秒钟的沉寂,骚动继续。美军中尉起劲地撕扯着军服,不住地嚷嚷……

林大树忍无可忍,使劲扣动了扳机,朝着俘虏群射出一梭子愤怒的子弹!

面前那片山坳沉寂下来了。那群骚动的身影安静下来,永远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横行嚣张了……

林大树心头一阵畅快和轻松,似乎还没有过瘾,又朝天空放了三枪,才踉踉跄跄在原地跌坐下来,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大树爷的回忆持续了很长时间。

往事如梦境般缥缈而遥远,梦幻般深沉而朦胧。许多关键的细节忘却了,许多熟悉的人想不起来,往事便难以连接得缜密而完整。

他想起一点,又想起一点;记起一个人,又连带另一个人;好似一串珠子断了线,撒落得满地乱滚,他要重新捡拾归拢,一个个穿起来,才能还原珠串的本来面目。

六十年前的往事,如同老屋的墙皮,不是被风雨剥蚀了,就是被岁月尘封了,常常留不下多少完整的东西。即便有些许碎片留存,也是非常稀罕和珍贵了。

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最为隐秘的角落,在那里储存着不愿示人的隐私和秘密。这个角落连他本人也极少触碰,那些隐秘必定是生命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或藏着雷火,或埋着隐痛,或蓄着泪水,或蕴藏着一段难言的故事……

大树爷在火线营救美军护士的故事,当属一生中最为精彩的段子。因为此事和连长结下梁子,至今没有解开,他引为终生遗憾。

因为开枪打死了二十七个美军俘虏,他受到开除军籍的处分,退伍返乡当了农民。这桩事被认为是他的一次重大失误,原本是立功受奖的壮举,却成了葬送前程的大错。

但是,他不服气,为了连长和全连弟兄,他不后悔。直到如今,他依然认为值得!

或许,这就是大树爷埋藏在心灵角落里的隐秘,其中有些隐情难以释怀,又让他深感委屈,所以终生不肯示人,岁月久了连他自己也忘到脑后了。

此刻,那枚发黄、陈旧、染着血迹的志愿军番号,如同银针扎进穴位,经络顷刻通畅,七窍顿开,五脏六腑同时运作,使他精神振作,循着当年脚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走了一遭。当年情景重新映现,往昔战友故人一一复活,那一段段朦胧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大树爷仿佛从一场沉沉酣梦中醒来,尴尬地挪挪身子,轻轻搬开金娜放到自己脸前的胳膊,有点难为情地说:“洋妹子,咱们坐下说,坐下慢慢说……”

平心而论,林大树当年从火线上背回坑道的伤员——那时的金娜是一个血糊淋漓的躯体。来去匆匆,压根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后来她躺在坑道地铺上,他和战友们除了分班照看她,就是为她的去处担忧发愁,哪里注意过她的长相。即便送她去上救护车,挥手告别那一刻,他也只看到一张热泪纵横的面孔,其余的特征均无印象。几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如今四目相对,除却往事之外,他和这个洋女人是陌生的,从无往来和交集。对方说的又是外语,和她有甚好说的呢?

金娜显得激动异常,迫切想知道对方的一切,双手抱住大树爷一只手不舍得松开,依旧闪烁着喷火似的蓝眼珠,打听着:“李,李……护士李!她……在哪里?”

她连说带比画,连问好几遍。大树爷听不明白,便朝着门外喊了一嗓子:“人都哪儿去啦?谁懂外语来听听呀!”

陈县长和翻译推门进来,打趣说:“你们老朋友叙叙旧嘛!人家老外专门补习过中文,你听一半猜一半,琢磨一下就明白意思了!”

翻译说:“大树爷,她问的是李秀娟。当年是志愿军护士,现在她在哪儿?”

大树爷沉默不语,一连吸了几口烟,才低沉地说:“李秀娟是俺老伴,八年前就走了,骨头都化成灰了……”

金娜听了,眼圈都红了,泪花在眼窝里晃动:“哦……林,对不起!原来是这样。我想去古水坡,看看李、秀、娟,看看你的生活。我想,能为你,做点什么。”

翻译把话原封不动翻译给他听。

大树爷摇摇头摆摆手,一口咬定:“不中不中!她都啥年岁了,还弄得花枝招展的……俺村里人灰头土脸的,甭把俺这老脸臊死喽……”

金娜竟然能听出他的意思,反击他:“那里有你,还有李!我是去看你们!去串亲戚,去过年!”

陈县长推了一把大树爷,拍起巴掌来:“欢迎欢迎!应该去看看,古水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大树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

大树爷摊摊手,有些为难:“陈县长,你甭让俺丢人。俺那里穷乡僻壤,又不通车,没有接待外国友人的条件哪!”

金娜精神集中,注意听他说的话,又能及时接上话茬:“你们不怕苦,我也不怕。在美国,我……也生活在乡村,怎么,不欢迎吗?”

大树爷感觉脸颊发烧,难堪得接不上话,没有爽快答应却又没法拒绝。

陈县长哈哈大笑起来:“大树爷,从现在起你们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金娜女士,祝你旅行愉快!”

话音未落,金娜便大大方方挽起大树爷的胳膊,兴高采烈地说:“一班长,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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