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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库尔勒亲家

黑妖是大树爷的外孙,黑妖的妈妈是大树爷的小女儿。生小女儿时,李秀娟已经四十三岁了,大树爷已是五十出头的汉子了。他抱着刚刚出生的老生闺女,跑到老槐树下大声吆喝:“老天爷瞅着俺是个穷汉,接二连三送俺五个男娃,帮着俺顶门户挖穷根哩!到老了又让枯藤上开花,结出个拉秧瓜。这就叫闺女好,闺女是贴心的小棉袄呀!”

得了个老生闺女,老两口视作宝贝疙瘩,从小到大就像眼珠子般护着她,起个名字叫爱心,不就是心尖上的宝贝嘛!

但是,爱心生不逢时,正在她需要长身体长知识的年岁,却遭遇“十年动乱”。按大树爷的话说,老天爷打个瞌睡,让一撮妖精钻了空子,下到凡间祸国殃民,整天不是搞武斗,就是大批判,连偏僻的古水坡也难逃此劫。土地撂了荒,庄稼绝了收成,村里人还得坐船过河去城里参加大游行。

古水坡闹饥荒了,好多人家断顿了。

李秀娟生下爱心却没有奶水喂养,小婴娃瘦得皮包骨,吼着干哑的嗓门从天明哭到天黑,又从天黑哭到天明。

林大树自己勒紧裤腰带,也填不饱婴娃的小肚皮,便动员几个年长的儿子从牙缝里抠,从指头缝里攒,好容易凑了十八元人民币。他跑到二百里开外的太行山深山沟里,偷偷买回来一只刚下过羊羔的母羊,悄悄养在石头院的灶屋里,每天挤半碗羊奶,这才保住了爱心的小命。

没承想,这件事也守不住秘密,被县革委会的头头知道了,派了十几个戴着红袖箍的人,扛着长矛红缨枪隔河喊话,让古水坡人交出“走资派还在走”的反动分子林大树!

林大树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时气炸了。他牵着那只奶羊怒冲冲站在码头上,高声质问对岸的红袖箍们:

“俺就是林大树,现任古水坡生产队长,其实就是个种地的。俺弄不懂你们这个派那个派,也不管这主义那主义,就知道吃饱穿暖是老主意!如今俺村里断粮了,再不想法就要饿死人了!就因为俺闺女生下来没奶吃,买只奶羊救娃的命哩,你们就把俺当成反革命,这顶帽子俺戴不起,这种大话也吓不死人!想让俺跟你们胡扯淡,俺可没那闲工夫!”

那群红袖箍守在河东岸吆喝了一整天,喊不动船也吆喝不动人。古水坡像座古堡,巍然屹立在古水河畔,岿然不动。

第二天,河东岸开来两辆大卡车,满载着挥矛执戈的红袖箍,飘扬着红旗,架着高音喇叭,可谓声势浩大,威风凛凛,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足以把小小的古水坡化为灰烬!

红袖箍们气势汹汹地闹腾了一天,河这边连个人影都不见。只有风吹河水起波澜,有几片落叶漂在水面上……

第三天中午,古水河上开来一艘机动船,满当当挤站着黑压压的红袖箍,扛着长矛红缨枪,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达轰鸣,杀气腾腾开往对岸的小码头。

古水坡早已人去屋空,除了有几个老弱病残的村民坐在老槐树下闲聊,村子里一片哑静,竟连鸡鸣狗吠都难闻一声。

带队的头目气得七窍生烟,喝问那些坐在老槐树下闲聊的村民:村里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村民对这群闯进村来的陌生人带理不理的,有人指指墙头贴着的告示,默然不语。

红袖箍们挤过去,齐刷刷抬头看墙上的文字,有人竟然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城里打砸抢,

都称革命党。

工厂不冒烟,

地里不打粮,

饿死人命谁担当?

开会不能当饭吃,

批斗不能当干粮。

俺领大伙走四方,

保全人命再回乡。

任凭秋后算旧账,

一人做事一人扛!

——古水坡生产队队长林大树留言

五个月过后,林大树和村里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他带领村里八九十个男女壮劳力,沿着陇海铁路向西行进,途经陕、甘、宁直到新疆。正是西北诸省麦收时节,古水坡人都是割麦种秋的行家里手,当麦客个个顶打。那地方高寒,山下麦子黄了,山腰上还是青的,他们就收了山下的,再收山上的;收罢陕西的,再收甘南的。季节有先后,成熟隔几天。那一带属三省交界,地广人稀,闹祸乱的劲头也不像中原那般火爆。加上他们是外乡来的麦客,当地的邪火燃不到他们头上。林大树带着村民们转战大西北,如同游击队一般,时聚时散,时而分散收割小块坡岗,时而集中收割大块垄田。当地人对待麦客管吃管住,种罢秋走人时再付工钱,或是以粮作价。林大树既负责联系当地村落或生产队,接洽活计,又负责安排村民们的住宿和吃饭事宜。古水坡人很少出远门,他把大伙带出千里之外干活谋生,度过灾荒,还得把大家平平安安带回去,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个人头都不能少。

李秀娟背上背着小爱心,跟着乡亲们一起闯西北,当麦客,用汗水挣饭吃,靠劳动度饥荒。对她而言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心愿,平平安安把她和林大树最稀罕的宝贝疙瘩养大成人,万不能像大闺女那样惨遭厄运。

林大树这一手很奏效,古水坡人度过了灾荒,吃饱了肚子,还扛回来收获的粮食(以工钱折合成麦子),还有麦种。村民们欢欣鼓舞,非常拥护这种“远征”,尤其是村里的年轻人,因为当麦客先后从天水、武威带回三个西北大闺女!之后,在古水坡的年轻光棍中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和影响力。于是,年复一年的“西征”便成为古水坡人的生存自救之道。

西北的气候,比中原要晚一个季节。农历小满前后,古水坡的田垄上麦浪滚滚,一片金黄,村里的男女老少便攒足了力气,磨刀霍霍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只要碰上三五个好天气,麦子熟透的香风就把小山村人熏醉了。于是,提镰忙一阵,挥汗如雨紧忙活七天八日,人均不到三分土地的古水坡便收拾得场光地净了。接着,留下老弱病残管理套种的秋苗,百十个青壮劳力又随着林大树西征了……

他们买不起车票,就步行赶八十里土路到新乡,分别扒上西去的货车,无论先到后到,都在西安车站集中。待人头聚齐了,分成两班,男女强弱搭配停当,和上年合作过的村落接上头,正好是当地麦田次第黄梢的收获季节。“头遭生,二遭熟,三遭过后喊朋友。”熟门熟路老主顾,林大树率领的麦客们,和当地农户打得火热。有的攀成了亲戚,有人撺掇着牵线说媒,还有当地大闺女夜里拱进古水坡小伙的被窝,小伙无奈留下来当上门女婿……

后来,林大树发现了一个让乡亲们把汗水直接转换成货币的营生。他这支麦客队夏季帮人收麦子,收获的大多是等价置换的粮食,还得沉甸甸千里迢迢背回去。当他们把触角伸到新疆那片广阔大地时,看到无边无际的棉田,枝叶招展,花果累累。他们受到兵团农场的盛情邀请,待到秋收时节,请林大树组织劳力来新疆采摘棉花,每人采摘的棉花按斤数计价,多劳多得,日清月结,不拖不欠,现金兑现。另外,农场负担采棉人的往返车票,并提供免费住宿,保证床位,他们只需自带被褥;提供职工食堂,餐费自理,和兵团职工一视同仁;若不愿吃职工食堂,兵团提供场地、炊具,采棉人自己做饭,自行管理……

采摘棉花,女人比男人心灵手巧,更为得心应手。李秀娟无疑成了采棉远征军的带头人。

头一年,她带领本村的小媳妇、大闺女,又从外乡联络了一批妇女,共计一百多号人,干了俩月回来,个个晒成了非洲人,被风刮得皮糙肉厚。但是每个人解开裤腰带,哪一个都缠着满腰窝的钞票。少则三五千,多则六七千,有一家娘儿仨同去的,加一起足足有一万八千元!

这消息比当时的大喇叭更快更响亮,这种实实在在的收获,比红袖箍的口号声更具诱惑力。他们既专不了政,又治不了罪。随着许多乡村群众的踊跃加入、组队参与,平原县形成一支汹涌澎湃、势不可当的采棉大军。兵团农场甚至为他们提前备好迎接的专列,在林大树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大西北开去。

从此之后的十几年间,秋季采棉由自发的生产自救行动,转化为由地方政府有组织的季节性农民创收务工活动,有条不紊地保留下来。林大树和他的乡亲们把汗水洒在哈密——库尔勒——阿克苏……广袤的戈壁滩上,也从家乡以外的土地上收获了应有的收获,拥有了应有的拥有。

他和李秀娟在不停地奔走中和乡亲们一起度过了那段灾难的岁月。他们的宝贝疙瘩林爱心就在这种颠沛流离的岁月里长大成人。

李秀娟带领的采棉人,每年都在库尔勒一个兵团的农场扎点,在他们住宿和吃饭的地方,认识了营房管理员沙依古尔一家。老沙是当地维吾尔族人,性格豪爽,热情好客,为采棉人提供了很多方便。他的妻子李荣花是内地支边的兵团职工,是棉花基地的仓库管理员,和李秀娟一见如故,情同姐妹。李荣花有个儿子,比爱心大一岁,名叫尧里瓦斯,由老沙的母亲看管着。李荣花看见李秀娟整天背着小爱心钻在棉田里摘棉花,顶着日头,冒着风沙,大人劳累辛苦,孩子也跟着受罪。她就建议李秀娟把爱心放在她家里,和她儿子尧里瓦斯一起玩耍,由老沙奶奶顺便经管着。这样,李秀娟就解放了,只需要半晌休息时赶过去给爱心喂奶,其余时间便能轻松上阵,采棉的速度和每天的成果大大加快和提高。本来就是个干活不让人、样样都上手的女强人,一旦挣脱了孩娃的羁绊,她周身散发的能量以及影响力,极大地带动了全体采棉人的劳动热情。那一年的采棉季既缩短了工期又提升了工效,赶在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雪之前完成了抢收任务。农场领导很满意,额外给了李秀娟一份奖励——一床缎子被面和一床军用毛毯,还有一张大奖状。

李秀娟把用汗水得来的光荣转赠给李荣花,说:“没有你们一家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精彩。以往只能干出别人一半的成绩,挣的工钱也是采棉人中最少的。今年不仅得了第一名,还得到奖励。沙奶奶还把小爱心照应得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俺能得到这些,不都是有了您这缘分嘛!”

小爱心更是拱到沙奶奶的怀里,又是亲又是笑的,对她吆喝着:“你摘棉花去吧,不用管我了,饿了奶奶让我和哥哥一起喝牛奶!”

尧里瓦斯拿着苹果塞到她怀里,拉她坐下来,粗声粗气用汉语说:“阿姨,营房里太挤了,你搬过来,和爱心一起住在我家吧!爱心学会唱歌了,奶奶教的,我们一起唱给你听!”

说着,他就把爱心从奶奶怀里拉过来,手拉手叽里咕噜唱起来。还抬起小脚在地毯上走起舞步转着圈,活脱脱两个小矮人!

李秀娟笑得前仰后合,脸颊淌下两行热泪:“哎呀,我家小爱心转眼变成维吾尔洋冈子啦!”

沙奶奶笑眯眯地说:“秀娟啊,你和荣花是中原一对好姐妹。我们家的巴郎子和你家的洋冈子也是一对亲兄妹呀!”

于是,大人们乐呵呵笑成一团。老沙一脚迈进来说:“我看咱们两家就结个干亲吧,选个好日子,把大树哥请来,搞个结亲仪式!”

就在第二年采棉季收工时节,老沙专门把从阿克苏赶来的林大树以及古水坡的采棉人全部留下,喝了一场大酒,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聚会,唱歌跳舞,架起火堆烤全羊,闹腾个通宵达旦!就在那天夜里众目睽睽下,老沙和李荣花正式认下小爱心成为自己的干闺女。新疆的老沙家和中原的老林家结为干亲戚。

等到分别的时候,老沙两口带着尧里瓦斯送林大树和古水坡人上火车返程,小爱心和尧里瓦斯,手拉手闹着不肯分开。任凭林大树、李秀娟软硬兼施,磨破嘴皮子,也不能把两个娃娃分开,领不走小爱心。

实在没办法,老沙说:“大树哥,既然孩子不愿走,就留下她在库尔勒过年吧。等到正月我们去中原探亲,给大哥大嫂拜年!”

从此后你来我往,两家人走成了感情深厚的亲戚,甚至连血脉都融在了一起……

日月如梭,时光荏苒。转眼之间林爱心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十八岁那年秋天,她到古水渡口去等人,等到一个黑塔般健壮彪悍的小伙子。他一张脸如烧红的黑炭,挂着风尘仆仆的汗水,油光闪亮。三丈开外就扑过来,伸开双臂就把爱心搂在怀里,厚嘴巴也变成一张弓,只会憨憨地笑。说话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如喀拉喀什河滩上的羊脂玉。声音喑哑而粗犷,好似大漠戈壁上飘来诱人的驼铃。——小伙子就是从新疆库尔勒赶来的童年伙伴尧里瓦斯。

那时候,古水河上还没有专职的船工,只有一条渡船,谁过河谁撑船,就那么河东河西撑过来又撑过去,中间的等待全靠运气。如果两岸都有人过河,那就顺利了。

林大树那时已经被大家称为大树爷了,他知道今儿有稀客,自然忙活着赶来撑船送宝贝闺女过河。他望见岸上那个黑黝黝的年轻汉子了,故意掉转头去,抽着旱烟袋,耐心等待着年轻人先说一阵悄悄话。

“爱心,我报名参军了……”黑塔汉子开了口。

“俺知道了!你信上说过……”爱心赶紧打岔,略带羞涩地催促着,“咱俩的事,你……啥打算?”

“我……想带你走!”小伙子早已按捺不住,附在爱心耳边重重地说,“奶奶让我来求林大伯,入伍前让咱俩把喜事办了!”

不知是小伙子过于直白,让山村姑娘猝不及防;还是小伙子腮帮上毛奓奓的胡子搔住姑娘的脸,爱心顿时浑身像着了火,脸颊一下子烧红了,滚烫滚烫,连她自己都遮掩不住。她赶忙接过小伙子的手提袋,弯腰朝码头跑去,一边跑一边惊呼着:“爹,爹!你瞅瞅呀,看是谁来了?”

大树爷早已抬脚上岸,蹽开大步迎了上来,朗声朗语:“谁来了,还用猜哪?俺那库尔勒的小儿子尧里瓦斯来了!哈哈,好儿子,俺说得对吧?”

大树爷张开双臂,和昂然走来的高大汉子紧紧拥抱在一起,两只手掌拍打着他山岩一般的脊梁,兴奋地说:“咳,瞧瞧这身板,铁打一般!两年不见,真长成条彪形大汉了,这要走在人堆里,俺哪敢相认哪!”

尧里瓦斯把黑黝黝的脑袋勾在大树爷的脊背上,又撒娇又羞涩地说:“伯伯,儿子真的要改口了,我爸我妈我奶奶,让我来求您老人家,把爱心嫁给我。她给我做媳妇,我给您当女婿!”

大树爷用胳膊扳直尧里瓦斯的身板,直愣愣盯着小伙子的眼睛,郑重地说:“儿子,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你知道,爱心是俺的心头肉,俺不会轻易答应谁。可是,嫁到你们老沙家俺放心,嫁给你尧里瓦斯俺更放心。可就是……你选这日子,有点急促了……”

略一迟疑,他旋即问道:“儿子,告诉伯伯,你们部队要求新兵集中归队是哪天?”

尧里瓦斯恭恭敬敬回答:“新兵在十天后集中。如果伯伯同意,我和爱心明天就上路返程,回到库尔勒……”

“老爸不同意!”不等小伙子说完,大树爷就猛然打断,“你们即便现在出发,回到库尔勒也在五天之后。路上颠簸,倒车换车,俺还不知道多累人吗?哪还有精力和时间举办婚礼呀?”

小伙子脑门上刹那间冒出一层冷汗,噗噜噜往下掉。那张火炭般的脸孔上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茫然而又忐忑地望着大树爷,又求助似的望着林爱心,嘴巴嚅动着不知该说什么。

爱心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垂头听着大树爷说话,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不住地抚弄着垂到胸前的大辫子,极力想借蓬松的刘海遮住被幸福烧红的脸颊。她沉默不语,她对从小在手心里捧大她的老父亲充满信任和依赖,知道他绝不会说一句让她伤心的话,更不会做出违背她心愿的决定。当她沉湎于幸福和甜蜜之中时,大树爷突然说出“老爸不同意”,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是老人家有意拖延,还是借机发挥,对自己的婚事有了反悔之意?

当她看到尧里瓦斯慌乱不安的神情、期艾无助的眼神时,她心里也隐隐焦虑起来,转过头盯着大树爷硬铮铮发问:“爹,您啥意思呀?前一句点头,后一句摇头,让尧里瓦斯白跑一趟哪?”

大树爷这才瞅着一对着急上火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而后认认真真地说:“闺女呀,你可是隔门缝看人,把你爹看扁喽!你是谁呀?我林大树的宝贝疙瘩,能随随便便嫁人吗?尧里瓦斯是谁呀?维吾尔的一头猛虎,即将走上疆场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战士!千里迢迢来迎娶他的新娘,能这样草草率率让他返程吗?我林大树是谁呀?古水坡堂堂一条汉子,知道啥叫情义,懂得啥叫知恩图报,更懂得国事家事谁大谁小、谁轻谁重。娃们呀,俺索性敲响亮明吧,你们容俺准备一天,明天正午,俺林大树邀请古水坡全体村民参加,为你们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乡村婚礼!”

第二年阴历八月十五前几天,老沙打长途电话给林大树报喜:“爱心生了个胖儿子,护士说八斤三两。老哥哥,你当姥爷了!”

大树爷高兴得不知该说啥,冒出两个文明字:“同喜同喜!大兄弟,祝贺你当爷爷了!”

老沙在电话那头说母子平安,一切顺利。

大树爷在电话这头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老沙说:“咱弟兄俩约个日子聚聚,好好喝一场!”

大树爷说:“中、中、中!咱哥俩儿喝个人仰马翻!”

老哥俩在一阵畅意欢快的笑声中,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在后来的两年中,因为李秀娟身体出了毛病,守在家里熬中药,住在医院挂吊瓶,病病歪歪好好坏坏拖了好长时间,大树爷脱不开身,又不能带着病人串亲戚,喝酒的日子没敢约。

老沙那头也不幸,老母亲年龄大了,不慎摔了一跤,断了左腿股骨头,行动艰难。原本由老奶奶帮忙照看重孙子,如今变成老沙和荣花既要照管老人,又要帮忙照看孙子了。

老哥儿俩这喝一场喜得孙子的喜酒,因为距离遥远,最终没能实现。

第三年正月,还没过十五,库尔勒农场发来一封加急电报,电文内容很含糊,语气又很迫切——林大树同志,沙依古尔同志一家突遇急难,请您速来库尔勒处理问题。

大树爷捧着寥寥数语的电文,做出种种凶险的猜测和判断,他百思不得其解,老沙身体健康,壮如老牛。荣花善良热情,处事谨慎。爱心也是仓库管理员,上班地点和家里近在咫尺。老奶奶病倒在床,需要照管。小外孙未满三岁,无病无灾。莫非……莫非……他想到一个排除一个,无论其中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都不会用“一家突遭急难”这句话,那么……那么……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急难”才会向他这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亲人发出急电,让他去处理问题呢?

大树爷心头掠过一阵寒风,有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他否定了自己的一切猜测,也扔掉了所有缠身杂事,甚至拒绝了李秀娟要和他同去的殷切要求,他相信农场是兵团下属单位,不会信口开河,也不便明说隐情。他却做出最坏的估计,担心秀娟经受不了过分的刺激,决定只身前往,立刻动身。

经过几天几夜火车上的颠簸和心理上的熬煎,大树爷终于来到往昔熟悉的库尔勒,赶到车站接他的不是老沙,也不是荣花,更不是他的宝贝疙瘩林爱心,而是几位农场的领导,有两位还是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一个姓韦,跟着王震将军进疆的老军人,资格老,原在总部工作,现任库尔勒农场副场长。

他们用吉普车把大树爷接到农场招待所,烟、酒、茶、水果摆满桌子,但房间里气氛很凝重,几位农场领导热情的话语却遮盖不住满脸的严肃和隐痛。特别是老韦,本来就是一张蜡黄脸,此刻迎着大漠戈壁的朔风,好像能刮下霜来。

大树爷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情状,迎来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或者回避的。他实在是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直截了当地说:“到底发生了啥事儿,直说吧!俺肩膀宽腰杆壮,就是天塌了也能扛一块。你们发电报催俺来,不就是处理问题来了嘛!”

大树爷说出这番话,屋里突然响起一片悲切的咽泣,几个人眼窝泪花闪闪,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了下来……

大树爷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便再问,他装上旱烟袋默默抽着,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注定发生了,心头好似压着一座大山,喘不过气来,吸到嘴里的烟气再难咽下去……

一阵难熬的静默过后,老韦终于哽咽着告诉大树爷,老沙一家突遇灾难的大致过程——

今年上冻前,农场突击整修了引水灌田的人工渠。有些渠段年长失修,渠坝加固培的是新土,未经夯实加固,新修的堤坝难免松散易垮,后续工作只有开春解冻之后才能正常进行。春节放假,农场留下少数值班人员,其他人都回家过年或回老家探亲了,喧闹的农场大地顷刻冷清下来。老沙是农场场部管理员,营房、仓库、机耕队车场都在他的责任范围。他家住在营房里,全家都在场部上班,老人孩子住一起,所以,每逢节假日,老沙一家三名职工从未轻松过,放假和不放假一个样儿,场里有事他们照常处理。所以,老沙两口年年被评上先进。

正月初七戈壁滩上突然刮起少见的黑风暴,飞沙走石,冰雹夹着暴风雪,狂一阵弱一阵,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可谓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狂风暴雪阻断了引水渠的下游河道,引发河水暴涨,沿着新修的渠道汹涌而去。因为不到春灌时节,引水渠并未和大田连通,时间一长便造成渠道漫水,侵蚀尚未加固的渠坝,造成河水决堤。

最严重的决堤发生在正月初九的深夜,洪水冲开一丈多宽的口子,猛兽一般向农场仓库奔涌而去。老沙听到声音异常,提着手电巡视情况。当他看到远处已是一片汪洋,汹涌的洪水继续朝着仓库漫灌的时候,他朝着黑暗的夜空发出嘶哑的呼叫:“决堤了……漫水了……仓库被淹了……快来人呀……”

狂风呼号着,把他的嘶吼撕裂成碎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洪水继续咆哮,仓库被洪水围困着,危在旦夕,仓库里存有几十万斤粮食,有一半是明年要播撒在万顷大田的种子!

老沙扑向机耕队的队部,撞开栅栏,推翻一只油桶,推到那片汪洋附近。他拧开油桶口,让油泼洒在地上,然后点燃,顷刻间火借风势在水泊汪洋边上燃起一道耀眼的火炬。

老沙看清了决堤的位置,他跑进机耕队,发动了一辆铲土机,轰隆隆朝决口处开去。铲土机载着沙石倾注到决口上,因水流太急,刚刚铲来的沙石又被洪水冲去了,老沙锲而不舍,继续铲来石块、沙土,继续倾倒在决口处……

最先被火光惊动而来的是李荣花,她看着汪洋般的水泊,又看见丈夫的举动,立即意识到应该做什么。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留守人员的住室,喊起他们增援丈夫,接着迅速果断地砸断螺丝,摘下门板,扛起来就朝决口处奔去。

留守人员大梦初醒,惊愕之余,纷纷效仿。

门外婆婆的惊叫声惊动了哄孩子睡觉的林爱心,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她扑了上去,和婆婆抬起门板,迎风踏水地朝决口处奔去。

风狂,水急,波涛汹涌。

老沙铲来的石块沙土转眼不见踪迹,荣花和爱心抬来的门板刚堵在决口处,就被洪水冲得人仰马翻,门板也被水冲得无影无踪……

当几名职工扛着门板赶来时,李荣花接过一扇门板,桩子一般挺立在激流里,用冻得发抖的声音呼叫:“老沙,倒石块啊,冲着我倒!”

爱心被洪水冲倒了,冰水刺骨,她艰难地挣扎起来,蹒跚到婆婆跟前,像婆婆那般用身体顶住门板对抗着激流的冲击,把自己当作一根桩子,挺立在浪花澎湃的洪流中,用同样颤抖嘶哑的声音发出夺命般的嘶喊:“爸爸……冲着……我们……倒呀!……冲着……我们倒……”

老沙开着铲土机疯狂地冲向激流,机车吼叫着,如发狂的猛兽,他听到了喊声,也看到了挺立在洪流中的亲人,终于咬着牙,瞪着发红的眼睛,让铲车的吊斗伸向激流的上空和亲人的头顶,让石块沙土瀑布般倾泻下来……

那几个职工飞奔着扛来十几块门板,按照李荣花和爱心的样子,挺立在激流中,用肉体和门板一起扎成一道栅栏,那栅栏是单薄的,在呼啸的洪水面前不堪一击,人体被冲得东倒西歪,不时有人倒下,洪流便撕开口子,呼啸而去,刚刚围上的石块泥土又被荡涤一空。

又有人开来一辆铲车,在那段决口的堤坝前展开一场意志、肉体与激流、严寒的生死搏击。垮了再堵,堵了又垮,反反复复,没人退缩。

大漠戈壁的数九寒冬远比中原严酷,再加上暴风雪肆意横行,已经是滴水成冰的酷寒了。

荣花和林爱心在刺骨剜心般的激流中浸泡太久,下半身早已麻木,上半身已经冻成冰棍,肉体早已失去知觉,全凭意志顽强支撑在那里岿然不动。两个女人胳膊挽在一起,肉体紧紧相依,迸溅的水花顿时结成冰坨,结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坚冰已经把她们和砂石牢牢冻成一体……婆媳二人依然用微微转动的眼神相互鼓励着,坚持,坚持,再坚持,如果她们倒下,刚刚被她们用肉体聚集的泥沙石块便会骤然崩溃,洪流依然会撕开口子,野马奔腾般呼啸而下……

老沙开着铲车,猛兽般在洪流中奔突、搏击。他明白,如果早一分钟堵住决口,就能早一分钟把荣花和爱心解救出来,是她们用肉体当作打入水中的桩子,倾入洪水的沙石才得以稳固。但是,他们在冰水里多泡一分钟就会增加一分钟的危险!并且,他已经残酷地用倾泻的砂石将她们掩埋在了一起,他听不到她们的呼叫,她们也听不到他的呼叫声了。老沙万分焦急,不时涌出的泪水早已将眼睑冻结,只能用眼缝观察周围的境况,他依稀看到两具女人的肉体在浪花冲刷的冻土堆里半隐半现,两个女人低垂着脑门,曲着脖颈,冻结的头发掩盖了她们的面孔,形状如同玉石雕刻的塑像……

老沙惊惧了,瞬间变得疯狂起来,他开动铲车牢牢顶在决口处,如耸起一道铁打的闸门,任凭汹涌的浪涛击打着、撞击着,稳如泰山。

他向自己的亲人扑去,迎着劈头盖脸的激流,摇撼着荣花的胳膊,嘶喊着她们的名字,直喊到声嘶力竭!

荣花终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睑,用涣散的目光看着他,微弱地说出几个字:“……朝……我……埋……土……”

老沙悲怆地嘶喊起来:“荣花!你不能死!爱心……爱心……你们不能死!我要把你们救活。”

老沙拼命撕拽着荣花的一只胳膊,但他拖不动,荣花和爱心两只胳膊挽在一起,她们的肉体又和沙石冰块结成了一坨冰块,他拖拽不动也撕拉不开。

突然,洪水从铲车和人墙的结合部撕开了口子,咆哮的洪水卷起巨大的浪头,刚刚围住的土坝被猛兽般一口吞掉,洪水如开闸的激流狂奔而去,老沙惊愕的刹那,发现有块门板被冲倒,顶扛门板的两个年轻职工被激流打翻,淹没在洪水里不见了踪影。他顾不上再去撕拽荣花,也停止了夺命般的嘶喊,而是扑向那段决口处,捞起门板,拼尽全力把门板扛住,挺立在激流中,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铲车上的兄弟嘶喊:“快呀!赶快……朝我倒土!朝我倒呀……”

铲车吼叫着,石块沙土劈头盖脸倾泻下来,一铲又一铲,决口终于堵上了。老沙没有了声息,也不见了踪影……

大树爷庄严肃穆地站在殡仪馆的大厅里。他看见老沙、李荣花、林爱心安静地躺卧在花丛里,平静而安详,好似在狂风肆虐的冰河狂涛中搏斗了一宿,耗尽了精力,而今躺在洁白如雪的软床上美美地沉入了酣睡……

和他们躺在一处的,还有两位农场职工。

大树爷心如刀绞,禁不住就会吐出血来。他尽力控制住情绪,不让内心的悲怆和痛苦表露在脸上。他轻轻踮起脚,迈着沉重无声的步子站在沙依古尔面前,重重垂下雪白的脑门深深鞠了一躬,用低沉的声音附在老沙耳边说:“大兄弟,俺把喜酒带来了,等你睡醒了,咱哥俩儿好好喝一场……”

他又把脸转向旁边的李荣花,和颜悦色地说:“大妹子,俺来晚了,向你赔不是,你嫂子身体不利索,抽时间她再来瞧你。礼数没做到,你可甭怪罪呀,咱两家是亲家……”

大树爷走到爱心面前,双腿一哆嗦蹲下来了。他伸出粗糙的巴掌轻轻撩起闺女额前散落的发丝,细细端详了一阵,两颗泪珠悄然从眼缝里滚落下来……他的声音哽咽了:“闺女,爹来看你了,早该来了,听说你给俺生了个胖外孙,俺跟你娘高兴得两天两夜没合眼,俺想搭火车一个人来看外孙,可你娘……她病了,怕你瞅见难受……闺女,从小俺就把你当成心肝宝贝……想想,值了,俺没白疼你,你替咱古水坡争脸了。爹想把你带回咱老家,俺跟你娘得好好守着你了,啊?闺女,想家了吧……”

大树爷站起来,环顾一圈身边的亲人,放开嗓门最后说了一句话:“俺那黑小子说得好呀,他说老林家没孬种,老沙家出英雄!这句话说得真,俺得记一辈子!”

兵团总部追认沙依古尔、李荣花、林爱心及另外两位参与抢险的职工为革命烈士,并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大树爷执意带走林爱心的骨灰盒,说明要把女儿带回老家的意思,农场领导同意了,但是提出以后由大树爷向尧里瓦斯做出解释。

关于老沙的母亲,大树爷原本也要带回古水坡赡养的,山里人手多,照顾一个老人并没有多大困难。经过农场领导共同讨论,认为老奶奶年龄大了,又是维吾尔族人,到北方生活习惯、语言交流多有不便,还是把老人就地安置,由农场派专人照顾为妥。老奶奶也说要守在原地,守着儿子和媳妇,等着她的孙子回来,老人才能心里踏实。老奶奶对大树爷说,重孙子黑妖如今快满三岁了,从未离开过她,现在要跟姥爷走了,她很放心。只有一个要求,等黑妖懂事了,告诉他库尔勒有个家,让他常回来看看……

大树爷带着爱心母子俩回到古水坡,李秀娟搂着骨灰盒哭得死去活来,差点断了气。又搂住小外孙长一声短一声地号,高一阵低一阵哭诉,哭不完的悲痛,说不尽的凄凉,一个母亲对于亲生骨肉痛断肝肠而又难以言表的绵绵幽怨、哀哀悲怜……

爱心的骨灰盒,李秀娟不让下葬,就供在炕头墙龛里。每天她都要盯着女儿的相片,默默念叨一阵,嘀嘀咕咕说一阵话,才能心底释然下地干活。夜里睡觉前,先把宝贝外孙哄睡,掖好被子,然后盘坐在炕头和女儿说话:“妮子,你儿子今儿又吃得舒坦,张家媳妇刚满月,俩奶子胀鼓鼓的,汁水白花花顺着肚皮流哇,俩娃使劲儿吃也吃不完,头生媳妇奶水旺哪,算孙子有福,村里的媳妇们都待见,抢着争着喂娃哩……你瞅瞅,娃长得白白胖胖的,咋就叫黑妖咧?叫就叫吧,名字叫得邪乎,阎王小鬼都不敢惹!你瞅瞅,睡得多香,那眉眼多像你哩……妮子,娘今儿困了,躺下了,有事招呼娘一声啊……”

李秀娟唠叨累了,歪在外孙旁边疲惫地睡着了。大树爷蹲在门台上听着女人的唠叨,默然吸着旱烟袋,等着她说够了,便磕磕旱烟锅,站起身,撩起被子帮老伴盖上。他自己便靠着另一侧躺下,一只胳膊撑起脑袋,眼神投注到黑妖胖嘟嘟的脸蛋上,惬意地笑了……

黑妖真正成为孤儿,是在他四岁半的那年冬天。

从库尔勒农场转来一封信函,沉甸甸一个牛皮纸信封,很压手。村主任帮着拆开信封,刚看了两眼,双手一抖,一张厚厚的信笺落到地上,村主任那张脸霎时吓白了……

此前,尧里瓦斯来过信件也来过电话,汇报他的工作也询问黑妖的情况。他参军四年多了,提干当上排长了,离不开岗位一步。他所在的哨所位于喀喇昆仑山脉中段,海拔五千多米,是我国西部边疆重要哨所之一,号称“北疆第一哨”。那里四季飞雪,终年冰封,高寒缺氧,低压,强紫外线,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是片寸草不生、藏羚羊都待不住的地方。他和战友们扎下根,站稳了脚,出色地完成了边防执勤、巡逻、军事训练等边防军事任务……

尧里瓦斯问候大树爷,惦记小黑妖,每次都说稍有机会,便会飞到古水坡探望老爸和他的宝贝儿子。

但是,这封信并非一般信纸,而是印有“新疆军区政治部”的公文函件。大树爷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接过来凑到眼前,如同子弹击中脑门,差点晕倒。毕竟是久经考验的老兵,转瞬他便镇静下来,上面文字赫然写着:

尊敬的林爱心同志及其亲友,向您沉痛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尧里瓦斯同志在伊川岭哨所与敌特武装战斗中,英勇顽强地歼灭了敌人,不幸光荣牺牲……

大树爷看到这里,再也禁不住怆然泪下,喉咙哽咽了。他顺着墙壁出溜下来,圪蹴在地上,抱头哑默良久,兀地站起来,把信函封好,郑重交给村主任,叮嘱道:“发动,这事就到此打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黑妖他爹是个英雄,誓死守卫在边境线上,咱爷儿俩统一口径,啊——”

尧里瓦斯为国捐躯的真相就这样被掩盖下来。大树爷把丧失亲人的伤痛独自忍受,不让别人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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