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8215200000001

第1章 任雷诺外传

任雷诺真正走向仕途,我给他出过力。

任雷诺最初在县城边上的一所中学教书。他是美术专业毕业,那时候乡下的学校哪有美术课?任雷诺其实是在学校打杂,检查卫生、通知开会、布置会场……

我和任雷诺的关系始于大学。那一届师专沿淮籍的同学总共四个,除我们俩,还有朱求是和牛天。有我父亲这个老教育局长的面子,我没有到乡下,留在教育局工作。朱求是转行到检察院脱离了教育系统,同是中文系毕业的牛天分配到县一高,只有任雷诺到了乡下中学。好在任雷诺家在城里,他每个周末都要回来。他只要一回来,我们四个就要聚一聚。毕业第三年,我已经被提拔为教育局团委书记。股长和股长差别也大,朱求是是办公室主任,管吃管喝,比我要牛得多。我们四个聚会大多都是吃他的,完了每人还能带走两包烟。

新学期开学,我陪余局长下乡检查开学情况。任雷诺工作的学校离县城近,是检查的第一站。进大门是一条窄窄的林荫小路,路两旁有四块黑板。余局长停下来,你们这板报多长时间出一次?陪同的校长答,一周一次。余局长又问,有具体负责的人吗?校长答,有。余局长的眼睛从黑板报上挪到校长身上,问,谁?我自作聪明地问,是任雷诺吧?一个乡下学校,除了美术专业的任雷诺,还有谁能把板报办得如此有模有样?校长说,杨书记说得对,是任雷诺。我赶紧解释,任雷诺是我大学同学,学美术。

走的时候,余局长问,你们知道我今天要来吧?

校长搓着手,哪啊,不知道。

不知道这条路怎么扫得这么干净?

我们每天都扫啊。校长看起来很无辜。

每天都扫?

每天都扫。我们有个美术老师,没任课,每天早晨老早就来扫地。对了,就是杨书记的那个同学,任雷诺。学校没开美术课,除了出黑板报他在这儿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车上,余局长问我,你那个同学,怎么样?

我知道余局长的意思,他肯定是想到局里的那几块黑板报了。教育局的黑板都在办公室的山墙上,出来进去的很惹眼,但黑板报办得实在是不敢恭维,版面不美观不说,字也写得歪歪斜斜,有辱教育局这样代表着知识和文化的单位的门脸。

这个时候,我当然要替任雷诺说好话了。任雷诺这个人,跟我们不太一样。他是我们同学中年龄最大的,应该大我们四五岁吧。上大学之前他本来有工作,部队转业后安排在县剧院做美工。在他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做了两年美工,他不甘心,又参加高考。我认识他,就是因为高考。1985年的高考,外语报考俄语的全市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喜欢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他是自学的俄语。这也是他后来执意要到新疆支边的原因。

他支过边?余局长问。

没有,想去没去成。我跟余局长解释,我们毕业那年,有一位哈萨克族的教育局长在《光明日报》上写信说,欢迎有志之士去边疆支教。任雷诺热血沸腾,给局长写了封长长的自荐信,要求去新疆支教。当时动静闹得很大,学校不相信他,问他什么目的。去新疆能有什么目的?学校借口教育厅不批,拒绝了他。任雷诺不死心,自己跑到郑州,找到教育厅学生处。人家说,学校根本就没有报上来。任雷诺又跑回学校,学校说,要去也行,你得回去让你父母写下永不反悔的保证。任雷诺又跑回沿淮,缠着父母写下保证。来回折腾了几次,学校最终还是没同意。

关于任雷诺酒后掀翻我们校长桌子的事,我没讲,我怕余局长不喜欢。

总而言之,任雷诺是个人才,我信誓旦旦地跟余局长保证。他有一幅画,刚刚接到参加全省画展的通知。参加画展可是美术界最荣耀的事,任雷诺可以说开创了咱沿淮县的历史……

当天晚上我就向任雷诺传递了余局长对他感兴趣的消息。任雷诺很兴奋,骄傲地说,人才啊,放在哪儿都会闪光的!我打击他,任雷诺,别自恋了,趁着余局长有意,赶紧来疏通疏通吧。任雷诺反问我,怎么疏通?他欣赏咱,用咱,应该他来找咱疏通啊,别搞反了好不好?我好言劝他,现在时兴这个……他截断我的话,你是想让我送礼?算了吧,不去局里我任雷诺也坚决不给谁送礼!

没多久,任雷诺调到局办公室,专门负责那几块黑板。

也该他走运,很快,任雷诺又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

局里的小车突然打不着火了,余局长急得直骂司机,九点钟全市教育局长开会,去晚了余局长要挨骂。车是辆新车,沃尔沃,上边刚拨给教育局的。任雷诺去得早,他掀开引擎盖,三下两下就弄好了。任雷诺在部队是汽车兵,给首长开过一年车,车型正好也是这种沃尔沃。余局长怕路上车再捣乱,临时抓了任雷诺的差。

任雷诺自然而然地成了余局长的司机。在机关单位,局长的司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吃的喝的都是公家的不说,还贴近领导,是不在册的单位领导。但任雷诺不乐意,司机这差事没日没夜的,没规律不说,还没自己的时间。出黑板报倒是没耽误,等领导开会的间隙就能搞定。画画就不行了,画画需要整块的时间。上次参加省里的画展时,有人看中了任雷诺那幅参展作品《父与子》,两千块钱买走了。任雷诺受到鼓舞,回来更勤奋了。我们四个人聚会时,他曾经豪迈地说,争取在五年之内参加全国画展。而司机不分上下班的工作,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

牛天也脱离了教育系统。县广播电视局缺少采编人员,在全县招考,牛天考了个第一名。广播电视局没跟教育局协调好,余局长不愿放人。那两天,余局长的父亲正好在县医院住院,我让牛天买了几只鸡、两百个鸡蛋送过去。牛天如愿以偿,他踌躇满志,决心要在新闻战线上做出点名堂。当晚,牛天要请客,地点是通风大酒店。本来朱求是要做东的,说是给他祝贺,但牛天坚持自己请。

通风大酒店其实是自嘲的说法,路边地摊,四面通风。任雷诺到得最晚,余局长下乡检查学校危房刚回来。

任雷诺刚坐下,就来了一个卖艺的。小姑娘脖子上挂把吉他,问我们想听什么歌。我摆摆手,去去去,别影响我们喝酒。任雷诺却问,《跟着感觉走》你会不?这么流行的歌哪能不会?小姑娘抄起吉他就唱起来……

小姑娘一曲歌罢,一旁吃饭的趁机起哄,再来一个!说得轻松,再来一个谁付钱?任雷诺问她是哪里人,小姑娘说自己是邻县的,在省城大学读书,趁着暑假出来挣点学费。现在这样的骗子到处都是,我让她出示学生证,她说没有,说是出来唱歌谁带学生证?任雷诺却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了小姑娘。我站起来想拦,任雷诺已经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小姑娘连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任雷诺打断她,我有这么老吗?

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暗处跟拍的摄像机。小姑娘真是大学生,省电视台为了拍一部大学生勤工俭学的纪录片,已经跟踪拍摄了十多天。

第二天,那几个记者来教育局采访,想补几个任雷诺的镜头。任雷诺不在,送局长下乡了。面对镜头,我有点亢奋,没有遵守诺言,把任雷诺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事也抖了出来。记者来劲了,任雷诺连续四年给希望工程捐款不留名,这可是条好新闻。

沃尔沃回到局里,记者的摄像机迎上来。新来的熊局长还以为记者是采访他呢,连忙整了整头发。

记者问起昨晚任雷诺的义举,任雷诺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打算给小姑娘一张五十的绿票子的,没想到,掏出来的竟是一张红票子。那么多人看着,我没好意思换,只好给了她。

一旁的熊局长忍不住,笑了。

记者也笑了,赶紧停了摄像机……

后来,市电视台、市日报、市晚报、县电视台都来了。新闻嘛,都是挖出来的。任雷诺果然有料,他在部队立过三等功,入了党,大学毕业后每年都通过希望工程资助失学儿童……这下子,任雷诺想不出名都难了。

这个熊局长,先前是乡党委书记,来教育局不到一个月。官当久了,熊局长特别官僚,任雷诺不喜欢他。机关里不喜欢谁,都是暗地里,面子上反而更热乎。任雷诺不,他不喜欢谁偏偏想让人家知道。听说前几天出差,他实在忍受不了熊局长的官腔,半路上踩住刹车,让熊局长下车。这事我也是听别人传的,谁都不相信看着又精又灵的任雷诺会这么傻,但我信。我为他担心,局里年底就要动人,他这样对待新局长,恐怕是没戏了。

不过,熊局长深谙官场规则,这个时候,如果硬压住任雷诺,肯定会激怒媒体和民众的。提拔任雷诺,既显得他局长爱才识时务,又能换个跟自己贴心的新司机,一举两得,多美啊。

我听人家说,还有一种版本,说熊局长的意思是,对于任雷诺这样不听话的人,驯服他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当个小官。入了官场,尝到了做官的好处,他就会一门心思地想再上一层。怎么上?只有对上级唯命是从。我更相信最后这个版本,暗合了熊局长的老谋深算。

任雷诺的职位是局团委书记,接替我。我没升,由杨书记变成办公室杨主任,平级调整。虽说没提拔,可岗位更重要了,用官场的说法,叫重用。重用当然不如提拔,我心里略有不满,晚上躺在床上,老是反思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到位。

给任雷诺祝贺时,我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任雷诺端着酒杯,踌躇满志。国家现在重视知识分子,咱们赶上好时候了。好好干,咱们肯定有做县长、县委书记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咱绝对不能让沿淮还是这个样子!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任雷诺的眼睛不同于我们三个。牛天和朱求是的眼睛像兔眼一样,警惕,格外精神。但任雷诺不,他的眼睛总是让我想到清澈这个词,就像一汪碧水,你不忍扔下哪怕一片枯叶进去。我回去后,对着镜子凝视了很久,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也不例外,闪着警惕的光。

任雷诺一上任就游说熊局长,把教育局公共厕所前面的那个墓保护起来。熊局长很不屑,一个破坟堆,有什么可保护的?任雷诺小心地给熊局长介绍,黄叔度可是咱沿淮的名人,叔度陂湖这个成语您肯定知道吧?就是说他的。还有这个碑,“黄叔度墓”这四个字可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亲笔书写……熊局长截断他的话,找文化局去,这事跟咱教育局有什么关系?任雷诺找过文化局,进门看他们的桌子都破得快要站不住了,就没好意思再提文物保护的事。

团委书记其实是个闲差事。人闲了容易生事,熊局长让他捎带着负责局里的考勤工作。这个活不讨好,谁都不愿干。熊局长在班子会上却说,任雷诺这个同志认真,最适宜搞这项工作。

任雷诺确实认真。他把第一周的上班情况及时公布到了黑板报上,没有正常上下班的多达十四人次,其中有师训股股长周二上午缺席,我周四上午早退。黑板报前闹哄哄的,榜上有名的都在发泄对任雷诺的不满。这人不会当官吧?拿着鸡毛当令箭……

牢骚归牢骚,任雷诺一视同仁,他严格按签到册统计。我心里窝着火,局长、副局长不参与考勤,黑板报上就我和师训股股长是中层领导,这不是让我们没面子吗?师训股股长在我后面抱怨,那天我去医院看病人去了,我可是跟熊局长请过假的。我知道他肯定没请假,他仗着自己的老婆跟熊局长的老婆都在财政局共事,做什么都打着熊局长的旗号。我装着同情他,你请过假还怕什么?苦的是我啊,家里有事忘了跟咱们的任书记打招呼了。

师训股股长的火被点燃,气呼呼地找任雷诺去了。

后面的事是我后来听说的。师训股股长一进任雷诺的办公室就嚷嚷,我那天跟熊局长请过假了,局长的话在你面前也不算吗?任雷诺不急不忙地说,你甭拿局长压我!局长还有一句话你记住没?任雷诺负责局里的考勤工作,半天假必须得跟他请,否则视为缺席。

从此,教育局的签到不再只是个形式了,谁都得认真对待。局里有规定,一个月迟到或早退三次、旷工半天或请假三天,当月奖金泡汤。

碰巧那段时间市纪委暗访各县上班情况,沿淮县教育局成了好典型,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通报表扬。熊局长脸上有光,回来在全县教育工作会上还表扬了任雷诺,并奖励他一辆自行车。

任雷诺还是不喜欢熊局长。熊局长把他在乡里的那套重形式不讲实效的官僚作风也带到了教育上,各学校口号喊得满天响,标语写得吓死人,教学却松松垮垮,缺少实际可操作的教学管理目标。最明显的是两所高中,有名气的老师都跑到外地了,尖子生也流失到附近县市。眼看沿淮的教育就要毁了,熊局长在县里却风光依旧。

腊月二十四的早上,熊局长的岳父死了。接到熊局长的电话,我早饭都没顾上吃,挨个通知各相关单位。

身为办公室主任,给领导的家属办丧事也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下午,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熊局长岳父家。表示哀悼之后,我主动请缨联系灵车、接送来客。

任雷诺是第二天上午到的。上礼金的时候,他拿出来的是一张红票子。按说,作为局里的中层领导,送一百块钱礼金也不算多,任雷诺却跟记账的说,找我五十。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记账的同时看了看任雷诺。他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找我五十。过后我问过任雷诺,局里的中层领导送五百、一千的都有,你要送五十就提前备好啊,还偏偏拿出来一张一百的让人家再找回五十,你这不是明显让人难堪吗?长这么大,我可是第一次见送礼的找人家要找头的。任雷诺不以为然,没见过?这不就见过了吗?他与我非亲非故的,送五十已经很不错了。

熊局长转身走了。熊局长本来离任雷诺不远不近的,听了任雷诺的话他肯定比我更诧异。

夜里我陪熊局长守灵,顺便跟熊局长讲了任雷诺名字的由来。任雷诺小时候叫任宏伟,这名字很有气势,是他父亲起的。他父亲是个不出名的画家,小任宏伟耳濡目染,也爱上了画画。他们家里有几幅临摹法国画家雷诺阿的油画,画的都是日常生活,却美不胜收。比如一个读书的妇女,一对跳舞的男女,一个小酒馆的露天舞场,等等。小任宏伟由此喜欢上了雷诺阿,他也要做雷诺阿,画出平凡中的美。在自己的书本上,小任宏伟把自己的名字偷偷地改成了任雷诺阿。父亲倒还开明,可老师不同意,哪有四个字的人名?叫起来太拗口。小任宏伟第一次坚持自己,说人家的名字就可以四个字,为什么我就不行?老师最后妥协了,说叫任雷诺可以,任雷诺阿绝对不行。小任宏伟没敢坚持,于是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任雷诺。

这个时候我讲任雷诺名字的由来,显然是想和熊局长套近乎,安慰熊局长,别跟任雷诺一般见识,他就是那样不着调的人,从小就是。熊局长听罢,却没吭声。我想了想,又给熊局长讲了任雷诺的另一个故事。小学老师让学生们用“有的……有的……”造句,轮到任雷诺了,他说我们班的同学,有的有蛋,有的没蛋。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傻了。任雷诺呢,还自以为完美,满脸得意之色。这事我先是听局里的同事讲的,可能他们也是想以此证明任雷诺自小就是个很二的人。我后来当面找任雷诺求证过,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承认那像是他做过的事。我讲完这个故事,熊局长终于笑了,他还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年后第一天上班,牛天打电话说,朱求是被公安局拘留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初三我们四个还在一起喝酒哩。牛天说,真的,他聚众看黄色录像。

当时有政策,看黄色录像和赌博不需要抓现行,有人检举就算。朱求是就是被他们检察院内部的人检举了。那几天,我们三个人心里都忐忑不安,一方面感叹江湖险恶,另一方面又怕朱求是供出我们。说实话,那玩意儿我们几个都没少看,他是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弄几盘黄色录像带还不容易?有一次酒后,我们四个来了兴致,还一起在朱求是的办公室看过。

还好,朱求是没有检举我们。但根据上边的政策,他被清除出公检法队伍。

朱求是的事让我们很受警醒。任雷诺感慨地说,唉,其实好东西还是比较多的,比如现在正流行的《还珠格格》……我笑他一个艺术家,喜欢电视上那个没心没肺的小燕子也太低俗了。任雷诺不以为然,谁规定艺术家就不能喜欢小燕子了?连皇上都心仪,我低俗一下又有什么?

低俗就低俗呗,你别弱智啊!任雷诺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像一把火,没有烧着别人,却把他自己给烧伤了。

信很长,任雷诺写了沿淮县教育的严峻形势,并提了几条建议,恳请县领导考虑。信里写的都是实情,建议也很中肯。就是最后落款,谁也没想到是实名——教育局任雷诺。

信最后转到了熊局长手里,县委书记也有批示,请教育局比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任雷诺原指望县里的领导看到自己的信后会在教育系统做一些调研,并针对他的提议搞一些具体可行的应对方案。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局党组会上,熊局长一一化解了任雷诺信中提到的沿淮县教育存在的问题。优秀教师跳槽和尖子生流失,这是目前全社会的问题,并不只是我们县才有的现象。社会资源分配不公,我们又是偏远县区,交通不便,教师待遇上不去,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中招、高招成绩连年下滑,这恰好证明了我们沿淮教育系统是在贯彻上级的教育方针,应试教育还没有害苦我们吗?不能再助长应试教育了,我们沿淮县教育局一定要尽一己之力,大力推行素质教育……

熊局长,列席会议的任雷诺站起来说,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并不矛盾啊,我们不能因为抓素质教育就……

熊局长打断他的话,任书记,搞素质教育肯定是要做出牺牲的,成绩就是明显的例子。你还不能称教育专家吧?素质教育可是我们国家的教育专家们根据国情制定出来的教育方针。教育局作为各级学校的领导部门,我们要站得更高一些,眼光放得更远一些……

熊局长这明显是在偷换概念,任雷诺哪有否定素质教育的意思?我也是列席人员,负责记录会议内容,没有发言权。熊局长知道我和任雷诺是同学,我必须得表明自己的立场。我顾不了任雷诺,只要熊局长讲话,我一边忙着做记录一边装作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熊局长应该都看在眼里了吧?会议结束,我的头都快点晕了。

县里调整正科级干部,熊局长连局党委书记一职也兼了。这是我早预料到的,虽然他缺少教育管理的能力,但要论织关系网,熊局长可是游刃有余。

接下来是提拔副科级干部,教育局分到一个指标。新世纪即将到来,一切都在改革,干部的提拔更民主了,民意测验必须考核优秀。这一点我有把握,平时我注意搞好上级关系,并且下级关系我也丝毫没敢马虎,能办的事我一定给他们办,不能办的,话我一定会说到。果然,全局职工给八位股长投票,我优秀。还有一个优秀,谁也没想到,竟然是任雷诺。我们都不理解,他严格考勤得罪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人投他优秀票。

民主之后就是集中。毫无悬念,胜出者是我。那天的局党组会不是我记录的,我回避了。但事后就有人给我详细介绍会议情况,熊局长先读了我和任雷诺的简介,然后让大家发言。大家一致认为,任雷诺同志虽然工作认真负责,但工作方法简单,目前看来还不太成熟。而杨从众同志,能服从党的领导,工作认真负责,方法得当,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好干部。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和牛天同时升的副科级,他从广电局人事股长调任副乡长,我比他更好,下乡当副书记。

宣布任命之后,我和牛天就去找朱求是和任雷诺。朱求是是我们从酒席上拖出来的,他和他的新同事正在喝酒。从检察院出来不久,他就调到了城建局。听说,他是城建局正在筹备的一个新机构的候选负责人。任雷诺正猫在自己的储藏室里画画,任雷诺很投入,看不出他有多伤心。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敬佩他,也想像他一样,但又怕像他,很矛盾。

任雷诺给我们翻出一幅画,画上是一老一小两个人的背影。任雷诺说,这是《父与子》系列中的一幅。后面那小的,学着前面老者的样子,手背在后面。这幅画,是任雷诺第二次参加河南省画展的作品。

那天我们喝得比任何时候都畅快,我和牛天都升职了,朱求是马上要做城管队队长了,前途都一片光明。只有任雷诺没动,改为局督察室主任,他年龄超了,不适合再做团委书记了。

任雷诺也不气馁,几杯酒过后依然豪情万丈。好好干,记着咱大学时的理想。多做点好事,对得起咱们的身份,好歹咱们也算是知识分子。这话虽然有点扫兴,但每个字都实实在在的,很有针对性。也就任雷诺能说出来,要是换成我们仨,肯定会让人笑,让人骂我们矫情。

我在乡里干满一届之后,我们的书记提拔了,副县长。乡长顺其自然,升为书记。这样一来,就空出个乡长的位置。乡人大主席是最具竞争力的——按沿淮县的惯例,乡人大主席就是乡长的过渡职务。但我也有机会,我分管的工作在各乡排名都靠前。不过,谁都清楚,这年头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这时候,也是最敏感的阶段。县委、县政府楼上人心惶惶,都在四处打探消息,谁想着哪个位置,谁找了谁,谁送了多少……有机会的,竖着耳朵捕捉信息;还没轮上的,趁机收集行情,或者探探路,看个新奇。

一切都对我不利,组织上最后定下的考核对象是乡人大主席。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亮出撒手锏,举报乡人大主席。去年秋末的一天晚上,我从城里回来,撞上乡人大主席把一妇女挤到墙上亲嘴。第二天一大早,乡人大主席就来找我,说他昨夜喝多了。我跟他打哈哈,我也喝多了。城建局那帮龟孙还能放过我?硬朝我嘴里灌,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来的。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任雷诺。被乡人大主席亲嘴的妇女,是任雷诺的老婆,燕小琴。

任雷诺的朋友都知道,任雷诺有两大珍爱,一是画,二就是他老婆燕小琴。用他自己的话说,见到燕小琴,他才知道什么是爱情。

前面说了,任雷诺比我们大,却是我们中最晚结婚的一个。我们为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他却一点儿也不急,说他还没遇到让他有追求冲动的姑娘。

任雷诺爱上燕小琴的时候,她刚刚从麻纺厂下岗。她父亲是检察院的普通干部,当时就住在朱求是楼下。朱求是提醒任雷诺不要浪费时间,燕小琴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又特别漂亮,人家怎么会看上他?任雷诺不死心,朱求是打算硬着头皮去做媒。词儿我们早就替他想好了,你燕小琴没工作,任雷诺好歹也是大学毕业,股级干部,这可是一桩前途看好的姻缘。可任雷诺拒绝了我们的好意,他要自己追,不让我们掺和。他觉得他的小燕子是女神(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称人家小燕子了),别说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就是博士生也不一定配得上她。任雷诺动了大脑筋,他先写了一封匿名信,想试探一下燕小琴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任雷诺在信里面夹了个红心——用红线绕成的红心,很简单的一个造型。信上说,如果你有了心仪的男生,就把这个红心寄给他。任雷诺幻想的最好结果是,燕小琴把红心寄给他,两个人你情我愿,终成好事。让他失望的是,接到信后的燕小琴没有任何反应。朱求是给他出主意,燕小琴可能被你的文艺范儿吓住了。对于这样没文化的姑娘,你不能羞羞答答,直接上!任雷诺被鼓动,堵住燕小琴,像抓燕子一样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高傲什么。燕小琴哪经过这阵势,被任雷诺趁机拥进怀里……

我下乡当副书记的第二年,乡农经站的会计出了车祸,我让在家里赋闲的燕小琴过来顶班。我没指望任雷诺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感激我,但我从燕小琴见我时毕恭毕敬的态度看,我是帮他们解决了一件大事。

燕小琴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走路都低着头。任雷诺一直把她当成小燕子,女儿都十岁了,还像恋爱时那样一口一个小燕子地叫,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疼她。任雷诺经常跟我们说,好女人的一切都是向上的,眉眼、乳房、屁股……过了某个阶段,女人的一切才开始向下,连眉眼都是,没有了年轻时的气盛。他的小燕子是标准的好女人,她的一切始终是向上的,根本不像生育过孩子。

我们相信他的话。燕小琴的裸体我们都见过,婚前的,怀孕的,生育之后的,现在的……当然,都是在任雷诺的画布上。任雷诺不避讳这些,他说,真正的美,应该是面向大众的。说实话,我还真喜欢任雷诺的那些人物肖像画,很干净,有一种纯粹的美。

任雷诺要是知道燕小琴受到污辱,我想象不出他会多受打击。但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写了封匿名信,说乡人大主席生活腐化,利用职权与农经站会计燕小琴勾搭成奸。话是重了点,不重上级能重视?匿名信分别寄到纪委和组织部,很快就见效了。

纪委派人来查,乡人大主席不承认。但燕小琴经不住吓,承认说乡人大主席有天晚上在路上堵住她,亲了她,还在她身上乱摸了一通。没有上床,燕小琴反复强调,乡人大主席要脱她的裤子,燕小琴死活不答应。后来,过来一辆车,乡人大主席才罢手。

不用说,乡人大主席的乡长梦破灭了,我补上了这个缺。那一段时间,我沉浸在迎来送往的祝贺中,忘了燕小琴的事。

任雷诺到乡里来,我那天喝多了,还以为他来祝贺我呢。我跟他开玩笑,说县里调整干部也能拉动内需,你看,县城也好乡镇也好,这段时间饭馆都是客满。任雷诺不看我,嘬了一口我给他倒的浓茶,低声问,从众,燕小琴与那个乡人大主席,是真的吗?

听惯了任雷诺称呼他的小燕子,猛一听燕小琴,感觉特别别扭,酒也醒了一半。别听他们瞎说,你还不相信燕小琴?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乱七八糟的事?不可能。最多,是那个乡人大主席想乱来……

狗日的,我去剁了那个狗日的!任雷诺把手里的杯子朝地上一摔,就朝外冲。

我说的是真心话。燕小琴不会说假话,乡人大主席肯定是没得逞。可这事,一传出来就走形了。我抱住任雷诺,心虚地劝他,你先听我说,乡人大主席这一段就没来上班,说是病了。你别在这儿折腾,你一折腾全乡不都知道了?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要什么脸?任雷诺涨红着脸,直喘粗气。

遇到这种事,哪个男人也冷静不了。任雷诺让燕小琴辞了工作,别说一千多,就是给一万也不能再进这个狼窝了。燕小琴声泪俱下,任雷诺还是不相信她。即便燕小琴没有失身,一想起自己心爱的小燕子被另一个男人摸过亲过,任雷诺心里就堵得慌。接下来的副科级调整,任雷诺斗志全无。这之前,任雷诺也错过了一次机会,听说他临时被派到九寨沟开会,回来已经尘埃落定。不用猜,肯定又是熊局长设的局。

年底,听牛天说,任雷诺离婚了。我们四个时不时地还会聚一聚,地点转到朱求是新开的江城大酒店。江城大酒店其实并不大,只有七个包房。现在都这样,酒店无论大小都喜欢在名字里加上一个“大”字。酒桌上的话题避开了女人,主要围绕官场的动态、上级的嗜好。我装着过尽千帆的样子,劝任雷诺,你在外面有几面彩旗没什么,何必非要拔掉家里的那面红旗呢?任雷诺奇怪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即使互相欺骗下去也比离婚好?我觉得很不道德,没感情了还不离,那是欺骗,是虚伪!我讨了个没趣,他还不解恨,又扔过来一句,杨乡长,这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不离婚的原因?牛天俯在我耳朵边说,别理他,他喝多了。不用他劝,在任雷诺面前我的脸皮早练厚了。

2006年,沿淮县换了县委书记。新书记是从另外一个市里交流来的,姓鲍,名东旭。这名字按说很有意味,东旭,东方旭日。可不久,就有人偷偷地给新书记改了名——鲍茅台、鲍中华,说他喝酒只喝茅台,抽烟只抽中华。只是传,我们也弄不清真假,县委书记官太大,我们一般干部没有机会与他同桌吃饭。

也该任雷诺走运,左拐右拐的,竟然跟新来的书记扯上关系了。要知道,在一个小县城,能与县委书记拉上关系,那可是前途无量的事。

任雷诺的哥在省内一所三本大学教书,他回沿淮,我们四个在江城大酒店为他接风。姓鲍的本来就少,任哥哥听我们提到鲍书记,马上警觉起来,问,鲍书记是不是从漯河调来的?牛天说是,漯河某区原区长。任哥哥一拍桌子,天啊,他是我大学同学!

那天晚上有三个人喝醉了,任雷诺、牛天,还有我。任雷诺喝醉属正常,他基本上每喝必醉。起初,我还矜持着,当乡长的,这样的酒场见得多了。一听鲍书记是任哥哥同届同专业的同学,我马上惊了,想个点子推翻了先前不敞开喝的理由。明天的工作交给副乡长吧,少了咱乡长地球就不转了?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干了。我喝醉,是想提前庆祝自己要当书记了。只要给我个线头,我就有本事把这根线捋顺。在官场摸爬这么多年,我自信自己有这种本领。我猜,牛天也跟我一样,心里早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让我纳闷的是,朱求是一滴酒都不沾,难道他想当一辈子股长?他说他晚上有事。球,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去陪他的那些个相好?

第二天,朱求是出差,剩下我们仨全天都陪着任哥哥。任哥哥给鲍书记打电话,鲍书记很热情,说晚上在招待所贵宾一号房请他吃饭。

那天晚上的宴请我们都参加了。我们陪了任哥哥一天,头天晚上还喝醉了,还不是为了鲍书记的这次宴请?朱求是也从省城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的。

我们沿淮县的招待所条件并不好,但贵一、贵二的装修着实配得上那个“贵”字。贵一、贵二是专门给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只要他们两个在家,贵一、贵二随时都得备着,谁都不能用。那是我第一次进贵宾厅吃饭,我一个乡下的乡长,哪有机会在这儿做客?

贵一与外面反差很大,里面房间阔大,足有四十个平方。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署名范曾。任雷诺看了看,说是赝品,哄当官的。

鲍书记说,老同学回来了,咱今天不喝洋酒不抽外烟。服务员把烟酒搬上来,果然是茅台、中华。这儿的服务员个个身材高挑,穿一身开着很高衩的旗袍。朱求是还不接受教训,眼睛跟着服务员,都快绿了。直到我拍了拍他的手,朱求是才恢复正常。怪不得他的同事都戏称他黄队长——他早升任城管队队长了。

我和牛天都很矜持,不敢放开喝,怕在鲍书记面前出洋相。只有任雷诺,还跟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伸筷子搛菜,大大方方地喝酒。任哥哥低声劝他少喝一点儿,他不领情,鲍书记准备了这么好的酒,不喝岂不却了鲍书记的盛情?

放开喝,鲍书记示意服务员给任雷诺满上。

任哥哥适时向鲍书记介绍,我这弟弟,还是有点才气的,参加过一次全国画展、两次全省画展。

鲍书记赞赏地点点头。

任雷诺手上搛着一筷子菜,忙里偷闲地向鲍书记笑了一下。任哥哥拉拉他的袖子,站起来,来,我们兄弟俩敬老同学一杯!三个人喝完,任雷诺转身又招呼服务员添上。任哥哥不好意思地向着鲍书记,请老同学多关照咱弟弟。

熊局长听说了任哥哥与鲍书记的这层关系,第二天也来请他。熊局长的目的很明确,想请鲍书记,任哥哥只是个桥。遗憾的是,鲍书记辞了,说是上面来了领导,他走不开。没有了鲍书记,那天的饭吃得很没味,跟没放盐似的。中间我偷偷泼了一杯酒,被任雷诺当众出丑。从众,你不喝可以,但别泼酒——酒可比油贵啊!酒席上泼酒的事,谁没干过?被人当众揭发出来,我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也是任雷诺干的。任雷诺搞得我特别尴尬,当时在场的还有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我只好勾着头,一迭声地道歉,喝多了喝多了。

人家任雷诺跟没事一样,一如既往,喝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尽兴。

任哥哥、朱求是带着任雷诺先走,我和牛天、熊局长,还有那个副部长正好凑成一桌,打了会儿麻将。说起任雷诺,熊局长讲了个笑话。有天上午,上面下来一个学者,给老师们做讲座。时间还早,我找任雷诺过来陪他聊聊天,任雷诺好歹也算个画家,他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我跟学者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县著名的艺术家。本来我想说画家的,后来想想,艺术家好像更大些,临时改了口。还没等我介绍完,任雷诺就靠到沙发靠上睡着了。还是人家学者脑子转得快,说真是艺术家,行为艺术家。我哭笑不得,任雷诺倒是会配合。

这下好了,鲍书记一来,任雷诺多少年没解决的问题有希望了。熊局长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好像任雷诺没提拔都是因为前任县委书记,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第二年春,县里大面积调整干部,我升任乡党委书记,牛天回城当了文化局局长。熊局长还是教育局局长,这个位置他坐了八年,听说鲍书记有意要换掉他,候选人是两个乡党委书记。熊局长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辗转腾挪,保住了自己的位子。

县里召集全体科级干部开会,统一思想,不传谣不信谣。每次干部调整都会有一些小道消息传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传得更多、更广。说牛天送了十万才当上文化局局长,他一个副书记,凭什么一步就做了一把手?虽说不是大局,到底是回了城,还一把手!说任雷诺没送礼,想靠他哥跟领导的同学关系,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些传言还真奇怪,你不信吧,为什么传得那么准确呢?比如我,上次人家说我当乡长送了五万,这次说我当书记送了十万。送钱的时候,就我和鲍书记,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任雷诺没动,让人大跌眼镜。后来任哥哥向鲍书记问过这事,鲍书记说忘了,还埋怨说,你弟弟也不来找我谈谈,那么多人要求进步,我哪能都记得住?

我私下里曾经语重心长地劝过任雷诺,人情是一,意思意思也很重要。雷诺啊,你得适应。任雷诺眼睛一瞪,适应?适应你们这些官僚的领导,做你们的顺民?我用手朝下比画了一下,雷诺,先别激动。中庸你应该比我熟吧?有你哥的面子扛着,别人送十万你送五万,既有人情又有实惠,这不就是中庸?任雷诺不激动了,换成一副讥讽的腔调,你还真能糟践中庸啊,是不是把你大学里学到的东西都活学活用到官场了?我知道任雷诺又二起来了,懒得跟他饶舌,转身走了。就让他自己生活在真空里吧。

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上也没有朱求是的名字,他还是那个城管队队长,跟任雷诺一样,原地踏步,股级。

我突然想起大学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过的话,说我们都是四棱四方的石头,经过社会的打磨,棱角才会磨平磨圆,才能融入社会。校长说得真对,这不,我已经磨平了,牛天也应该磨平了,只有任雷诺还四棱四方的。不急,时间还长着,任雷诺也不会例外,早晚也会磨平的,我想。

我手下一个副乡长,写匿名信揭发我喝酒喝死了一个村干部。

我没当回事,这事早摆平了。一个多月前,我带着几个人下去检查工作,村里留着不让走,找了几个村干部陪酒。喝到中途,有个村干部红着脸提了个请求,他小舅子寡汉条子,六十多岁了,一直跟着他,看能不能给他定个五保户。按政策,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喝多了,信口说,你要是把这杯酒喝了,就给你办。那杯酒足有三两,我本来是开玩笑,对方生怕我改口似的,抢过去一饮而尽。半夜里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说那人给酒闹死了。我赶紧让人去做善后工作,对外就说男人心脏病突发。乡里赔偿二十万,给他老婆弄个低保,再给他小舅子定个五保户。火化那天我没去,怕目标太大,派了民政所所长过去。所长回来跟我汇报说,还好,挺热闹的。那村干部信教,去了好多教友,又唱又弹的,很有仪式感。所长见我眼睛还盯在报纸上,一声不吭,就很局促,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信教还真不错,死了很排场。

市纪委工作做得很细,跟当时酒桌上的人逐一谈话后,又做通了死者家属的工作,拿到了赔偿协议。我被叫到县委招待所。

我是下午被纪委叫去的,当天晚上就被放了出来。鲍书记跟纪委做了工作,人家不再追究此事。听说,鲍书记的连襟是省纪委的副书记。

第二天上午县委礼堂有个会,本来是各乡镇、局委分管宣传的副乡长、副局长参加,鲍书记却特意嘱咐我参加。电视台的摄像机对着我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还是鲍书记高,他这是让我在全县亮相啊,表明我杨从众出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晚上我推了很多饭局,牛天设宴为我压惊,就我们兄弟四个。

酒桌上,朱求是讲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有个小偷钻进了“狗东西”的办公室,偷到九十七万现金。小偷被抓后,“狗东西”授意派出所所长,让小偷只承认一千。任雷诺靠在椅背上,说,小说看多了吧,人家都是傻子,办公室放那么多现金?朱求是好像不屑与任雷诺较真,但为了让我们相信,交底说是派出所的哥们儿告诉他的,绝对可靠。

按朱求是的性格,这事应该是真的。但我刚刚经历此劫,还不全是鲍书记帮忙?我言不由衷地打着酒嗝说,鲍书记是好人,关键时候没扔掉咱!牛天笑,你以为他是救你啊?他那是救他自己!

任雷诺愣了,他没太听懂我们的话。

现在“狗东西”见钱才办事的传闻到处都是,朱求是转向任雷诺,雷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送钱,什么关系也不行。

任雷诺沉着脸,没有说话。我指着朱求是说,你没送,我相信。你跟雷诺不一样,你是不想挪位置。城管队队长油水多大啊,哪个副科级的位置比得过你?我那天有点忘形,话说漏了,这一说还不等于承认自己送过礼了?没关系,反正都是自己人,他们还能害我?

任雷诺还是不开窍。一说领导你们就离不开钱和色,领导要都像你们说的那样,那国家不早就瘫痪了,咱们还能在这儿安心喝酒?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鲍书记肯定是事多忘了我的事,他要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早出事了?

朱求是拍拍任雷诺的肩膀,赶紧醒醒吧,这可是咱沿淮县最好的时候,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当然,也是最糟糕的时候,苦的是老百姓。

我看看牛天,这话怎么这么熟啊?

《双城记》的开头,牛天很文艺地开始朗诵。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

任雷诺喝光杯里的酒,在桌上顿了一下。你们这是诽谤知道不?没凭没据的,乱讲!他真生气了。

我叹了口气,雷诺啊雷诺,官场的事也就我们跟你说实话。

任雷诺不领情,红着眼睛瞪着我,杨从众,既然你跟我说实话,那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说说,你是不是逼过那人喝了一满杯酒?

谁逼他?酒话也能当真?我说的是实情,在纪委那儿连酒话我都没敢承认。

酒话?别忘了你可是党委书记!任雷诺紧追不放,既然你没错,为什么还赔人家二十万?

我那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也喝多了,竟跟任雷诺辩起来。

你还知道人道?按你的说法,你把人家喝死了人家还得感谢你?任雷诺笑起来。不过,他笑得有点瘆人。

可不,就他那家庭,恐怕这辈子也挣不到二十万块钱……

杨从众啊杨从众,任雷诺点着我的鼻子,又转向牛天,转向朱求是,看看你们这些人,还算人吗?活脱脱的鬼!连鬼都不如,鬼还知道只在夜里出来,把白天让给人。

牛天夸张地笑起来,哈,你在和你的鬼兄弟喝酒啊?

谁跟鬼是兄弟?任雷诺站起来,再次指着我们。哪天我挨个扎你们一刀试试,看看你们身上还有没有血。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我们仨。

任雷诺喝多了,我们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我们要是都像他,到处跟人生气,还能有今天?

政协马副主席到我们乡搞调研,问我知不知道谁的乒乓球打得好。马副主席是我的前任书记,刚到政协。我给他介绍任雷诺,教育局督察室主任。任雷诺来过我们乡几次,马副主席见过他,印象还不错。马副主席问,有多好?我说具体我不清楚,但他得过全县的冠军。马副主席跟我透了实情,新来的侯主席喜欢打乒乓球,而且打得相当好,上大学时得过全校的冠军。政协你也知道,事不多,侯主席没事就想锻炼锻炼身体,但苦于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我说其他我不敢保证,您要是想找个陪练,任雷诺绝对称职。我的意思其实是,我只保证任雷诺球打得好,他要是在政协出了其他什么事,我可是有言在先。

接下来,马副主席就想调任雷诺过去。我说慢,您不了解这人,您要是说调他过去陪领导打球,他肯定不去。马副主席说,那是,这理由也上不了台面啊。他能写吗?我说,不光能写,还能画——全国画展他都参加过。听说最近他的画又一次被全国画展选中,好像是一幅人物肖像。跟马副主席说这些没用,他不知道全国画展的意义,他只知道自己的主席需要个乒乓球陪练。我像个媒婆,赶紧转变策略,接着夸任雷诺这朵花能写会画,办个宣传栏、写个报道那都是小菜一碟。马副主席当场拍板,调他过来负责政协的通讯工作,沿淮县政协还从来没有在《协商论坛》上露过脸呢。马副主席提前声明,你那同学还是个股级干部,想一步调过去难。他要愿意来,先借调。

人真是一种很怪的动物,任雷诺远不如我的时候,我老有一种俯视他的感觉,能拉他一把让我很有成就感。但当他快要追上我的时候,我又特别想踩他一脚,与他拉开距离。

我去跟任雷诺说,他还不太乐意,说他不喜欢那个政协主席。前年他给当时还是常务副县长的侯主席发了个短信,说禁烧麦秸的工作马上又要开始了,头一年的奖金怎么还不发。他的秘书马上打来电话,问他是谁,哪个单位的。任雷诺大大方方地回答,教育局的,任雷诺。很快,县里召开禁烧工作动员大会,同时发放头一年的奖金,只有教育局没有得奖。任雷诺气不过,给政府办打电话询问,受批评的单位既然没有教育局,为什么教育局没有奖金?人家说,对不起,这是领导定的名单。任雷诺心想,如此小气的人,也配当领导?

我骂他,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当股长不止十五年了吧,要是想一辈子只当个小马仔,就好好待在教育局吧。朱求是也开导他,政协门路大,每次提拔干部分配的名额多。牛天趁机威胁他,知道你们熊局长为什么在大会上表扬你风格高不跑官吗?他真是表扬你?恶心你哩!你老告他的状,他心里肯定恨死你了。任雷诺不服气,我什么时候告过他的状,我那是反映教育上的问题好不好?牛天看他又要耍牛脾气,赶紧投降,好好,你是反映问题。趁任雷诺去卫生间,牛天不吐不快,真是一根筋啊!向上反映单位的问题,还不等于打一把手的脸?

到了新的工作环境,任雷诺振作了很多。马副主席打电话说,你那同学,还真有两手,半年就在《协商论坛》上了四篇报道。

最关键的,我听说任雷诺很快进入了他真正的角色,开始和侯主席练球了。进了大衙门,任雷诺真的进步了,能把成见放进肚子里,笑脸摆到外面了。

侯主席上任后,让人把闲置多年的资料室收拾收拾,改成了乒乓球室。但整个政协没有乒乓球高手,侯主席连对练的人都找不到。任雷诺去政协的第二天,马副主席就让他去陪侯主席打球。

球打得怎么样?侯主席本来没有对任雷诺抱多大希望,他以为任雷诺肯定是马副主席的什么关系。这年头,想朝政协调的人多了。侯主席才来,没太管下面的事。

任雷诺回答,差不多吧。

差不多?侯主席很意外。在领导面前,一般人都会谦虚一下,留点把握,是礼貌,也算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交起手来输了,也算有言在先。任雷诺没有谦虚,他跟侯主席说,应该还不错。这是实情,任雷诺夺过沿淮县教育系统的乒乓球冠军,他有不谦虚的资本。

侯主席生得高高大大,乒乓球打得相当好。因为天热,上衣很快就湿透了。反正都是男人,侯主席也跟其他人一样,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任雷诺后来跟我讲,说他特别受不了的是,一个成年男人拿着湿毛巾谄媚地去给另一个成年男人擦背上的汗。这事其实我们早已司空见惯,我宽慰任雷诺,你想啊,如果侯主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那个上前去给他擦汗的人,多伤人心啊!别管他们了,只要你不去擦不就行了?

第一天对打的结果,任雷诺输了五局,赢了四局。侯主席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对手,大呼过瘾。

任雷诺明显不服气,他觉得他有把握打赢侯主席,这两年没摸过几次球拍,刚刚找回来感觉,又结束了。侯主席晚上还有活动,只好约好第二天再战。

任雷诺到政协一个月不到,县里开始搞公务员清贷工作,银行拉出的名单中有任雷诺。他给人家担保三万块钱,贷款人联系不上。任雷诺慌了,按规定,担保人工资当月起停发,充贷款。

牛天跟我说,他找过银行的人了,人家说这是县长主抓的事,银行做不了主。我仗着跟那家银行的领导熟,打电话问,能不能发一部分?我这同学,可是靠工资吃饭的。你停了他工资,他怎么生活啊?银行领导也很无奈,牵涉的人太多,县长专门指示,谁也不能开口子。

谁都知道侯主席当常务副县长时跟县长关系铁,但依任雷诺的脾气,是断不会向侯主席求助的。球友是球友,不能污染了这层关系。任雷诺多次在我们面前说过这话,堵死了我们让他找领导的路子。我想了个法子,请马副主席在侯主席面前提一下这事。我的意思是,侯主席这次要是解了任雷诺这么大的急,任雷诺也是人,心存感激这是必然的,有利于将来政协的安定团结。最后这句话我没敢说,怕马副主席埋怨我送了颗定时炸弹给他。任雷诺毕竟是我推荐过去的。

果然,侯主席马到成功。我打电话给任雷诺,心想他肯定会为自己当初的担保后悔不已的。没想到,任雷诺还是理直气壮的,我后悔什么,又不是我的错,要怪也只能怪我那朋友不江湖。明儿个你杨从众遇到难处了,让我担保贷款,我能不担保?

任雷诺还真问倒了我。

交友不慎说明你也有问题。我不甘心,跟任雷诺炫耀我就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我那些朋友,谁会做这样的事?

你还好意思提你那些朋友!醒醒吧,他们哪个不是冲着你头上的乌纱帽去的?任雷诺直戳我的肝脏,杨从众,还记得你拍胸脯跟我们讲你那个副乡长绝对是你好兄弟的场面吗?那么好的兄弟背后还捅你刀子?

我一时无语。官场上所谓的朋友,谁不明白啊?

任雷诺继续戳我,我承认我没有多少朋友,但也没有多少敌人。你敢说你没有敌人?做人,最重要的是,坦坦荡荡。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我的苦心根本没起作用。马副主席夜里给我打电话,问,任雷诺是不是有病?我一愣,马上意识到任雷诺肯定又犯浑了。马副主席说,下午打完球,侯主席招呼几个球友一起吃饭。任雷诺突然问侯主席,前年禁烧表彰,所有参与单位都有奖金,为什么独独没有我们教育局?我在电话里讪讪地说,这事任雷诺跟我提过。马副主席很气愤,侯主席哪能记得几年前的事?任雷诺还不罢休,提示说,我当时给你发了个短信,可能你生气了,让秘书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教育局的任雷诺,结果,那年只有我们教育局没奖金,全局上下都埋怨我找事,白白忙活了一个麦季。侯主席很尴尬,一时应对不上来,随口敷衍道,怎么能是白忙活了?工作嘛,也不是为奖金……

还好,侯主席并没有计较,任雷诺很快被正式调到政协,在办公室配合工作。谁都知道,任雷诺赢得领导青睐是因为他的球技,他就像一杆旗,引得政协大小干部私下里都开始练起了乒乓球。沿淮县的乒乓球馆也应运而生,生意还特别火。

任雷诺的生活重新有规律起来,晚上下班回去画画,一周打三次球。这规律先前被燕小琴的事给打乱了。朱求是跟我说过,任雷诺找过好几个相好的。他说他要报复,为他曾经的坚守。这是好事,我说。任雷诺知道去找女人,总比搂着一个充气娃娃睡觉好。有一次我去任雷诺住的地方,在他床头发现了一个充气娃娃。那东西我第一次见,以前只是听人家说过。任雷诺瞥了我一眼,有什么奇怪的,你们找个二奶比买个母鸡都容易,还不兴我用充气娃娃?任雷诺并没打算转移话题,他还就此发了一通议论。充气娃娃惹着谁了?比起女人,我更喜欢这个东西。它对我多忠诚啊,不欺骗我,更不会背叛我。这事我以前没敢跟外人说,心里却一直担心,像这样下去,任雷诺早晚会疯掉的。朱求是这么一说,我反倒放心了。我相信朱求是的话,他们俩都在城里,经常在一起胡吃海喝。别看朱求是只是一个城管队队长,没见他什么时候缺过钱。沿淮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谁不巴结他?有次朱求是喝多了,当着任雷诺的面跟饭馆老板咬过牙印,我这哥们儿,什么时候来都记到我头上。朱求是这人我们都清楚,有钱是有钱,但谁也别想占他多大的便宜。任雷诺可不客气,从网上钓到女人就朝饭馆带,账都记到朱求是名下。其实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县城这么小,好歹有点面子的女人谁不怕碰上熟人?

朱求是还跟我们爆料,任雷诺曾被人砍伤过。

有天晚上,任雷诺给他打电话说外面下雪了,咱去喝酒吧?朱求是在电话里笑,说他是典型的文艺青年,下雪跟喝酒有什么关系?笑是笑,酒还是要出来喝的。喝到中途,任雷诺接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听口气像是刚钓上来的。任雷诺也不瞒朱求是,说是有个插座闲着,他得去插上。那个时候任雷诺微醺,还能在雪地上骑车。第二天一早,朱求是就接到他的电话,让他送点钱去医院。朱求是去了,医生正在给任雷诺缝针。他背上有三处刀伤,胸前一处。原来,任雷诺去为女人接通电源后,趁着酒意,赖着不走了。他喝了酒,人家一个女人哪能拖得动他?结果女人的老公早晨突然从乡下回城开会,抓了个现形。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怎么敢动有老公的女人?怪不得有段时间任雷诺一直躲着我们。

朱求是还故作神秘地问我们,知道那女人的老公是谁不?

我们都摇头。

乡人大主席。朱求是诡异地向我们伸开五个手指头,任雷诺跟我炫耀,那是他用过的第五个乡人大主席的插座。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任雷诺现在工作舒心了,业余时间画画打球,人正常多了。前几天我听到风声,说他跟燕小琴好像复婚了。

周末在街上遇到牛天,我让他联系任雷诺晚上聚一聚,都带上家属,也算为他们复婚祝贺。牛天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他们住是住到一起了,听燕小琴说,任雷诺不愿意办手续。牛天分析,可能是心里还疙疙瘩瘩的。我说,废话,哪个男人摊上这事心里没有疙瘩?

那一年的年底,马副主席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联系熊局长,最好在教育局争取一下。政协两个进副科的指标,三个候选人。开会讨论人选的时候,侯主席一上来就提了两个年轻人,谁敢反对?就定下来了。

我没有找熊局长,熊局长要是知道了,暗地里说不定有多高兴呢。任雷诺啊任雷诺,就你那傻样,就是到了更高的机关,也升不上去。任雷诺借调到政协的时候,牛天跟我说,熊局长专门开了一次局党组会。会上有人听到熊局长对任雷诺的溢美之词,竟然不识时务地接过熊局长的话说,教育局得留住任雷诺,这可是个人才,他走了,宣传这一块是个很大的损失。牛天学着熊局长的样子,手一挥,让人才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吧!熊局长不敢再阴,只好挑明了自己的意思,要求谁也不能跟政协的人说任雷诺的坏话,认认真真地把任雷诺这尊神送出去。任雷诺成了神,听到这儿,我也笑了。也难怪,任雷诺两次上书反映沿淮县教育存在的问题,虽说后来都被熊局长一一化解,但肯定也让他出过一身冷汗。牛天还说,任雷诺走后,熊局长长长地松了口气,说终于排除了一颗地雷。

后来碰到一起,熊局长主动跟我说过这事,教育局只有一个指标,那么多人争,怎么轮得上任雷诺?再说了,任雷诺又借调走了,名不正言也不顺啊。唉,他怎么没有在政协争取一下呢?我知道争取的意思,让任雷诺那个憨蛋给谁送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任哥哥没有再给鲍书记打电话询问,再问明显是自己找难堪。任雷诺的政治生涯眼看就快要到头了。也不亏他,我一再叮嘱他给鲍书记送点钱过去,拉上这个关系不容易。任雷诺不服气——其实他什么时候都没服气过谁,鲍书记不是那样的人,要真是,行贿也得追究责任。他可不想犯罪。我说,送礼收礼这事哪能让你亲眼见到?你听到的还少?任雷诺很坚定,我不信谣言。我笑,天啊,你还当谣言?无风不起浪知道不?沿淮县这么小,别说鲍书记这样的大人物,就是你任雷诺捂着嘴在北关咳嗽一声,也能传到南关去。你就别装了,也别硬撑着了。该妥协的时候,咱必须得弯下腰。

我知道任雷诺是不会听劝的,他这个人,是一个能够把自己做得很彻底的人。每次都是这样,但我总是不死心,社会这么现实,我不信任雷诺看不到。

是地雷总要爆炸的,这是任雷诺自己的原话。

年终,文艺界人士座谈。因为与发展经济无关,这样的会已经好多年没开过了。开不开也无所谓,无非是形式上的总结与展望,最后形势一片大好。但这一年不一样,一个新来的领导不了解任雷诺,指着他让他发言。任雷诺把座谈会的资料往桌上一拍,唱起了反调。要是都像大家刚才说的那样,广播电视这么好,作协这么好,曲协这么好,音协也这么好……我们沿淮县的文艺事业岂不比北京还要红火?领导们应该好好看看我们县的电视新闻,除了政治上没问题,文法语句到处都是毛病。不会编写的人占着编制,能编写的进不去……

抓文化工作的副县长目瞪口呆。不光副县长,我听说全场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这还只是小爆炸,更有威力的爆炸还在后面。

春节一过,又是每年例行的政协会,也是一年中政协最忙的时候。我是人大代表,但作为乡镇一把手,还得列席政协会。会开到第二天,送“两会”代表进会场的大巴车突然取消了,招待所院里多了则通告,请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步行去会场。我在人群里找马副主席,发现他一直黑着脸,像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说是政协有人打电话跟上级举报沿淮县浪费国家资源,“两会”代表驻地离会场仅一千多米,却包着几辆豪华大巴接送。

我没有问是谁,一听说实名举报,除了任雷诺,哪还有这么傻的人?

我给任雷诺打电话,他一接电话就笑。杨代表,没以前舒适了吧?总共才一千一百多米的路,你们还坐车,真是腐败啊。我不想跟他这种人讲道理,讲也讲不过他,就呛了他一下。一千一百多米,你量过?那边笑得更厉害了,没量过敢举报你们?我叫着任雷诺的名字,说你这样,还想晋副科不?你不是明显惹领导不高兴吗?任雷诺说,我就是想让他们不高兴。晋不了副科我就不活了?我这个股级干部滋润着哩。我就是要让你们有所顾忌,不能胡来。

任雷诺还真是用米尺量过后才跟省纪委打电话的。现场的围观者向我描述任雷诺当时的认真劲儿,说他就像是在做一项科学实验,真可谓一丝不苟。米尺是朱求是借给他的,我问朱求是,他有病你也有病啊?朱求是很无辜地辩解,他借个米尺我能不借给他?要知道他有这一招我肯定不借给他。我当时也很纳闷,问他要米尺量什么。他神神秘秘的,让我不要急,等着明天看好戏。

熊局长要是听说了这事,肯定会捂着嘴笑。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政协会第一天他就被市纪委带走了。打从他岳父死,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也太贪了,岳父的丧事连各乡镇小学都没有放过,挨个让我通知。收到的礼金没地方放,一张席梦思床堆得满满的……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先说国家的。汶川大地震,举全国之力救援。上级号召党员捐款,也不知从哪一级传下了具体数额,一般党员捐五百,科级干部捐一千。大家都很踊跃,电视上的那个惨状,让人不忍。也有个别心里不太乐意的,表面上却一样爽快,谁愿意被人指责没爱心?

任雷诺不仅心里不乐意,还积极表现了出来。这哪是捐款?这叫摊派!马副主席赶紧把他叫进办公室,让他别嚷嚷。任雷诺不买账,不让说?只有没道理的事才怕人家说。

任雷诺不捐,政协这项工作就无法完结。马副主席打电话给我,我觉得这事奇怪,这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善恶分明的任雷诺的作为。人是我推荐过去的,钱又不多,我跟马副主席说,我替他捐,请老领导先替我垫上。

真相是朱求是告诉我的。汶川地震后的第三天中午,他们俩在一小饭馆吃饭,电视上正在直播地震救援的场面。任雷诺酒也喝不下去了,带着朱求是要去捐款。正好红十字会在街上设有捐款点,任雷诺把所有的兜都翻遍,翻出一千二百六十九块钱,全捐了出去。听口气,陪着的朱求是也没少捐。

我把情况跟马副主席汇报了,我怕政协的同事误解他。没想到,马副主席在政协的例会上讲了出来。任雷诺很生气,打电话把朱求是骂了一通。

接着是任雷诺的女儿考上大学。任雷诺还真有命,女儿被重点大学录取。

这些年,人有钱了,送礼的由头也多了。比如孩子考上大学,以前就没人随礼。真要随的话也无所谓,那个年代大学难上,随礼也随不了几个人。现在就不一样了,大学扩招,上大学太容易了。每年暑假,我随的上学礼都不止五十个。

接到任雷诺的电话,我推掉了其他应酬。到了江城大酒店,门口没多少车,不像有人办酒席待客的样子。我正疑惑,朱求是从里面出来了。别瞅了,没有其他人,就我们四个。

任雷诺只请了我们哥几个,不收礼。

那天晚上,我很少说话。不痛快,真的。任雷诺是想陷我于不义啊!他在政协这样做,让其他人怎么办?领导怎么办?任雷诺哪管别人,喝到酣处,依旧慷慨激昂。我也是一俗人,但我不想太俗。平时我们老是义愤填膺地说腐败,为什么不能先从自己做起?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任雷诺,你还青春期啊?咱能不能说点人间的事?

气的是我们,任雷诺依旧若无其事。过后,我们仨商量,一人出两千块给他女儿买台笔记本电脑。

电脑是我送去的,任雷诺正好在他的储藏室画画。我没让燕小琴叫他,嘱咐她,任雷诺要问起电脑的由来,就说是女儿的母校送来的奖品。燕小琴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让我看,嘟囔着,都什么年代了,女儿上大学了他还拿笔记本当礼物。说罢,又叹了口气,说她早习惯了任雷诺,他做什么事她都不觉意外。我翻开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任雷诺写给女儿的赠言:对于我们无法改变的丑恶现实,做到不顺从不屈就;对于我们追求不到的殊荣与美好,保持崇尚与欣赏。

好长一段时间,我老在回想任雷诺的这句话。任雷诺做到了吗?我肯定是没做到。我承认我们早就被污染了,只有任雷诺还是大学时的样子,傻傻的,但我内心里还真有点敬重他。

最让任雷诺扬眉吐气的是,教育局搬迁了,为了保护黄叔度墓,建黄叔度公园。任雷诺教育我们,看,上面的领导还是办实事的,不像你们这些小鬼,一个一个只想着往上爬,只想着把自己的兜塞满……

话音未落,鲍书记却被省纪委“双规”了。很多传言得到了证实,小偷偷走九十七万的事是真的。正是这件事,让鲍书记身陷囹圄。纪委当晚就从他办公室搜出三十二张银行卡,现金一百四十万。县里几乎所有的正科级干部都给鲍东旭行过贿。

两个月后,官方宣布,鲍东旭有两千一百多万元来历不明,已经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任雷诺的天,一下子塌了。任雷诺特别不理解的是纪检部门的政策,行贿者如若主动交代,行贿多少再罚多少,免予处分。钱能抵刑罚?法律不是说,行贿与受贿同罪吗?

任雷诺的父亲也病逝在那年的腊月。任雷诺说服任哥哥,没有开追悼会,拒收礼金,只在葬礼那天早晨搞了个小型的告别仪式。

市日报记者来采访,说上面正要树这方面的典型,移风易俗,丧事简办。任雷诺说,心里难过,不想说话。记者一气之下,走了。我批评他,人家是来宣传报道你的,平时咱请都请不来。任雷诺不领情,走了更好,我又不是为着让他采访才这样!

看到没,这就是任雷诺。按我们大学校长的话说,我早已经磨平了棱角,从别人叫我杨主任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棱没角了。到杨乡长、杨书记时,已经不只是没棱没角了,是圆了,磨圆了。牛天也是。朱求是就更不用说了,他比谁都隐藏得深,属于那种神仙级的。唯有任雷诺,管他沧海桑田,还那样。

我年前就到政协了,拟任副主席,因为要等新一届政协委员会选举通过。

这次我是真没有送礼,市里创“三杯”,各县排名第一的乡镇,主持工作的党委书记直接升副处。我才四十露头就来政协养老,不少人肯定笑我没本事。

到政协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称呼任雷诺。这本来不是个问题,单位里上级叫下级,都是在姓氏前面加一个“小”。“小”字亲切,但也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小任?肯定不行,撇开年龄不说,我们还有同学关系呢。最稳妥的叫法是后面带上职位,某书记、某主任或某局长。任股长?也不行,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还叫他股长就有点羞辱的味儿了。第一次听侯主席在外面叫他老任时,我也觉得别扭。听得多了,才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太机智了,既不失敬意又亲切,重要和不重要的人都可以这么叫。

任雷诺第一次在我面前发飙,是在新一届政协会议的准备会上。他提出疑问,为什么文学艺术界委员名单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文学艺术界人士?大家都埋头装着看手上的名单,没人答话。我仗着是任雷诺的同学,加上刚来政协,想表现表现。老任,不是有文联的领导吗?任雷诺根本不给我面子,文联的领导只能算领导,他是会写啊还是会画?他有什么艺术特长?我只能扛到底,文联领导就是管理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他当委员更有代表性。任雷诺紧追着这个问题不放,好,即便他有资格代表文学艺术界,这个名单上还有谁是搞文学艺术的?今年外面把咱政协说得很没脸,说当个政协委员都得请客送礼。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咱们这一届的政协常委不是官太太就是领导的儿媳妇,老百姓能是瞎子?……侯主席及时拦住他,老任,这个问题咱们会后再交流吧,当务之急是大会的准备工作。

下去后,侯主席让我找任雷诺沟通沟通,让他注意影响,争取今年把他的副科解决了。

任雷诺还是一肚子意见,我提的意见不也属于准备工作?这事跟他说不清,我开门见山,侯主席打算年内给你解决待遇问题。任雷诺问,这跟我提的意见冲突吗?对了,我问你,今年你们还给委员租大巴吗?我说,不租了。任雷诺很认真地说,你们要是还敢租大巴接送委员,我还会举报的。

换届结束那天,任雷诺请我去喝酒。我还以为他也随俗了,祝贺我正式升任副主席呢。任雷诺说,去我家,还是咱们四个。燕小琴回娘家了,家里就他自己。这可真是太难得了,他上一次请我们吃饭离现在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我去得最早,牛天随后也到了。牛天从文化局调到广播电视局了,同样是局长,广电局显然比文化局更有实力。

任雷诺正在厨房笨拙地洗碗洗筷子,炉子上热气腾腾的,锅里炖着羊肉。

朱求是有事,说晚一会儿过来。任雷诺不悦,不管他,咱们开始。把炖羊肉的锅端过来,任雷诺说,咱先喝点羊肉汤,暖和暖和再喝酒。

我用勺子在锅里搅了两下,发现总共只有五块羊肉。牛天冲任雷诺先嚷起来,老任,你这也叫请客?我也跟着起哄,羊肉不少啊,一人一块还余出来一块。任雷诺对着锅上的热气深吸了一口气,做陶醉状。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你们没听说过?再说了,我请你们来,是喝酒,不是吃饭。能有羊肉汤喝,你们还不得对我感恩戴德?

好在羊肉汤里配有白菜和粉条,一碗下去也差不多饱了。任雷诺又端上来一盘花生米,一盘蒜苗炒鸡蛋。鸡蛋倒是舍得放,几乎看不到蒜苗。酒也不错,散装的,不知道任雷诺从哪儿弄来的粮食酒。

任雷诺给每人倒满一茶杯,挨个碰。2012年了,再不尽情吃尽情喝就没机会了。

我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老任,你这也叫尽情吃?赶明儿我们再请你吃饭也这样,只给你盛一块肉。

任雷诺一气喝下半杯酒,用手抹抹嘴。你们哪个请我吃过饭?过去那都是公家请的,可别把功劳记到你们头上了。

我被任雷诺噎住了。牛天狡猾,用手掩住嘴巴,改口说酒的事。太劲道了!进嗓子眼儿跟火烧一样。

外面进来一条狗,脏兮兮的。任雷诺把盛给朱求是的那碗羊肉汤放到地上,狗用鼻子嗅了嗅,没吃,又出去了。

等朱求是来后,任雷诺趁他不备又把喂狗的那碗汤端回到桌子上。朱求是也没吃,可能是那汤看着就可疑。

牛天没忍住,笑了。任雷诺问,笑什么?实话说,我把你们看成狗,那是抬举你们。就朋友而言,狗比你们好多了。狗老吃我们剩下的,我们就不能吃一次狗剩下的?看看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事,电视里一边不让迷信,一边却插播发送姓名到多少多少号预测姓名吉凶的广告;这边禁止赌博,那边却鼓动民众购买彩票;会上反腐倡廉,会下男盗女娼……你们这些官员,哪个不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行了贿还能提拔,什么世道啊……

趁着酒意,任雷诺带我们看他第二次参加全国画展的那幅画——《恋爱中的小燕子》。这应该是他以前的作品,画布上的燕小琴裸体,侧着身子。我说,老任,这不是你最近画的。任雷诺没理我。我接着说,虽然我不懂画,但这幅画整个画面色调明快,可以看出,当时你对模特的感情……朱求是的手机突然响了,我只好停下来。任雷诺领着我们走出画室,对我的分析始终未置一词。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朱求是。第二天,他也被纪委带走,再没回来。官方发布的消息是,朱求是生活腐化,情妇多达十几个。小道消息说,纪委当天从他家里搜走现金四百一十万。

我早猜到这家伙要出事,一个小小的股长,官僚味比谁都重。有次我们乡请城管队吃饭,就他一个人去了。我问,怎么不把你们的副队长叫过来?他说,副队长算什么?副队长好比过去的宰相,有皇帝在,他就得站着。听听,他都把自己比成皇上了!我们仨好像谁都没见过朱求是开过车,任雷诺曾经问过他,是不是驾驶技术不行,不敢开。朱求是不屑地说,开车是体力活,体力活是我干的?有专职司机,那是派头。当官的,该摆派头的时候就得摆出来。朱求是不瞒我们,每次吃饭都带着不同的女人。当然,这个我们不包括任雷诺。用朱求是的话说,好多事,得避着任雷诺,他跟疯狗一样,搞不好哪天就会咬别人一口。不过,这次咬他的可不是任雷诺,是他的一个部下,也是他的一个情妇。吃醋是一,情妇间利益分配不均才是要害。

我说朱求是是个傻子,家里怎么能放那么多现金呢?任雷诺更傻,他甚至不相信朱求是会有这么多钱。我盯着任雷诺,你是真傻啊还是假傻啊?衙役也有大有小,知道不?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没权没势啊。城管队队长的权力,那可是了得,全县大大小小的房地产商哪个都得听他的。四百一十万算什么?要我说,四千一百万他也有。牛天恍然大悟,怪不得上边几次让他下乡当副书记他不答应呢。我逗任雷诺,老任,你和朱求是老在一起吃饭,肯定从他那儿得到过不少好处。等着瞧吧,纪委马上就会找你。任雷诺当真了,说要说好处,我还真得过不少,和他一起吃饭我从来没付过钱。牛天笑,老实交代,除了吃喝,你还从他那儿拿过什么东西没。任雷诺说,真没拿过什么。有次我看他储藏室里堆满了酒,就顺了瓶五粮液藏在怀里,他发现了,硬是抢了下来。我替朱求是惋惜,还不如当初让你拿走几瓶,也少定他几天的罪。听说,从他家里搜出来的名烟名酒装满了一辆小货车。还有九千多块钱的购物券,大部分都过期了。牛天顺着我的话朝下说,也不亏他,购物券给老任多好,既扶了贫也为了人。任雷诺没听懂我们的话,还啧啧赞叹,多可惜,竟然过期了。

朱求是太贪了,手里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把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好呢?还是官太小,眼界不开阔啊。这是我给他总结的失败教训。他跟任雷诺完全相反,一个是沿淮县最像股长的股长,一个是沿淮县最不像股长的股长。

马副主席的儿媳妇要入党,任雷诺强烈反对。发展新党员征求意见,基本都是走过场,与会的党员对申请入党者一二三四地大加赞扬,最后一致通过。但这次出了意外,制造意外的人还是任雷诺。

任雷诺本来一直没吭声,后来他跟我说,他也知道自己这张嘴好惹事,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乱放炮,要沉默。谁让侯主席多嘴呢,最后竟然问,大家都没意见?这其实也是会议的惯例,像一个语气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表示会议程序进行完毕,即将圆满结束。可任雷诺没让它圆满,他生怕别人听不到他的反对,还站了起来。

侯主席一时无措,呆了。这种情况,可能他一辈子都没遇到过。

任雷诺说,我来政协这么多年了,几乎就没见她上过班,这样的同志也能入党?要是这样的同志也能入党,我们的党岂不被人耻笑?

怎么跟马副主席解释?侯主席终于反应过来,与我交换了一下眼神问。马副主席已经升为政协常务副主席,因为会议主题是他儿媳妇,回避了。

任雷诺说,你们也别为难,就在会议记录上写上,是我,任雷诺,反对她入党。理由是,该同志长期请假不上班,我对她几乎不了解。

得罪了马副主席也就算了,侯主席他也没有放在眼里。

县里的庆七一乒乓球比赛,因为侯主席也参加了,我们每天都去加油助威。侯主席果然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公平地说,这里面不免有怯于侯主席的领导身份让球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侯主席的实力。闯进决赛的另一名选手也是我们政协的人,任雷诺。

决赛那天,县四大班子领导也到场了。比赛看起来很激烈,侯主席防守好,任雷诺的攻击有威力。不过,与任雷诺比起来,侯主席还是稍逊一筹,这在平时的练习中已经多次验证过。之所以说激烈,是表面上的。头天晚上我已经做好了任雷诺的工作,领导最看重的是面子,领导有面子了,咱们下面这些人的事就好办了。任雷诺说,不就是让球嘛,没必要兜那么远的圈子。知道就好,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侯主席赢了这场比赛,我敢保证他任雷诺下一次一定能调整为副科。我还交代他,让球不能太明显,太明显侯主席面子上不好看,观众也反感。

任雷诺赢第一局时我就暗暗祈祷,任雷诺啊任雷诺,你可千万不要在我手里出什么岔子啊!第二局,任雷诺又赢了。我坐卧不安,难道任雷诺这个二货临时变了卦?

从第三局开始,任雷诺连输三局。我终于舒了口气,暗笑,快五十岁的任雷诺到底沉不住气了。任雷诺的小聪明好解读,赢头两局是想向观众显示他的实力,同时也让侯主席知道,他的冠军是任雷诺让给他的。他任雷诺完全有夺冠的实力。

我笑得太早了。

第六局八比七,侯主席领先。侯主席急于求成,突然进攻。球没打中,裁判却判擦边。围观的人也跟着叫好,侯主席满脸胜利在握的喜色。任雷诺窝着气,一帮狗腿子,颠倒黑白。他有点分心,侯主席却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愈战愈勇,又拿了一分——十比七。

打到十比九,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不断地向任雷诺使眼色。开始我还抱着侥幸,就算侯主席拿不下这一分,任雷诺也有失误的概率啊。遗憾的是,任雷诺没有失误。那一局,十三比十一,任雷诺逆转。裁判激起了任雷诺的斗志。

决胜局十一比六,还是任雷诺赢。打完最后一个球,任雷诺并没有多激动,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裁判,又扫了一眼观众,球拍没拿就走了。可能,他也意识到这场比赛他只是赢到一座奖杯,输掉的,会更多。

我气得直咬牙,任雷诺,你那心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啊,空的吧?

任雷诺得意地笑,空着怎么了?空着那叫心灵。哪像你们,装的都是心计。知道不,心计装多了就成心病了。我劝你们,还是给心腾点儿空好。

好,就让你那心一辈子都空着去吧,千万别学我们这些俗人,里面装满着功名利禄!

任雷诺嘴上还硬,在当官的面前跟个孙子似的,那过的也叫日子?

据说,从那以后,侯主席再也没有找过任雷诺练球。

不用说,任雷诺继续做他的股级干部,晋副科的希望几近为零。只是,他把我也害了,侯主席难免会怀疑我和任雷诺联手让他难堪。

半夜里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侯主席来电。我打起精神,随口问,侯主席,考察还顺利吧?侯主席不接话,口气僵硬地让我打开电脑上网,百度“沿淮县政协”。联系不上马副主席,你转告他,就说我说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删掉这个帖子。不容我多问,电话就挂了。

我迷迷糊糊地按侯主席的指示上网搜索,百度出现了几千条沿淮县政协的新闻。最多的一篇是《沿淮县政协常委大半是领导家属》。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文章说,沿淮县政协常委中除十九位相关领导外,另外八位多为沿淮县的官太太或官二代。发这个帖子的人显然熟悉内情,哪个常委与某领导什么关系,后面都写得清清楚楚。公平地说,帖子内容基本属实。领导家属过半属作者语法问题,应该是相关领导之外的那些政协常委中的一大半。

第二天一上班,我跟马副主席一道去见宣传部部长。宣传部部长也已经知道情况,正让“网络办”联系各大论坛,删帖。部长还建议我们政协,赶紧做好准备,应付媒体的采访和上级纪检部门的调查。

政协领导个个人心惶惶。侯主席提前结束在美国的考察,两天后回到沿淮。

事情过去后,侯主席曾私下里跟我们几个副职交代,以后政协的事,尽量少让任雷诺知道。我没敢反对,心里却有点替任雷诺鸣不平。这事与任雷诺无关,我坚信他要真想举报,一是不会匿名,二是不会发到网上。匿名这样畏畏缩缩的事,不是他的风格。况且,本届政协开准备会时任雷诺就提出过这个问题,没人当回事,现在出事反而怪罪任雷诺。但我没有替任雷诺辩解,怕加深侯主席对我的误解,把我划归到任雷诺的阵营里。

有一段时间,任雷诺老在我跟前说他四十九岁半了。人对年龄的态度很有意思,小的时候吧,总想往大里报,九岁非要说成快十岁了,十六岁非要说成快十八岁了。大了吧,又想往小里报,三十八九吧,不说四十不到非说三十多岁。我以为任雷诺又发神经了,没有多想。

见我不解风情,任雷诺只好自己羞羞答答地掀开幕布。从众,我都快五十了,过了明年就没机会提拔了。沿淮县的规矩,股级干部到了五十岁就不再提拔。我反应过来,任雷诺的四十九岁半是在提醒我啊。这可是个难得的羞辱他的机会,不能放过。老任,你怎么也俗起来了?股级干部不也很滋润吗?任雷诺不好意思地说,滋润是滋润,我要是提了副科,工资能涨好多啊,退休以后那几十年我还指望它养家糊口呢。我哪能跟你们这些官比,养老婆孩子不靠工资。

我只是个副主席,当不了这么大的家。你不会趁打球的时候跟侯主席说一声?我早知道侯主席不找他打球了,故意刺激他。

侯主席可能生我的气了,见面都不愿理我。

不理你就对了。我眼睛瞟向一边,不看他。侯主席曾经想让任雷诺给他画张像,听说他的画在外面影响越来越大,他也想收藏一幅。任雷诺当即就拒绝了,我不画像的。我偷偷地拉拉侯主席,意思是等以后再说。任雷诺现在已经学会找理由拒绝别人了,这可是一大进步。过后我问任雷诺,你不画像,那燕小琴的像都是谁画的?任雷诺脖子一梗,我画人像,不画鬼的像。他算人吗?说完还不解恨,又说,这个世界上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我为什么不去多画些美的东西?我瞪着他,任雷诺,你还真以为你没在人间啊?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想让我求他,没门!任雷诺比我的气还大。

政协就是门路大,晋副科的指标又分了三个。这次硬件够格的正好三个人,包括任雷诺。我得意扬扬地向他表功,怎么样,当年让你来政协来对了吧?你要是还在教育上,几个人争一个指标,能轮到你?

不想,侯主席定的人选没有任雷诺。班子会后,侯主席一再叮嘱与会人员,谁也不能透露给任雷诺任何信息。侯主席的眼睛还特意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意思是尤其是我,更得注意。

我意识到不妙,要出事。侯主席推荐的另一个候选人,是某乡镇书记的老婆,刚从事业单位转过来,任股级年限还差半年。我没有提醒侯主席,也没有向任雷诺透露消息。我藏了奸心,任雷诺一闹,说不定我还能浑水摸鱼。

等到组织部来考核,任雷诺才知道没有他。他坐在台下,盯着我,那眼神,却像站在房顶上俯视我。要说任雷诺没变,也不现实,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能相信他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曾经豪情万丈地要当沿淮县县长的男人?我莫名地生出愧意,好像是自己负了他。

那几天我一直躲着他。正好也给侯主席一个信号,我并不是任雷诺的铁哥们儿。直到侯主席来找我,我才知道任雷诺这一次真是豁出去了。

侯主席说,任雷诺威胁他,要我帮他劝劝任雷诺。

侯主席支支吾吾,没说明白,我也没敢多问,只好自己去找任雷诺。出门的时候,侯主席在我身后说,你告诉他,都是自己人,他的问题我一定解决。

我打任雷诺的电话,关机。找到他家,只有燕小琴在。燕小琴告诉我,今天你们政协来了四拨人找他,可老任一再叮嘱我,绝对不能透露他的行踪。他又惹事了?老是神神秘秘的。我安慰燕小琴,只管放心,是好事。

带我去找任雷诺的路上,燕小琴跟我唠叨说,任雷诺又神经了,坚决不让女儿报考公务员。我说,老任这样是对的,你看不到公务员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燕小琴说,什么日子?像你们,工作轻闲,整天还花天酒地的,多自在。我说,你没看到我们作难的时候,跟孙子似的,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的。再说了,万一要是像老任怎么办?话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有点伤人,赶紧补救。我是说,要是不像老任那样刚板硬正,晚上觉都睡不安稳。但还是晚了,燕小琴讪讪地说,有几个像他那样的?

任雷诺藏在燕小琴的哥哥家。一见面,任雷诺上来就问,是不是肩负着侯主席的重任?

我点点头。和任雷诺这样的人打交道,遮遮掩掩那一套没用。

我劝他,跟领导,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他是欺人太甚!任雷诺说,我也不说别的,我就举报他作风有问题。

除了乒乓球,侯主席还有一大爱好,玩女人。侯主席就跟报纸上的明星一样,绯闻不断。不一样的是,他的绯闻从没有正式报道过。这种事情,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大家只是私下里议论议论。不知道任雷诺从哪儿弄到的证据,说侯主席和统战部一个副部长多次幽会,两个人非公事同时飞过一次西安,来回机票显示的都是同一个航班,住宿票上也有同一个酒店的章,要想找到两个人入住酒店的影像资料也容易……

我转达了侯主席的意思,让他回去上班。作风问题早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你又没有抓现行,顶多让他背个处分。他也答应你的要求了,算了吧。

任雷诺最终屈服了,他答应不再上告。不幸的是,没几天侯主席就被市纪委带走调查。在政协两次换届中,一百多元钱的纪念品侯主席虚报成四百多元,仅这一项就贪污二十多万。任雷诺后悔自己的变节,他主动找到纪委,将自己掌握的材料和盘托出。这一下,侯主席彻底栽了。除了贪污之外,他又多了一项罪名,生活腐化堕落。

任雷诺并不避讳自己的举报人身份。他直言不讳地跟我说,就算是小衙役,他也不愿做对上级谄媚对老百姓瞪眼的小衙役。

沿淮县政协主席一职曾经空缺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谁敢去?有任雷诺在那儿,谁去谁遭殃。这当然是戏言,想这个位置的人还是很多的,比如我。

副处到正处跨度太大,我没能跨过去,平调到市商务局,任常务副局长。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比县政协副主席务实一些。

巧合的是,我上任那天,恰好是任雷诺的五十岁生日。

(原载《广西文学》2016年第7期)

同类推荐
  • 种羊

    种羊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光影之歌

    光影之歌

    本书讲述了中国第一代“电影艺术家”何云的光辉革命事业。上战场,杀敌寇,洒热血,学电影……历尽艰险、磨难、挫折、生死,收获爱情、亲情、友情……在这光与火、血与泪的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何云为新中国的解放、电影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用他的行动给我们展现出一颗璀璨明亮的赤子之心,表露出中国第一代“电影艺术家”敦厚大度的思想品格以及崇高光辉的革命精神。
  • 三国演义(经典译林)

    三国演义(经典译林)

    《三国演义》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是中国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全名为《三国志通俗演义》(又称《三国志演义》),作者是元末明初的著名小说家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后有嘉靖壬午本等多个版本传于世,到了明末清初,毛宗岗对《三国演义》整顿回目、修正文辞、改换诗文。《三国演义》描写了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之间近百年的历史风云,以描写战争为主,诉说了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混战和魏、蜀、吴三国之间的政治和军事斗争,最终司马炎一统三国,建立晋朝的故事。反映了三国时代各类社会斗争与矛盾的转化,并概括了这一时代的历史巨变,塑造了一群叱咤风云的三国英雄人物。全书可大致分为黄巾起义、董卓之乱、群雄逐鹿、三国鼎立、三国归晋五大部分。在广阔的历史舞台上,上演了一幕幕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作者罗贯中将兵法三十六计融于字里行间,既有情节,也有兵法韬略。
  • 神谕之死

    神谕之死

    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齐名的推理小说女王P.D.詹姆斯!英国推理作家协会“钻石匕首”终生成就奖得主;连任16年英国作家协会会长;入选《泰晤士报》评出的50位伟大推理小说家;因文学成就获授大英帝国勋章。一所与世隔绝的神学院,四起连续的死亡,七段背负着罪恶的过去。在你以为安全的地方,谋杀才刚刚开始。P.D.詹姆斯创造了与福尔摩斯齐名的大侦探亚当·达格利什,《神谕之死》是P.D.詹姆斯经典代表作之一,也是达格利什系列的第11本。一名学生被发现活埋在沙堆下,警方判定其为意外死亡。名侦探达格利什临危受命。在他开展调查时,又一位访客被残忍杀死在教堂油画《末日的审判》下,油画还被涂上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次死亡开始暴露了所有人埋藏的秘密。学生、教职工、访客,每个人都在隐瞒着什么,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一所与世隔绝的神学院,四起连续的死亡,七段背负着罪恶的过去。究竟是谁打破了宁静,在此大开杀戒?在你以为安全的地方,谋杀才刚刚开始。
  • 鳄鱼手记:同性爱情物语经典

    鳄鱼手记:同性爱情物语经典

    《鳄鱼手记》是邱妙津完成的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也是台湾20世纪末大学生迷惘与困顿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全书分为八个章节,其中大部分章节以大学生活为背景,叙述了七个男女主人公的同性、双性恋的情感生活和心路历程,通过解放的性及性别观点,描绘了当时大学生全新的精神世界和得不到认同的感情经历给彼此的成长过程带来的痛苦和收获。其他章节则以一只拟人化鳄鱼的独白,另组合成独立于主要情节之外的寓言,讽刺、影射“鳄鱼╱性异常者”在人类社会孤独、受压迫的命运。这些彼此穿插的叙事线索以复调双声的结构牵动出同一主题的心理及政治层面。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当时初见早留心

    当时初见早留心

    我的心,我的情,你不需要明了,只要我对你好,这样的温柔你要不要
  • 斗罗大陆之昊天巅峰

    斗罗大陆之昊天巅峰

    一代穿越者唐晨带着神秘空间戒指来到斗罗大陆上……海神的使者波塞西,为寻找海神的传承者来到斗罗大陆上……他一手创办怪物佣兵团,一手建立昊天宗!他是怪物佣兵团的魔王!她是怪物佣兵团的魔女!世人皆知,怪物佣兵团神秘,魔王魔女亦正亦邪,难以捉摸。魔王那一丝牵绊,命运齿轮旋转,谁又是谁的救赎?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快穿系统:男神Boss太妖娆

    快穿系统:男神Boss太妖娆

    前世的白沐没有看清青梅竹马林清风跟自己的好闺蜜齐茉莉的奸情,被他们残忍的杀害并瞒天过海,逆袭后的白沐绑定了金手指女配系统,穿越在一个又一个时空中,只要任务完成,白沐就可以获得重生虐死那对渣男贱女,若是任务失败将会抹杀灵魂不复存在。看重生女配者白沐如何攻略各个位面的男神Boss!本文为快穿系统文,不喜者勿入!
  • 迷离恋之渣渣系统

    迷离恋之渣渣系统

    在优越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家道中落,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一个不明系统的出现,导致她身边发生了许多奇妙的事,遇到了知己
  • 于这世界只有你

    于这世界只有你

    就是一个兜兜转转还是你的小甜文!!无虐无虐无虐,重要的事说三遍!!!毕业谢师宴上,所有人都在感谢老师,有人问卓萱“你怎么不感谢申老师啊?”卓萱小脸通红,眯着眼往身旁的男人身上靠“自家男人感谢什么?”众人以为她喝多了在耍酒疯,而男人却把怀里的女人抱了起来,递过一张婚礼邀请函“请大家来参加我和她的婚礼”众人默……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都将变成黑暗——罗曼·罗兰申厉玔原本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可她突然就这样没有一丝预兆闯了进来有人说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可是两次呢……永远有多远?这是个不了计量的距离,它在人的心里,或许下一秒便是永远,也或许明天就是永远申厉玔的永远是卓萱,只有她在才叫永远……本文别名《只是因为你》
  • 鸿蒙临天

    鸿蒙临天

    鸿蒙三界中,暗流涌动,少年歃血为盟,独立世俗之外,预指苍穹。九域之下,风云涌动,背后的阴谋又有谁知晓?天道不容,世道不公。阴谋诡计,人心难测。三位少年行走在人间,看遍世间疾苦,阅尽人间黑暗。时代洪流滚滚向前,究竟是人推动了时代?还是时代造就了英雄?当漫长的历史过去,又还有谁记得,当初的,那三位少年?
  • 洪荒之镇元

    洪荒之镇元

    盘古为何要开天地?鸿钧为何弘扬大道?圣人真的无情无欲?三族又何之以存于?巫妖又该何去何从?人族何为天地主角?西方世界源于如何?一个后世之人穿越成仙之祖--镇元子,带你们看一遍何为真正的洪荒,本文无女主,不谈感情。不好意思,这本书没写好,所以不写写,新开了一本洪荒之水波逐流。
  • 繁星下的四月

    繁星下的四月

    某星:或许吧,那年繁星下,如果当时我没有勇敢是不是结果就截然不同。某冉:或许吧,那年四月里,如果我当时我回首抱住你,会不会篡改现在的一切。某鹿:想都别想,结果不会变,现在的一切更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