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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久别重逢

西苑街上的长春院白天里显得安静又清闲,连迎宾的门童都在倚门打盹儿。楼上纱帘半卷,微风吹过,一阵阵箫声从楼上飘出,更显得此处的风雅和不俗。

明筝端详着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黑色楠木匾额,上面题着三个楷书大字“长春院”,从室内飘散出阵阵不知名熏香的香气,让人顿觉心神舒悦。“萧天,这个地方可不像是个戏园子啊。”明筝皱眉说道。

萧天有些为难,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不知如何作答。只听明筝接着说道:“我还记得儿时,父亲请来乐坊家宴的情景,好些年都没有听过了。”

萧天听明筝如此一说,联想到一路上和府里的情况,便对明筝的身世产生了疑惑。在京城请得起乐坊家宴的并非一般人家,而如今府里别说家宴了,连仆人都请不起,越想越奇怪,他还想再问一句,但是明筝已经跨进了朱漆大门。

两旁小憩的门童惊慌地站起身,他们见两个青年公子闯进来,不觉一愣。他们一贯看衣待人,见两人衣着朴素,看不出什么来头,但是两人的气质却非等闲,一个神态秀越,一个器宇不凡,两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气。两童子在此地耳濡目染已久,深知朝中显贵的花样,所以也不敢怠慢,急忙上前一揖,道:“两位公子,敢问与哪位书生有约呀?”

明筝歪着脑袋琢磨半天,“书生?”皱起眉头说,“我是来听曲的。”

萧天急忙向明筝使眼色,他走到一个门童面前,道:“柳眉之。”

两个书童对视一眼,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人,问道:“可有书牌?”

明筝越加茫然,一旁的萧天心里早已了然,他知道此处是名震京师的男馆,此地规矩极严,要比青楼的台阶高许多,楼上公子皆以书生自居,而仆人随从皆以书童命名,老鸨真是煞费苦心,翻出如此花样。刚才门童所问书牌,即是这里的通行文书,此文书可是要重金才能获得。

“没有书牌,”萧天顿了一下,道,“请小哥上去传个话,就说故人来访。”

“这——”门童面有难色地摇头,萧天见状急忙往他手中塞了一锭碎银,“你就说明筝求见。”

门童接过碎银,转身向楼上跑去。不一会儿,跟门童走下来一个白衣少年,看年龄不过舞勺之年,肤白发黑,头发高高束起,面如杏桃,姿态娴雅,一双瞳仁灵动闪亮似水晶般吸引人,未语先笑,向明筝和萧天深深一揖。

一旁门童道:“你们真幸运,没有书牌是连门都进不来的,不过柳公子是这里的头牌,只有他有这个权利在房间见客,你们跟他的书童去吧。”门童指指白衣少年道,“他叫云轻,是个哑巴。”

明筝和萧天一听此话,吃惊地转向书童。

云轻微微一笑,笑得风轻云淡。

两人跟着云轻走向楼梯,云轻步履轻快地上着台阶,不时回头向他们微笑,他不用言语而是用微笑来同他们打招呼。明筝顷刻间便喜欢上这个男孩,一路上忍不住开始打听她的宵石哥哥。

“他在楼上等我们吗?他为何不下来?他每天都待在这个楼上吗?”对于明筝连珠炮似的问题,云轻仍然是报以微笑,明筝也知道他不会说话,但就是忍不住好奇想问个明白。

楼上与楼下的简朴大不一样,简直是极尽奢华。走廊雕梁画栋,玲珑精致的窗台和红木雕花格窗,处处透着独有的讲究和做派。从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婉转幽怨的声调似是要把人的魂魄勾走。云轻一路向前,在走廊尽头一个房间前停下。

明筝抬头看见上面一个匾额“风语斋”,这时那哀怨的琴声再次响起,竟然是出于此间,不等云轻来请,明筝推门走了进去。

窗边木台上一个白衣男子正在抚琴,微风吹过,衣袂飘起,有种仙子般的超然不凡,如此绝色男子如圭如璧,明筝看得目瞪口呆。六年时光,足以沧海桑田,也足以把少时的玩伴变成眼前美如冠玉的青年,记忆中的宵石哥哥恐怕要永远尘封在往事里了。

柳眉之一曲完毕,转回身,也惊讶于眼前的少女明筝。

“明筝妹妹,”柳眉之上下打量着她,禁不住喜上眉梢,没想到六年时光把李如意打造成如此美丽的少女。这时他才发现明筝身后的萧天,眼神一愣,他没有想到明筝身边还有一个人,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转而笼罩上清冷的寒霜。

“这位是萧天,现借居在府里。”明筝简单地介绍道,然后对萧天伸出一只手道,“书呢?我该还给主人啦。”

萧天急忙上前一揖道:“在下萧天,幸会幸会。”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恭恭敬敬地递给柳眉之。柳眉之脸色大变,他迅速接过此书,目光里的淡漠变成敌意,他没有想到这本书竟然从萧天身上拿出来,又不便发作,只好冷冷地说道:“萧公子,幸会。只是此书如何会在你手中?”

萧天淡然一笑,他从柳眉之紧张的神态中已得出结论,柳眉之定然知道此书的来历,只是这本书如何会落到他手中呢?萧天正要作答,不想明筝替他解了围。

“是我让他拿的,”明筝嘿嘿一笑,“我怕丢了,如此有趣的书,丢了岂不可惜。”

这时,又一个书童捧着茶盘走进来,竟然也是明眸皓齿的美少年,他冲两位笑着道:“两位请用茶。”说着走到明筝面前上下打量,“这位就是明筝小姐吧?穿着这身行头,还真以为是哪府里的贵公子呢,这些天咱们公子一直记挂着你,总说该到了该到了,这下你来了就好了,公子再也不用翘首期盼了。”这个书童与云轻相似的打扮,看上去大云轻几岁,只是身上多了一些饰物,腰上挂着香囊、荷包、熏袋,也多了些市井的习气。

“云,去端些果品来。”柳眉之有意要支走他。这个云看起来极是聪明伶俐,加上巧舌如簧能说会道,柳眉之身边有这样两个书童,看上去甚是有趣。

“公子,书让我放回书橱吗?”云盯着柳眉之手中书问道。

“不,”柳眉之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书,“我还要看。”

“宵石哥哥,你不用看,我讲给你听吧。”明筝似是要在宵石哥哥面前显摆一下,“这本书甚是有用,一路上我遇到不少奇事,皆从此书中找到答案。进京的路上遇见一个狐族人被追杀,与书中记载的一模一样;还有呀,刚才在聚宝阁门前出现刺客,原来是白莲会的,标志与书中记载的一模一样。宵石哥哥,你真是说对了,这真乃一本奇书。”

柳眉之一听此言,脸上更是阴晴不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匆匆扫过萧天和云,看到两人一个喝茶,一个出了门,才稍稍放了心。

“明筝妹妹,此书在外人面前切不可多言。”柳眉之低声道。

“有何不可,你们为何都这么说?”明筝感到很奇怪。

“还有谁?”

“萧天啊。”

柳眉之一愣,又深深地看了萧天一眼,眼里满是狐疑和猜测,想到萧天的身份更是起疑。他向明筝示意,然后走到套间,明筝不知何意跟了过来。“明筝妹妹,这个萧天是如何到府里的?”柳眉之压低声音问道。

明筝就把那天的事讲了一遍。柳眉之眉头紧锁,低声道:“此人甚是可疑,早日让他离开才对。”

“他……如果让他离开,他无处落脚,岂不是很可怜?”

“明筝妹妹,你这是妇人之仁,岂不是要做那东郭先生,没准他是个江湖大盗呢。”

明筝笑起来,府里哪有什么能让江湖大盗看中的东西呀?“宵石哥哥,你放心,他只是个赶考的秀才。”

柳眉之看说服不了明筝,便走了出来,看见萧天端着茶盏一边喝一边看剑架上的宝剑,便走了过去,一把抽出宝剑,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萧公子,你也懂剑术吗?看看这把剑如何?”

“剑术不懂,却感觉这是一把好剑。柳公子懂剑术吗?”萧天微微一笑,问道。

“每日倒是练习一二,防身而已。”柳眉之微笑着看着长剑,突然,他身法极快地拔出,森寒的剑光一闪,剑刃已瞬间刺到萧天面前。

萧天眼角的余光一闪,依然端着茶盏,不动声色地品着茶,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一把剑直冲自己而来。

“宵石哥哥——”只见明筝惊慌中用托茶盘替萧天挡住一剑,明筝面色大变,惊叫道,“宵石哥哥!”

看见明筝和柳眉之剑拔弩张,萧天这才放下茶盏,一脸惊慌地道:“有话好好说,你们兄妹怎么才见面就——”

“哈哈,我和明筝妹妹自小就喜欢闹着玩,”柳眉之将宝剑入鞘,微笑着整理了下衣衫,通过刚才那一剑,他也看出萧天倒像是明筝所说那样,不会武功,但是他对他的防备之心,依然很重。他微笑着看着萧天道:“萧公子行走多地,可听说过什么有趣的事?”

“道听途说的倒是有,据传江湖上有一本书叫《天门山录》,很是有趣。”

柳眉之盯着萧天皱起眉头,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他让母亲带此书离开京城,就是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怕留在京城凶险。因怕被人识出,还把书的封面撕去,没想到还是泄露了踪迹,难道这位萧天就是寻此书来的?便试探地问道:“明筝手中之书,萧公子可看过?”

“在路上,拜明姑娘所赐,翻了几页。”萧天也不回避柳眉之逼人的目光,直视着他回答道。

柳眉之一愣,没想到萧天根本不回避,难道他也知道此书?不过如今大街小巷有谁不知道这本奇书呢?

听到走廊里传来喧哗之声,柳眉之回头看了眼几案上计时的沙漏,再过半个时辰便到正午,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就想到一个去处,便说道:“萧公子,可否与我们一起前去上仙阁一叙?”

“萧天愿随同前往。”萧天起身一揖道。

柳眉之径直走进套间,把书放进密室。出门碰见云,见他神态有异,问道:“何事惊慌?”

“公子,我……我想请假出门一趟,不知可好?”云小心地问道。

柳眉之看了他一眼,想到自己这会子也不在,便挥挥手道:“快去快回。”

云高兴地鞠了个躬,便跑了出去。

柳眉之对萧天和明筝道:“我换上出门的衣服就走,你们稍候。”云轻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服侍柳眉之换衣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套间。

明筝不耐烦地嘟囔着:“怎么出个门比女人还麻烦。”

足足等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柳眉之从套间走出来,只惊得明筝蹦了起来,萧天更是嘴里一口热茶没噙住,全喷了出来。

只见一个婀娜艳丽的女子拖着淡青色长裙迤逦而出,飞仙发髻高绾,簪了一支翠玉圆簪,眉心一点朱砂痣,竟然妙趣横生,媚不可挡。柳眉之无视两人无比惊讶的目光,高昂着头平淡地道:“以后会习惯的,走吧……”

长春院往西,过一个巷口,就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楼上仙阁。只因地理位置优越,进京的外地商贾、述职的地方官员、城里的豪门贵戚、翰林的墨客学士,再加上街面上游手好闲、一心攀龙附凤的市井之人,小小一个上仙阁,汇集了京城里三教九流。这些人闲来都喜欢坐茶楼,一杯香茶过肚,竟应了那句俗语: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原先的上仙阁只是两间门面的酒肆,后来被现在的掌柜李漠帆盘下后,才改成茶楼。一年后又加盖了两间,又起了一层楼,盘下周围两个织染坊,圈起一个后院,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原本后院留着给自己人居住,后来因为茶楼名声渐大,一些外地商贾喝完茶不愿走,就在后院住下。一番修整后,上仙阁的楼上和后院就改成客栈,又从苏州请来精于风水构造的园艺师精修了院子,不仅引来一池碧水,假山竹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有墨客留园一宿后,在墙上题字:高雅舒朗,茶香月明。

此后“茶香月明”成了上仙阁的名帖。宾客经常慕名而来,日日满座,一过午后基本已座无虚席。上仙阁的茶品也极讲究,有自己的窨制坊,独门秘方制作而成的茉莉小叶花茶是上仙阁的招牌。此外,还有为嗜好红茶的客人备的滇红,为南方客人备的安溪铁观音和银针白毫。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穿过雕花格窗,明晃晃地刺人眼。大堂上宾客已满,喝茶聊天好不热闹。临街靠窗一张不起眼的桌子前,坐着林栖和盘阳。他俩均穿着跑堂伙计的短衣,腰间扎着皱巴巴的腰带,显得有些局促。

林栖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看着窗外发呆;盘阳却是满脸喜色,也不知从哪里整来的一身衣衫,几乎被撑得要爆开了,他全然不顾,乐呵呵地跷着二郎腿,眼睛瞟着街面,看见什么稀罕事物就兴奋地吹口哨。

“啪”一声,林栖大掌拍到桌上,喝了一声:“闭嘴。”

盘阳被震得一闭眼,收起二郎腿:“你有气冲李漠帆,你冲我算哪般?”

“那个走镖的,神气什么,再来寻事,我就把他的店给掀了。”林栖怒道。

“人家也没怎么你呀,无非让你抹抹桌子,扫个地,别忘了,这可是你主人的交代,你做伙计想不干活,哪有这么好的事?”盘阳抿嘴偷笑,抬头看见从楼梯走下来的李掌柜,便敲边鼓道:“唉,说曹操曹操到,不想干直接说去呀。”

李漠帆从账房先生处查看了这几日的流水后,方走下楼,远远就看见林栖和盘阳坐在窗前偷懒,不禁眉头紧皱,心里窝了一团火。对于帮主的这两个随从,他已是耗尽了最后的耐心,要不是看在萧天的面子上,他才不会对他们如此客气。

四年前一次走镖途中,他遇劫匪失了镖。兴龙帮走镖有一句口号:人在镖在。这次跟头跌得太惨,为了挽回面子,他和帮里镖师千里追击,但是对手是镖主的死敌,盯着这趟镖已半年有余,死磕的结果就是死伤惨重,他也身负重伤,当时已万念俱灰,就在生死关头他被一个人所救,这个人就是萧天。

他在昏迷后被萧天带回檀谷峪,后跟萧天在檀谷峪住了三个月,疗好了伤。在这期间听说帮里弟兄死的死、散的散,便无脸面再回山东,萧天见他是个汉子,有意扶持他,便资助他让他来京城,于是李漠帆按照萧天的意思盘下了上仙阁。

后来,李漠帆在京城扎下根后,便派人捎话给失散的弟兄,几年下来,他周围又聚起一众帮里兄弟。有一年他率帮众请萧天做帮主,萧天知他心意但并未首肯。但是,李漠帆并不死心,他召集帮众和一些有头脸的帮派当家人,点烛上香,歃血立盟,自拜成事,萧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兴龙帮帮主。

李漠帆知道萧天已进京,就是不知道为何到此时都不露面,而是让他的两个随从在这里当起了伙计。他也从盘阳的口中知道了此次行动失败,刺杀王振不成,反而被宁骑城的锦衣卫追杀,暴露了行迹。听闻萧天也受了箭伤,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急于见到帮主,对林栖和盘阳的刁难和傲慢只能置之不理。他匆匆走到他俩的座位前,拉一把椅子坐下,问道:“你俩给我句实话,我们帮主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林栖冷着脸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主子在哪儿你不知道,你这个奴才怎么当的?”李漠帆故意拿话儿刺他。林栖的底细他有所耳闻,当年在檀谷峪疗伤时,就听说林栖犯了族规。林栖看上一个叫花蕊的少女,但女子已有婚约,半年后将完婚。林栖痴迷于花蕊,两人约好私奔,在出逃的途中,被花蕊的家人拦截,花蕊无颜见亲人,竟然跳湖自尽了。林栖被花蕊家人绑回去,按族规林栖要被“挂崖”。“挂崖”是狐族处罚重罪的一种刑罚,檀谷峪有一处山崖高悬于山谷之上,挂到崖上,不被野兽吞吃也会被天上的苍鹰叼食,所挂之人的肉身一寸寸被叼走,情状之惨烈闻所未闻,所以狐族人处处循规蹈矩,僭越之人少之又少。就在林栖要“挂崖”时,萧天亲去老狐王处作保。族中还有一条族规,若有身份的族人前来作保,可免“挂崖”,但终身成为此族人的奴隶,没有人身自由,一生都要服从作保人。林栖被萧天保住一条命,就这样成为萧天的奴隶。

此时,林栖比他还不耐烦:“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李漠帆伸手指着林栖,气得直叫:“你……你说说……你……”

“唉,李掌柜,你也别生气,你与林栖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盘阳笑嘻嘻地劝解,“你还不知道吗?他主子给你们做帮主,他气死了。”盘阳又回头看林栖,故意拿话气他:“林栖,照我说,你主子给他们做帮主挺好,咱们狐族也不少他一个,再选个狐山君王不得了。”

林栖白了他一眼,狠狠地道:“狐山君王只能是我主人。”

盘阳指着他笑着对李漠帆道:“上赶着要做人家的奴,谁也拦不住他。”

李漠帆扑哧笑了:“林栖,你这个奴,比你主子气性还大,我就问问你主人,我想见他——”

突然,李漠帆话说到一半脸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盘阳一看李掌柜的样子,不再跟林栖开玩笑,也急忙转过身望向窗外。

窗外走过来的三个人,不仅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也吸引了大堂上不少人的目光。才子佳人的身影,到哪里都能引人驻足观望。只见过来的三人,白袍青裙,珠簪玉佩,明珠生辉,美玉荧光,既清雅不俗又明艳动人。众人不禁唏嘘不已,感叹世间果真有倾城之姿容。

李漠帆一眼就认出三人中的萧天,兴奋得刚站起身,就被林栖一掌按到座位上,他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别动,主人交代不准去见他。”

李漠帆气呼呼地试图站起来,试了两次都不行,他知道自己不是林栖的对手,便妥协地冲林栖点点头道:“好,听你的行了吧。”林栖却紧皱眉头,盯着萧天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走过来,满脸不悦。

盘阳早溜了,他从一个伙计肩上拽下一个白汗巾搭到肩上,一边走一边吆喝:“这位客官,这边请了您嘞。”李漠帆直摇头,这两个活宝,一个倔得像头牛,一个滑得像条泥鳅。

这时,三人走进来。明筝在前,柳眉之和萧天在后,大堂里的男人都不由自主盯着柳眉之看。柳眉之着女装的样子妩媚娇艳,太容易引得一些浮浪之人的遐想了。

明筝一坐下就忍不住要笑出来,她望着萧天一脸淡定的样子,不知他哪来这么好的定力,身边两人,一人女扮男装,一人男扮女装,而他竟能视而不见,坦然处之。

伙计给他们三人斟上茶,明筝叫着要吃东西,她一路走来早把府上吃的那点东西消化掉了。柳眉之含笑看着明筝,细声细气地说道:“明筝妹妹,这家店里有精美的点心,你让伙计带你去选一选。”

明筝一走开,柳眉之就直视萧天,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听萧公子说起一本书,难道萧公子对此书有颇多了解?”

“那本书天下谁人不知?”萧天平静地看着柳眉之,当真有些迷惑了,这样一个文弱的被卖入乐坊的人,是如何从那个大魔头宁骑城手中夺走这本书的呢?看来他必须要他知道此书的危害,想到此,萧天缓缓说道:“我一个兄弟是江湖中人,曾对我提起此书,由于书中录有不少帮派机密,一些隐于民间的宝物也在其间,因此被人利用搅起血雨腥风,众帮派提起此书恨之入骨,难道柳公子在长春院没有听闻吗?”

柳眉之闻听,面色煞白,强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道:“有……有所耳闻。”

“难道柳公子敢接这烫手的山芋?”萧天索性一语道破。

“那依萧公子的意该如何处置呀?”柳眉之稳住心神往下问道。

“照我看,最好的处置就是让它永远消失,一把火化为灰,一了百了。让它永远成为一个传说,总比出现在世上搅动风浪的好,柳公子你说可好?”萧天看着柳眉之风轻云淡地一笑道。

柳眉之脸色一凛:“烧毁?亏你想得出来!也许有人可不这么想。”柳眉之眉头一挑,眼神直逼萧天厉声道,“你可不像是一个落魄书生,你到底是何人?”

“书生萧天是也。”萧天不急不躁地回道。

“萧公子,我可以资助你银两,请你离开宅邸,可好?”

萧天一愣,心想柳眉之请他来果然不单单是喝茶,他要撵他走,他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如果他不听劝告,下一步就动手,这也是先礼后兵。想到这儿,萧天做出惶恐状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明筝年幼无知,我作为哥哥又不能近身照顾,你对明筝是何居心,我不想深究,只想你离开府邸,你春闱所需银两,我会尽数奉上。”柳眉之左右看看,飞快地说完。

萧天眉头一皱,冷冷望着柳眉之,半晌没有出声。

“萧公子,”柳眉之又出言解释道,“虽说我如今身在乐坊,身份低微,但我却是卖艺不卖身,银两来得干净,公子尽可放心。”

“柳公子,”萧天缓和了一下语气,淡淡地说道,“你误会了,我感念明筝姑娘救命之恩,怎会对她心有所图。如果明筝姑娘开口让我离开,我会立刻照办,此言休要再提。”

这时,明筝轻快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的伙计端着一大盘她精心挑选的点心。“喂,”明筝看两人脸色有异,便咋咋呼呼地问道,“你们俩鬼鬼祟祟地嘀咕什么呢?”

柳眉之和萧天立刻恢复常态,神态自若地端起茶盏。萧天眼角的余光看见远处李漠帆突然伸手拍着脑门(这是兴龙帮的一个暗语,意思是强敌临门),萧天端着茶盏的手一僵,急忙环视四周,眼睛盯住门口。

从大门走进来两个衣饰华贵的富家公子,两人腰间都佩着剑。伙计一看来人气宇不凡,哪敢怠慢,急忙跑上前招呼着往里面引。

“大人,上头跟催命似的,你还有这闲情雅兴跑这里躲清闲?”说话的正是锦衣卫千户高健,他跟在宁骑城身后走进上仙阁。

“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好去处,我经常来。”宁骑城昂首挺胸往里面走。

李漠帆迎着宁骑城走过来,先施一礼道:“大人,你来了,里面请。”

宁骑城目光越过他,直接扫向大堂,径直往里面走。他们从萧天身边走过,宁骑城一眼便看到了明筝。

明筝见来人如此无礼,刚要发作,忽觉眼前之人很是眼熟,细看竟是那个锦衣卫头目,不觉蹙起眉头,暗叫倒霉,怎么在哪儿都能遇到他,原本一片大好的心情,瞬间跌进冰窟。但想到此时自己的装扮,便心存侥幸,只顾低下头吃喝,任他看去。宁骑城双眸一闪,唇边漾起一丝浅笑,悠然而过。

萧天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再次遇到宁骑城这个死对头,但也不足为怪,上仙阁本就是一个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好在他以前一直以假面示人,宁骑城在全城的大街小巷张贴海捕文书抓捕他,可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蒲源见过,如今这个内奸已除,他此刻是安全的。想到此,他坦然自若地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香茶,看着街景。

柳眉之却没有萧天平静,他瞥了眼宁骑城身后的高健,突感一阵尴尬。高健似乎没有认出他,径直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高健是长春院的常客,他虽身居要职,但为人谦和、淡泊名利,把柳眉之当知己,一起唱曲抚琴,两人相处甚是惬意。柳眉之不想让高健看见他着女装的样子,怕他日后轻视自己。

柳眉之的窘态没有逃过萧天的眼,他好奇地问道:“你认识他们?”柳眉之急忙压低声音道:“此二人乃锦衣卫,你我说话需小心。”

高健刚落座,就听见宁骑城阴阳怪气地道:“你那位长春院的知己也在呢。”

高健一听,支起脖子左右张望着:“哪儿呢?”

宁骑城一声轻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净遇故人?”

“还有谁?”

“可还记得回京路上那个与狼搏斗的小丫头?她也在。”宁骑城轻描淡写地说道。

“哪儿呢?”高健有些兴奋地站起身,在宾客中寻找。这一望,他没有找到那个与狼搏斗的小丫头,却在后面不起眼的角落,瞧见两人,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敢在宁骑城面前说出那两个人是谁。

在角落靠墙的一张方桌前,兵部右侍郎于谦一身员外郎的装扮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相谈正欢。高健坐下想了半天,感觉那个人甚是眼熟。

宁骑城看高健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摇头苦笑。高健跟随自己已非一日,武功高强没的说,只是一条,太过厚道,有些迂腐,老实得过了头。以他这种资质能待在锦衣卫实属不易,要不是祖上余荫,谁也不敢动他,他早就被踢出锦衣卫了。

高健的父亲是军中老人,原辽东总兵的副将,战死沙场后,埋骨辽东,因此在朝中口碑甚好。高健一身傲骨,仗着父亲的荣光在朝中独来独往,谁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宁骑城很是服气。宁骑城也很喜欢高健的脾气,跟他待在一起,很是舒心,于是一来二去,两人便形影不离了。

宁骑城看高健还没找出来,有些不耐烦了:“还没看出来?”

高健茫然地抬头,突然想起来与于谦对坐之人的身份,是刑部侍郎赵源杰。在年关时,有一次他当值带卫队,与早朝时的赵源杰交臂而过,两人有过简短的寒暄。高健见宁骑城询问,只装作不知,心里却想着应该给于谦兄长提个醒,让他们快些离开。此时朝中严令禁止朝臣私会,不然有结党之嫌。

此时与高健有着相同心思的还有李漠帆。自宁骑城走进茶楼那一刻起,李漠帆的心始终提在嗓子眼儿,他已几次向萧天发暗号,让他们离开茶楼,但是萧天根本不为所动,神色安然地啜茶,看也不看他,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与明筝相邻的一张桌前,坐着四五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听口音以外地人居多,此时几人正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

“听说了吗?近日宫里要选秀了。”

“怪不得这些天婚嫁的多起来,光我这几日都吃了两次喜宴了……”

“选秀不算啥,今年的会试才有看头,听说皇上要亲临贡院呢……”

“嗨,有比这还要有看头的事,今日京城发生的事听说了吗?狐王令听说了吗?王振被刺杀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太监王振死了?”

“嘘——”一个微胖的商人急忙打断那人的话道,“不想活了,没看见东厂番子们挨家挨户搜吗?说点别的。”

“诸位,说到奇事,你们听说过天下奇书《天门山录》吗?”

“我倒是听说过,”旁边桌上一个乡绅模样的男人回过头,参与到他们的谈论中,“得此书者,不是升官就是发财。”

“何以见得?”众人问道。

“此书就是一个藏宝图,听说锦衣卫里有一愣头小伙姓宁,凭此书,半年之内,搜尽天下宝物,一年之间就由一个百户升至指挥使,由此声震江湖……”

四周座上的人闻言纷纷回头,众人议论纷纷,大家论起“天下奇书”一个个头头是道。

明筝呵呵笑了两声,高声接了一句:“这叫什么‘天下奇书’,我曾读过一本书,那才叫天下奇书,比你们所说的什么《天门山录》、什么藏宝图要有趣多了。”

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众人目光,大家盯着这个清俊的小少爷,催着他讲下去。

桌前的柳眉之容颜失色,萧天也沉不住气了,频频向明筝使眼色。

明筝此时谈兴正浓,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侃侃而谈道:“我看的是本游记,揽尽大明境内名山、名寺、帮派、部族,上至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下至帮派秘术、令牌标志,无不面面俱到,淋漓尽致,不厌其详,故事好看又有趣,真乃一本奇书也。”

明筝话未说完,柳眉之已是坐不住,他站起身以阿姐的口气训示道:“明筝,别没有规矩,快坐下。”

“这位小公子,”那位乡绅忙问道,“请教此书的书目,让老夫也寻来一睹为快。”

萧天一抬眼,发现一旁的宁骑城双眉紧锁、目露寒光盯着明筝。萧天有心喝住明筝,但是明筝这番话就像是箭已离弦,断无回弓之理。只怕是瞒不住了,此书从宁骑城手中遗失,他一听就明白明筝所说的游记其实就是《天门山录》。一想到此,萧天浑身上下寒意阵阵,而此时茶楼的其他角落,也弥漫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真不该来这个地方。萧天向柳眉之使眼色,柳眉之当即明白,此时两人难得达成默契,一起起身,左右夹着明筝就往外走。

刚走了两步,又出了乱子。

左边相邻的桌子,坐着四个蒙古商人打扮的男人,其间他们只顾大碗喝茶,不时哼几声草原小调。其中一个一脸虬髯、身材剽悍的年轻男子一直向这里瞟个不停。当时,萧天只顾与柳眉之谈话,后来又操心明筝,把这边几个蒙古人忽略了,直到此时虬髯男子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

萧天望着他乱糟糟的胡须和满头的小辫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虬髯男子直接走到柳眉之面前,一脸惊艳的表情,搭讪道:“请问姑娘芳名?家住哪里?”柳眉之一听此话,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一甩长袖,一脸不屑地拉着明筝径直往前走。

虬髯男子又挡到身前,眼露淫光道:“姑娘,不忙着走。”

“让开!”明筝大喝一声,她可不把什么蒙古人放在眼里。

“哪来的野小子。”另一个蓝袍蒙古人凑上前拦住明筝。

“请问姑娘芳名?”虬髯男子依然纠缠柳眉之。

明筝见他如此无礼,哪还能平息心中怒火,绕开蓝袍之人上前就与虬髯男子动起手来。明筝一拳直击虬髯男子的面门,虬髯男子见一个小童竟跟他动手,也气得七窍生烟,两人一来二往拆了十几招。蓝袍蒙古人在那边与柳眉之也比画起来……

四周的茶客也不惊慌,该喝茶喝茶,皆是走南闯北之人,谁没见过几次血光,大家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观看,还不时为一方叫好。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李漠帆和林栖,林栖拉住正打瞌睡的盘阳,他们跑到近前却不敢出手,萧天向他们使眼色,不可参与。

此时,萧天有意保护明筝,却不便明着出手,他知道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尤其是那位一直坐着不动的宁指挥使。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明筝和蒙古人又过了十几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小公子渐渐不敌,萧天藏在明筝身后出了几次暗招和偏招后,发觉不行,他不能让蒙古人伤了明筝,就一步插到两人中间,想借此拉开。但虬髯男子偏要在此露一手不可,一掌击到萧天肩头,萧天不敢发力,只好硬生生接了一掌,好在虬髯男子并未使出全力,只使了三分力,萧天借势摔了出去,压到蓝袍人身上,解了柳眉之的围。

明筝看见萧天中掌,急忙拉住他护到自己身后,叫道:“萧大哥,躲我后面。”

此话让围在旁边的李漠帆和林栖听见,两人不由面面相觑。既然萧天不允许他们暴露身份,两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不过这种热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

盘阳凑到两人中间,冲李漠帆做了个鬼脸,道:“看来,你们帮主有靠山了。”

林栖怒不可遏地一拉剑柄,瞪着盘阳。盘阳急忙捂住嘴巴,嬉笑道:“算我没说。”

正在此胶着之时,一个嘶哑的嗓音从天而降:“这是闹的哪出呀?”东厂档头孙启远出现在大堂上。

“和古瑞,你不是去虎口坡送马了吗?何时回来的?”孙启远认出虬髯男子,“你不待在马市好好卖马,跑这里欺负一个小公子?”

萧天听孙启远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在虎口坡袭击他的几个蒙古人之一。这人应该与宁骑城相熟,但刚才他们表面却形同陌路,萧天紧皱起眉头。

和古瑞向孙启远一抱拳,道:“孙档头,误会,我与这位公子在切磋武艺,贵国不是向来崇武吗?哈哈……”和古瑞说着向身后几个人一挥手,匆匆溜出去。

这时,挨着窗坐的几个茶客,突然指着窗外:“哎,看呀,哪来那么大的黑烟呀。”“着火了,那边……哎呀!是长春院。”

柳眉之急忙看过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好,快走!”

萧天和明筝惊慌地对视一眼,跟着柳眉之跑了出去。

走在街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煳味。

柳眉之心里越发忐忑,也顾不上仪态了,拽着裙裾,大步向前跑,萧天和明筝紧随其后。一些街坊也闻声跑出来,一时间长春院外面围了很多人。

但奇怪的是,萧天和明筝跑到跟前一看,长春院红木雕花大门完好无损,他们正发愣,柳眉之一声惊叫,手指着左边,脸上的肌肉一阵颤抖,萧天和明筝顺着柳眉之手指方向看,这才发现,是二楼楼尾着火了,一股股浓烟直接被西北风吹到街面上,远远看见楼上有人影在晃动。

“那……那……正是我的房间……”柳眉之气急语塞。

萧天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场火烧得蹊跷。

柳眉之二话不说转身向一旁侧门跑去,明筝和萧天急忙跟上,三人从不起眼的侧门跑上二楼。楼上一片混乱,楼里的仆役来回奔跑着端水盆灭火,楼道里的浓烟跑不出去,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柳眉之顾不上这些,心急如焚地向冒着黑烟的地方冲去,被萧天从后面一把抱住。

“柳公子,你冷静点,火未扑灭,不能进去。”

“放手,让我过去!”

“过去是送死。”

“书……我的书……”柳眉之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心中症结,与此同时柳眉之回过头,眼露寒光盯着萧天,恶狠狠地抛出一句,“如今真如你所愿了,《天门山录》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了。”柳眉之忍不住心痛不已。

“你说什么?”明筝吃了一惊,“宵石哥哥,你说那本书是——”

“不错,就是《天门山录》。”柳眉之蹙眉叹息,“我要是知道它在京城一露面就遭此变故,还不如让你拿着待在山西不回来的好。”

明筝眼露怒火向前一步,眼睛直盯着柳眉之,一种被欺骗的复杂情绪袭上心头:“宵石哥哥,你为何要瞒着我?原来此书就是《天门山录》。”

柳眉之处在一片混乱中,情绪也有些失控,他叫道:“明筝,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你可知这世道的凶险,人心之叵测。”柳眉之说完怒视着萧天,一把推开他,向浓烟中跑过去。

萧天知道他与柳眉之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柳眉之肯定会第一个怀疑到他,刚刚在上仙阁他还向他建议烧毁此书,结果话音未落,这边就烧了起来。

萧天看明筝噘着嘴还在气头上,便走过去说道:“你宵石哥哥说得不错,不告诉你真是为你好。”

“什么为我好,刚刚我……”想到在上仙阁自己不知轻重地乱说一气,明筝后悔得直拽头发。这时,她看见柳眉之冲进火场,顾不上其他,跟着往里跑。萧天看明筝跑进去,也急忙跟上去。

二楼尾部的几间房明火已基本扑灭,只是还冒着浓烟,一些仆役收拾起盆罐叹息着往外走。几间房损毁严重,一片焦黑满地狼藉。柳眉之躲着往下掉落的灰烬往里面走,越往里过火的痕迹越严重,他直接走到密室的外面,密室门已坍塌,一应家具器皿全都变成焦炭。柳眉之蹙眉,闭上眼睛,神情沮丧至极。

房间有些地方还冒着火星,在一片浓烟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拽着一条已被熏成黑色的湿漉漉的褥子,仍然拼命地四处扑打。明筝眼尖,一下认出是柳眉之的书童云轻。

“云轻,云轻……”明筝在外面大声喊他,但那个身影没有反应,依然忘我地扑打仅剩的几星火苗。

“他听不见。”萧天说道,他几步跑到那孩子身后,双手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外面。

萧天和明筝看着云轻的模样,心下十分不忍,既心疼又感动。只见云轻的脸上,除了眼白全是黑灰,身上的白袍也被烟火烤灼成一缕缕黑色碎片。云轻一看见柳眉之,扑通一声跪下去,浑身一阵颤抖。

柳眉之铁青着脸,他丝毫不为云轻奋力扑火所动,而几乎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了他身上:“是谁?是谁?如何起的火?”柳眉之气得已忘记了他是个哑巴。

云轻瑟缩着跪在地上,使劲地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出两道白。

“宵石哥哥,他是个哑巴,你别难为他了,还是问其他人吧。”明筝说着,急忙扶起云轻,把他拉到一边,用袖子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拉着他走出去。

“柳公子,你还是暂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明摆着这火就是冲着那本书而来,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萧天走到柳眉之面前说道。

柳眉之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萧天,“此话怎讲?”

“柳公子,”萧天逼近一步,问道,“可否告诉我此书从何处所得?”

柳眉之灰心丧气地叹了口气道:“既已如此,也不再相瞒,我是从别人手里高价买来的。”他看着萧天只肯说出这么多。

萧天略一沉思,道:“此人定是从宁骑城手里盗来的,刚才在上仙阁,明筝姑娘口无遮拦说出此书的一些细节,如今你和明筝姑娘都已暴露在宁骑城眼皮底下,你有多大把握蒙混过去?”

柳眉之哑口无言,一阵愣怔。

“如果锦衣卫和东厂盯住了你,你还能活命吗?”萧天进一步追问道。

“依萧公子之意……?”

“迅速离开京城。”

“不,不……”柳眉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此时他已从混乱中彻底恢复过来,“不行,我哪儿也不去,再说我们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去。刚才明筝虽然说漏了嘴,但幸好她身着男装,宁骑城再机警,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女子,再说此书一毁,死无对证。”

萧天皱起眉头,他差点说出其实明筝与宁骑城有一面之缘,但是如果他说出虎口坡遇狼群之事,那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此时他不能冒这个险,只能尽力说服柳眉之,要他知道他们已身处险境。

这时,明筝拉着换了衣服的云轻走过来,对两人说道:“我从云轻的手势里,大概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明筝学云轻的手势,双手合十放在脸侧,道,“先是有人下了迷药,云轻睡着,醒来时他已躺在走廊里,被前来扑火的仆役叫醒。”

明筝此话正好印证了萧天的推测,看来这把火确实是冲着那本天下奇书而来,但是,是谁下的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呢?柳眉之和萧天几乎同时想到这几个问题,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萧天突然想到另一个书童,问道:“云呢?”

“他请假看望亲戚去了。”柳眉之说道。

这时,走廊里传来喧哗声,很远就听见长春院坊主的公鸭嗓:“呦,孙档头,你这是作何?”原来孙启远紧跟着他们也来到了长春院。这位坊主原是宫里一名太监,后犯了事被逐出宫,用以前在宫里的积蓄开了个生药铺,结果赔多赚少,后来与一位青楼老鸨厮混上结为夫妻,在她的撺掇下开了长春院,不想竟然红透了半个北京城,不仅挣了银子,还结识了不少权贵,仗着这些人的护佑,一般人他都不放在眼里,像孙启远这种街面上行走的东厂档头,他更不放在眼里。

“薛坊主,何人纵火?”孙启远气势汹汹地问道,借以掩盖他此时兴奋的心情。他早就对这个又奸又滑的老太监心存不满,大把银子赚着,却从来没有孝敬过他,好歹他也是东厂的人,今儿既然逮着这个机会,定让老太监放点血。他手下众番役也掩饰不住兴奋,跃跃欲试地在楼中四处跑动。

“无人纵火。”薛坊主道,“仆役失手翻了火盆。”

“小小火盆能引燃几间房子?”孙启远道,“这显然是一件纵火大案,小的们,把嫌犯带回府衙。”

一众番子把明筝、萧天、柳眉之和云轻团团围了起来。

薛坊主一看孙启远这小子这次是来真的了,也傻了眼,忙扯着公鸭嗓子套近乎,不再称呼档头而是改称了大人,“孙大人,大人呀,误会,误会呀……快,你们愣着干吗,快给孙大人搬一张椅子歇歇脚。”薛坊主对手下跟班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向后院跑去,另两个跟班忙着搬来椅子让孙启远坐下。

“孙大人,”薛坊主看见孙启远坐下,忙指着被绑的人说道,“大人,这两人真是我乐坊的人,那两人——”薛坊主瞅瞅萧天和明筝,也看不出什么来头,只好都应承下来,“是……是客人。”

“我不是客人,”明筝用力挣脱两边番子的束缚,直来直去地怼了过去,“我是来见哥哥的,这位是我萧大哥,他是陪我来的。”

薛坊主听明筝嗓音,已辨认出她是女子,心里一阵打鼓。孙启远也看出来了:“你好好一个女子,非要打扮成男子?你说谁是你哥哥?”

“他。”明筝一指柳眉之。

“他?”孙启远围着柳眉之转了一圈,故意夸张地拉拉他身上的青色襦裙。

柳眉之淡然道:“我外出穿女装,这里人都知道。”

“哼!”孙启远指指明筝,又指指柳眉之,怒道:“你们这对狗男女。”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明筝听见此番龌龊的言辞,气不打一处来。

“呸!还敢在这里跟我嚷嚷,我带你们回衙门,判你们个有伤风化罪,看你还敢嘴硬。”

明筝正要接着理论,被一旁的萧天用眼神硬给顶了回去。

孙启远身边一个番子,突然拉住孙启远一阵耳语。孙启远不耐烦地推开他,道:“大声点,不知道我耳背吗?”那个番子将孙启远拉到一边,道:“爷,你看这个小丫头貌美如花,可是个美人坯子,现在内廷选秀,如果把她献给高公公,岂不赚个大大的人情。”

孙启远一听,确实有这一茬事,他回头凝视明筝,不由心花怒放。

这时,薛坊主的老鸨媳妇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整个楼板都跟着晃动。她一身艳丽的红裙外套水蓝的比甲,头上插满金钗玉簪,本来就已发福的身躯,却要把衣裙往瘦里裁,满身肥肉被拘进衣襟里,人未动肉先动,一步三颤地跑到近前嚷嚷着:“孙大爷,失敬失敬。”她笑眯眯地说着,伸出肥大的手一把抓住孙启远的小细胳膊,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孙启远一见,喜上眉梢,掂分量少说也有五十两银子,心想这样也好,大家都省事。孙启远把荷包藏进袖里,道:“既然薛坊主说此火是仆役打翻火盆引起的,本衙门也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这几个人得说清楚。”

“好说,好说,”老鸨娇滴滴地指着柳眉之,“这位是咱们乐坊的头牌柳眉之,这小童是他的书童云轻,这位……”老鸨盯着明筝,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俊俏的小公子。

“我来说吧。”柳眉之对孙启远讪讪赔笑道,“这是我表妹和她的朋友,今儿个专门来看我,我就领他们到上仙阁一聚,看到这边起火,我们就一起跑回来了。”

“如此说来,是很清楚了。”孙启远眼神一闪,盯着明筝道,“敢问这位姑娘住在哪条街巷,我好差人核查。”

“还要核查?”柳眉之皱起眉头。

明筝和萧天相视一愣,他们谁也没记住宅子的门牌号。

“莲塘巷,十号。”柳眉之说了一句。

“好,这不结了。”孙启远满意地点点头,与身旁番子交换了个眼色,那个番子皮笑肉不笑地转回身,“小的们,撤!”

一声令下,十几个番子跟着孙启远退出去。

老鸨看孙启远一行人走远,跳着脚骂起来:“狗奴才,仗势欺人,欺负到老娘头上了……”骂了片刻,老鸨转回身,一脸可怜状地走到柳眉之面前,数落道,“柳公子呀,你也看到了,你们闯下的祸,可使的是我的银子,足足五十两呀……”

“嬷嬷放心,尽可记在我账上。”柳眉之冷冷说道。

老鸨一听此言,立刻展眉欢笑道:“还是柳公子识大体,我这就吩咐人给你另收拾上房,还要差人来维修这几间烧毁的房子,不瞒你说,如今这市面上什么东西都可劲涨,这维修的银子恐怕也要让公子分摊一些。”

“尽可记在我的账上。”柳眉之打断她的话,“嬷嬷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老鸨满心欢喜地挽着薛坊主向外走去。

柳眉之望着两人的背影,怅然地垂下头。

“宵石哥哥,你别难过了。”明筝此时真切地看到了柳眉之的处境,心里既心疼又气愤,她上前拉住柳眉之的手,故作欢快地说道,“宵石哥哥,我这就回去,保证几天内把烧毁的《天门山录》默写出来,送给你,可好?”

明筝此言一出,着实把萧天和柳眉之吓住了,两人左右查看,所幸身边只有哑巴云轻,其他人都已离去。

“明筝妹妹,”柳眉之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果真记下了全书?”

“宵石哥哥,这对我来说有何难处?”明筝一笑道。

萧天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他警惕地四处张望,忽见堆满杂物的角落一个从火场抢出来的椅子在晃动,他一步踏到近前,杂物堆里什么也没有,有风从走廊的木格高窗刮过来。萧天退回到明筝跟前,他看着这兄妹俩,说道:“此书既已毁,或许是天意,”萧天看着明筝,“还是不要让它再现了。”

“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一个外人最好不要插言。”柳眉之此时已把萧天当成眼中钉,他不快地说道,“我给你提的建议,你考虑一下。”

萧天没有答话,而是转身看着明筝道:“明筝,咱们该回去了,老夫人再三叮嘱要我们早点回去。”

明筝也看出柳眉之和萧天之间龃龉渐深,也想让两人分开,便点头道:“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咱们已经出来一天了,是该回去了。”

这次柳眉之并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告辞,而是气哼哼转身去了别处。望着他的背影,明筝叹口气,如今的李宵石已非昔日陪她读书时的李宵石了。

明筝和萧天走出长春院,天已擦黑。

“萧天,我宵石哥哥从小脾气就古怪,你可不要介意啊。”明筝向萧天解释道。

“不会的。”萧天笑道,“你宵石哥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只可惜生不逢时。”

“是呀,他吃了很多苦……”说着,明筝心酸地低下头,下面的话咽到了肚里。

萧天的思绪早飞到了其他地方,想到那本《天门山录》已烧毁,他本该轻松起来,殊不知身边这位明筝姑娘竟然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能够完全复述此书。这让他如何放心脱身而去?

匆匆思略片刻,他决定暂时还不能离开李宅。

两人路过上仙阁,萧天叫住明筝道:“咱们出来一天,给老夫人捎点点心回去吧。”明筝觉得主意不错,立刻答应,萧天就跑进上仙阁。

上仙阁里依然宾客满堂,萧天径直走到柜台前。“小二,包两斤桃酥。”萧天朗声说道。林栖看见萧天独自一人走进来,立刻迎了上去,低声问道:“主人,你何时回来?”

“我还暂时不能离开那家人,”萧天低声说道,“与翠微姑姑约好的时间我恐怕去不了,你和盘阳代替我去望月楼,见翠微姑姑,就说我已到京城,要她们按计划行事。”

林栖点了点头,把两包点心打包好交给萧天。

萧天接过点心,迅速走出上仙阁。他提着点心走到明筝身边,两人沿着华灯初上的街市向李宅走去。

林栖目送萧天走远,便转身去找盘阳。

盘阳正与账房先生的女儿聊天,十分不情愿地被林栖拽到一边,但听说要去望月楼,他眼珠子都差点瞪出眼眶,立刻跟着林栖跑了出去。

望月楼在西柳巷,和这里只隔着一条街。

西柳巷是整个京师最繁华浮艳的地方,乐坊、青楼、酒肆、茶楼应有尽有。楼内歌舞升平,灯火闪烁;楼外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一向性如沉冰的林栖,也被眼前的花红柳绿晃花了眼。转眼间身边的盘阳不见了。虽然平日就知盘阳好玩,但今日身负使命不敢出差池,林栖折回身去找盘阳。在一个堂口,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和一个紫衣女子正拉着盘阳争执不下。林栖一个箭步蹿到跟前,掰开两名女子的手,拽着盘阳就走。

“喂,小女子,我去去就回啊。”盘阳被拽着一只手,仍伸长脖子回头向两名女子告别。

“干正事。”林栖怒气冲冲地叫道。

“我正在干正事呀。”盘阳一脸无辜状地叫道,“望月楼我已经打听好了,你跟我走吧。”

越往里走,街面越宽,两边的建筑也越有气势。不时有四轮马车驶过,更有锦衣绣袍的贵族公子华鞍骏马打街上疾驰而过。

不远,就看见望月楼的招牌,黑楠木匾额上,三个描金大字“望月楼”。楼有两层,雕梁画栋,甚是华丽。林栖也粗略地识几个字,看了看牌匾,闷着头就往里走,被盘阳一把拦住。

“你不能换个脸色吗?你这哪是逛窑子,你这是寻仇来了。”盘阳道,“笑一下,能死呀。”

“笑不出来。”林栖瞪着眼怼了回去。

“算了,你跟在我后面。”盘阳推开他,先走进大门。

门内立刻有两位粉衣长裙的姑娘向他们行礼,盘阳笑眯眯地对其中一个圆脸姑娘说道:“有劳姑娘,请向翠微姑姑通禀一声,她俩大侄子从檀谷峪瞧她来了。”盘阳有意加重“檀谷峪”三字的语气,省了中间环节,只有狐族人才知道“檀谷峪”的分量。

圆脸姑娘脸色一凛,忙向两人屈膝一福,便转身离去。另一位姑娘请两人到客座小坐,不一会儿有侍者端来茶水。盘阳端着茶盏四处张望,不住点头,没想到青楼也可以如此清雅高贵,这里被翠微姑姑打理得真是井井有条。

一盏茶的工夫,那个圆脸姑娘从里面急急走来,看见他俩屈膝一福道:“请两位公子过正堂说话。”

林栖和盘阳跟着圆脸姑娘走进楼里,穿堂而过,没想到后面竟是个院子。借着清亮的月光可以看出院子不大,但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布局精巧别致,煞费心思。他们跟着圆脸姑娘沿着描金画栋的抄手游廊一路走来,一边赏玩月下景致,一边听着阵阵丝竹之声。

林栖依然绷着脸,盘阳却早已乐在其中了。

“翠微姑姑是谁?你可曾见过?”林栖终于憋不住问道。

“见过两次。”盘阳压低声音道,“她是老狐王的亲妹妹。”

林栖见盘阳如此说,便不好再问。盘阳在狐地是有官职的,在王府护卫军里任副将,狐地没有变成废墟之前,盘阳可是神气的大将军,不像他被贬成为狐山君王的家奴,但是他却一点也不后悔,成为狐山君王的家奴他不觉得丢人。

游廊的尽头是三间正房,远离前面的街市和望月楼的喧嚣,幽静又私密,像是自己人的居住地。圆脸姑娘走到中间正堂门口,远远向里面回禀:“姑姑,客人来了。”

一个年轻的女子挑着一盏灯走出来,一挥手打发了圆脸姑娘,圆脸姑娘向年轻女子屈膝一礼,退了出去,转身沿游廊走了。

“两位族人,请进吧。”年轻姑娘向林栖和盘阳说道。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夏木,你守在门口,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盘阳看了眼那姑娘,走进正堂,林栖紧跟其后。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昂首挺胸派头十足地站在他们面前,粉面高髻,衣饰华丽。虽然徐娘半老,但依然风韵犹存。盘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参见姑姑。”

妇人盯着他俩,脸上毫无表情:“今日是初十,是我和狐山君王约见的日子,你们又是谁?狐山君王怎么不来?”

在这种场合显然盘阳要比林栖应对自如,盘阳道:“回禀姑姑,我是老狐王身边护卫队副将盘阳,他是狐山君王的随从林栖,今日参见姑姑。”说着盘阳又躬身一礼,“狐山君王一时脱不开身,让我们代替他先来见你,他随后来拜访。”盘阳见翠微姑姑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接着往下说道,“上次在虎口坡的行动失败了,此次狐山君王潜入京城,正是要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废物!”翠微姑姑一掌击到方桌上,头上的金钗细软跟着乱颤,“我付出那么大代价得到的情报,让你们阻击王振车队,这么个事怎么又搞砸了,又让王振那老东西跑了!他狐山君王是不是不敢来见我了,派你们来应付我?什么狗屁狐山君王,我可不认,老狐王越老越糊涂,把我狐族一脉托付给一个外人……”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林栖,突然插口道:“那情报有误,根本不是王振那老贼的车队,而是锦衣卫的缇骑队。这次行动咱们损失十几个兄弟,我们俩和狐山君王都是死里逃生。”

翠微姑姑听林栖这么一说,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她盯着这个黑不溜秋的瘦高个看了半天,突然说道:“你是林家银饰铺的小幺儿黑子?”

林栖诧异地看着翠微姑姑,被人叫出儿时小名,而且还是在这种境况下,不由不叫人纳闷。

“当年,你才四五岁,如今你长得与你大哥简直一模一样。”翠微姑姑依稀记得当年在狐地与银饰铺长子的一段短暂的情缘,“也不知你的家人现如今还好吗?”

“他们全都死于那场浩劫。”林栖干巴巴地说道。

翠微姑姑深吸了口气,长叹一声:“唉,当年我离开狐地,是奉王兄之命,来到京城,一是做耳目,二是筹措银两。没想到与王兄一别,就是生死两茫茫。”翠微姑姑徒自悲哀起来。

“姑姑,老狐王已仙逝,咱还是要从长计议呀。”盘阳安慰道,“老狐王临终选择了狐山君王作为新狐王,咱们也别无选择,要相信他。”

“相信他?”翠微姑姑抹掉眼角的泪珠,“你们俩给我听着,我以老狐王妹妹的身份命令你们,狐山君王若是救出青冥郡主也就算了,如若救不出,你们两个必须除掉他,此人留不得。”

“这是为何?”林栖大惊。

“姑姑所言的意思是——”盘阳问道,“狐族岂容他人染指?”

“正是。青冥与狐山君王的婚事我本就不同意,是青冥那丫头死活痴迷于他,”翠微姑姑一提起青冥,鼻头就酸,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想想如今她身陷囹圄,就追悔道,“当年她与蒲长老的儿子蒲源青梅竹马,早已订婚,却为了那个萧公子逼着她父王退了婚,为此修行了两年,如若不然早就为人母,哪还会被掠进宫。”

“别提蒲源,这个叛贼。”林栖怒道,“此次兵败就是蒲源告的密,让我们陷入包围圈,腹背受敌,败得这么惨,他死有余辜。”

“蒲源死了?”翠微姑姑一愣。

“姑姑,蒲源确实投敌了。”盘阳说道,“狐山君王发狐王令,蒲源已死在街头。”

翠微姑姑恍然大悟道:“原来前阵子街上疯传的狐王令确有其事,我还以为是街巷奇谈怪论呢。”翠微姑姑稳了稳神道,“如今满大街的海捕文书,都写的是狐族逆匪,我出门看在眼里,心里这个痛呀,咱狐族的千古奇冤何时才能昭雪呀,这样的千斤重担,他狐山君王能担得起吗?”

“按说青冥郡主和狐山君王只是拜祖订了婚,却不曾成婚。”盘阳寻思道,“可是咱们老狐王确实把他当女婿看了,还如此信任他,把狐王令交给他,按咱狐族族规,只有狐王才能拿狐王令。”

“盘阳,你什么意思?”林栖怒喝一声,上前一把抓住盘阳衣襟,喝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忘了檀谷峪那次大战,如果不是狐山君王力克群敌,救出老狐王,老狐王定被东厂的人碎尸万段,他甚至没来得及救出他父亲,致使他父亲被乱箭射死,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对狐族的忠心吗?”

“喂,你放开我,你要勒死我了。”盘阳求饶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对狐山君王我当真也是佩服得很。”

“哼,能不能服众,这要看他的本事。”翠微姑姑冷冷地说道,“别忘了,咱们都是狐人,而狐山君王他可是汉人,靠不靠得住,只有走着瞧。”

“姑姑说得不错,但唯今之计就是要先救出青冥郡主,咱们就暂且按照狐山君王的指令行事。”盘阳两边讨好地说道。

“哼!如果救不出青冥,就别怪我翠微不仗义,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到时他必死无疑。”翠微姑姑眉头紧锁发狠地说道。

“姑姑,你这里都准备好了?”盘阳急忙转移了话题,免得两人再为狐山君王打起来。

“四名狐女早已聚齐,就等着狐山君王的指令了。”翠微姑姑明白他俩今天来见她的主要目的就是见四名狐女,便转身向外走去,“随我来。”

门外的女子挑着灯候在一旁,看见三人出来,急忙迎上来。翠微姑姑对两人道:“这是夏木姑娘,是咱们族人,以后我不在,你们可以找她。”

夏木身材高挑,眉眼清秀,看着两人莞尔一笑,然后走到前面挑着灯引路。

一行人沿着游廊原路返回,走过穿堂,进入望月楼。耳边顿时飘进丝竹之声,走廊里不时有三三两两结伴的客人,一些艳妆女子上前招呼,耳边是迎来送往娇艳的寒暄之词……盘阳左顾右看,不觉又落下了。

林栖一回头,见盘阳正拉着一个绿衣女子在说话,林栖一个箭步蹿上前,拽住盘阳的衣领提起来就走。

“你松手呀,你吓着人家姑娘了。”盘阳掰开林栖的手,不情愿地跟了过来。

“到了。”翠微姑姑走到一排双开的雕花细格木大窗前,她推开一扇窗,从里面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盘阳早按捺不住好奇趴到窗上往里面看。只见屋子里裙裾飘飞,四名身形曼妙的女子,着各色长裙跟着琴声起舞,一个个容颜靓丽,长发飘飞,若仙若灵。

盘阳张着嘴巴没来得及合住,就被林栖拉到一边,盘阳从林栖身侧探头来继续看。

翠微姑姑在一旁道:“你们看那边,穿紫衣的是菱歌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穿白衣的是拂衣姑娘,是个司茶好手;穿粉衣的是秋月姑娘,身软如柳,最拿手的舞是《凤求凰》,舞技堪称一绝;穿绿衣的是绿竹姑娘,识文断字,是四人中唯一识汉字的女子。”

听着翠微姑姑的介绍,林栖和盘阳早已两眼迷花,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只跟着频频点头。

“啪”,翠微姑姑合上窗子,盘阳意犹未尽道:“别呀姑姑,我还没看清呢。”

“你看清有屁用。”翠微姑姑笑骂道,“明日,我就动身把她们送到瑞鹤山庄,别忘了提醒你们狐山君王瑞鹤山庄的约定,我在瑞鹤山庄等着他。”

“姑姑,我们回去定向狐山君王回禀。”林栖躬身一礼道,“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

“唉,别呀。”盘阳十分不情愿地想叫住林栖,但林栖大步向走廊走去,盘阳走了几步,回头讪讪笑着对夏木道,“回头见。”

出了望月楼,盘阳越想越气,他一把推开林栖道:“喂,姓林的,咱俩到底谁听谁的,你一个奴才整天像个大爷似的命令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林栖黑着脸看着盘阳,耷拉着眼皮听他说完,不屑地说道:“你可以不听我的,只要你能打败我。”

盘阳愣怔了片刻,看着前面已走远的林栖,做龇牙咧嘴状怒视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又灰心丧气地跟上去。

此时街上行人渐少,两边店铺不少已打烊。西边突然走过来一队巡街的东厂番子。两人在上仙阁待的时日不长,但已深知这些“喽啰”的厉害,两人都有些惊慌,如遇上被索要身份文书就麻烦了。

“怎么办?你说话呀!”盘阳侧目看着闷头走路的林栖。

“跑进小巷。”林栖说完,撒腿就往一旁巷子里跑去。

“喂,别丢下我呀。”盘阳哪跟得上林栖,急得大叫。

对面巡街的番子立刻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几个人向这边跑来,一个人大叫:“档头,有可疑人见咱们就跑。”

“哈哈,定是朝廷要缉拿的逃犯,小的们,都给我精神着点。”说此话的正是孙启远,他从腰中抽出腰刀,领着众人向可疑人逃走的小巷追去。

十几人撒欢地向小巷跑着,突然,从巷子里驶出一辆马车,马车盖着厚重的黑色布幔,前后都遮蔽得严严实实。由于车速太快,又事发突然,马车刹不住,撞倒了几个番子。几个番子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般号着,后面赶到的番子直接把马车围了起来。

“妈的,好大的胆子,敢撞老子。”孙启远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抓驾车人。

隐藏在一旁断墙里的林栖和盘阳正瞪着眼瞅着他们,手里紧攥着短刀。

这时,从马车后飞奔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大喊:“孙档头,手下留情。”说着,马上之人翻身下马,走到孙档头面前一揖到地。孙启远这才认出,是宁骑城的管家李达。

李达回头训斥驾车人:“怎么驾的车,竟然惊扰了孙档头。”他又转身,向孙档头道,“档头,让你受惊了,如若无事,我还要赶路。”

孙启远一听此话,鼻子都要气歪了,什么叫“如若无事”,没看见他几个弟兄还躺在地上吗?李达看孙启远没有放行的意思,脸上立刻现出不耐烦:“档头,你我都是当差的,我还急着向我家主人交差呢!”

“李管家,既然你也知道你我都是当差的,就不要怪罪下官办公务,刚才我们是追击逃犯,任何可疑的线索都不能放过,有劳李管家拉开帘子,让我们检查一下马车车厢。”

“你……你可知这是宁府的马车,你……”李达挡到马车前,鄙视地盯着孙启远压低声音道,“你这可是在与宁大人作对。”

“那我怎么敢呀,我只是检查一下马车而已。”孙启远一副泼皮样。

突然,黑色轿帘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悠然跃身到孙启远面前:“孙档头,你对我的马车这么感兴趣?”低沉阴森的嗓音在他头顶炸响。

孙启远抬头一看,他万万没有想到宁骑城竟会从这辆府里的破马车上跳出来,宁骑城不是一向骑马似闪电,来去匆匆吗?今天真是撞见鬼了,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宁……宁大人,你……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

宁骑城冷冷地一指马车:“去,查吧。”

“误会,误会……”孙启远急忙擦着脸上的冷汗,跪着不敢动,其余的番子也早已跪了一片。

“不查,我可走了。”宁骑城向李达一招手,李达扶他重新上了马车,驾车人猛甩了下长鞭,马车疾驶而去,李达也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马车驶进元宝巷,在宁府门前停下来,不一会儿侧门打开,马车驶进府里。

宁骑城从马车上跳下来,李达急忙探身进去,片刻后从里面拖出一个布袋,布袋不停地扭动着,李达上去踹了一脚,布袋静下来。

“抬进书房。”宁骑城说着,径直走到廊下向书房走去。刚才路上遇到孙启远,如果他不露面,今晚的事就要败露,想到此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李达押着一个浑身颤抖、身形瘦小的人走进来。

“叫什么名字?”宁骑城威严地问道。

“小的叫云。”云挣脱李达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道,“大爷,我什么都没做呀。”

“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宁骑城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用低沉的嗓音徐徐说道,“以后就有事做了。”

云听着头顶上犹如鬼魅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阵战栗,他此时一阵追悔莫及。自己去城外探望姑母,贪吃了几盅酒,回来晚了些,又听闻长春院午后失火,他为了免去麻烦在赌场踟蹰两个时辰,输光了铜钱,不想刚出赌场大门,就被人击昏,拉到了这里。

云抬头偷窥室内,一看屋内陈设就是官宦显贵之家,他心里更是如坠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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