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庭平复一下刚飞奔而来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大步走进营帐内,瞥了芍药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强挺着跪在地上摇摇欲倒。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和焦灼,脸上却仍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靳秉川一见他来,忙放下家法向他跪拜施礼。
“拜见殿下,小人惩处徒弟,在您面前造次冲撞了。”
明庭上前一步扶起,“靳师父快请起,久仰您大名,昨晚就听闻您来军营,只是手上有事腾不出时间前来拜谒,今天一定要好好跟您取经,还望靳师父不吝赐教。”
说着给旁边看着芍药满脸着急,却不敢上前的姜畔一个眼色,“还不把何令主带下去。”
姜畔点头如捣蒜,手忙脚乱扶起芍药,架着她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帘外一直愁眉苦等的老徽见帐帘抖动,姜畔驾着满脸冷汗的芍药出来,慌忙上前去搀扶。
芍药剜心般剧痛下神智渐渐溃散,感觉身边有两双手紧张又小心扶住她胳膊,抬手推开他们迷糊笑道,“没事,我好着呢……我……”
话未说完,感觉猛的喉头一梗,发闷的胸口剧烈喘咳一声,浓重腥甜血气迅速蔓延口腔,一口乌红淤血哧一声自口中喷出落在雪地上。
她看着白雪里那那一抹刺眼的红,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留在营帐里的明庭不知帘外的她什么情况,心中自然是担心,不过一想有老徽姜畔等人照顾,也将心稍稍安放。
何况眼前有钦佩仰慕已久的江湖高手靳秉川,与他促膝长谈一次,比坐在深宫听着太傅们干干巴巴纸上谈兵要有所获益的多。
二人相谈甚欢,直到未时二刻前来送午饭的将士把凉透的白菜馒头热了又热,才从地上战起互道告辞。
走出帘帐顾不上吃饭,一心想着去芍药那里看伤势如何,不想走出来没几步,先远远看见靳厉身着一身鸦黑色中衣,背上松垮披着铠甲,一瘸一拐向这边走过来。
明庭一天军务繁忙,顾不上许多琐碎人事,更不太会关注除了自己在意东西以外的事物。现在一见素来气宇轩昂的靳厉这副模样十分惊讶,走上前扶了一把,关切问道:“靳门主这是怎么了?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靳厉不敢让他搀扶自己,硬挺住直起身咬紧牙关摆摆手,“昨晚被父亲教育弄的,让您见笑了。”
明庭温和无害的笑笑,“那还真是巧,上午何令主也被老靳师父教育了,恐怕被打的也不轻,我正想去看看,靳门主可要一起?
靳厉眼睛微微张大,随后认命似的垂眼叹口气,“这么快,我还以为可以过来拦一拦。”
明庭听他这语气别有深意,挑眉疑问道:“听靳门主的意思,可是知道这事情原委?”
靳厉涩涩干笑一声,“差不多算知道,殿下想听,不如我们边走边说。”
“好。”
靳厉拖着一条被老爹暂时打瘸的腿走不快,明庭却也沉的住气,慢慢倒腾着碎步陪他龟速前行。
靳厉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没头没脑问一句,“殿下觉得,我们老大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庭没防备被他这么一问,怔了一下,微笑点头思考片刻,“何令主,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性情潇洒随和,喜欢笑,有她在的地方,总能人感到安全舒心。”
靳厉轻笑一声,“是啊,老大那种没心没肺活的不累的性情,是最让人羡慕的,不过。”
他停住在地上擦蹭移动的脚步,偏过头来看着他,“她活的真的没我们想象的那样轻松。”
明庭闻言并无想象中的惊奇和怀疑,反而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但仍作出该有的好奇,“嗯?靳门主这话怎么说?”
靳厉抬起脚来,目视前方时牙眼神少了平时的清冷锋利。
“外人都以为我们临渊令组织纪律散漫,那是因为他们看到的都是外部成员,真正的核心成员,在放出独当一面之前,都得遭受武门网门玄门械门和其他各门的学课折磨,武功、国学、刑讯逼供、情报追踪,甚至跟人拼酒练酒量,没有我们不学的,普通门主继承人尚且如此,殿下细想,临渊令主过的得是什么日子。”
他闭眼轻叹一声,“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明庭在一边越听眉头越发蹙的紧,凝重道:“所以她成为了新一任临渊令主,心性毅力非常人所能及。”
“若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心悦诚服称她一声老大。”
他抬头深深扫明庭一眼,“不知道殿下在延台城之战中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行为,与他人有何不一样?”
他这一问像是触动了明庭某个条神经,“靳门主这就谈到点上了,我也一直注意到,似乎……除非必要,否则她极少对人下杀手。”
靳厉对他拱拱手表示赞同,“殿下细心,正是如此,这次老大被父亲责罚,八九不离十这是其中原因之一。”
“我至今记得从前有次上武门刀术课,父亲押了一批在令中潜伏已久被拆穿发现的细作过来,让我们动手枭首示众,一声令下跪着的一排人都应声倒地,唯有她手下那个还脑袋和脖子还好好的连在一起。
父亲当即发怒,呵斥她立刻动手,她却把刀扔了,什么也不说普,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
“依老靳先生的脾气秉性,恐怕少不了一顿责罚吧。”
靳厉微微点头,“自然,那次她被罚在烈日下练倒立,眼下竖着一排钉子和一只碗,什么时候汗把碗滴满了什么时候起来,幸好当日先令主夫人过来求情,才不至于真让她把碗接满起来。”
说着他掀起嘴角自嘲笑一下,“现在说起来还真是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我那时候看不上老大,总觉得她一介女流之辈又十三岁之后才开始习武,纯粹是在浪费我爹的时间精力,所以一直以来处处刁难,甚至那次体罚,我还故意给她挑了一只大碗。”
明庭一日到晚全心全意扑在行军打仗兵马布局上,极少见他对其他事情感兴趣,不想一说起芍药从前却兴致勃勃,追问道:“那她一直顺受,不曾反抗过吗?”
“在我放那只大碗之前不曾有过,之后,她就忽然约我去后山树林,我们痛痛快快打了一架,身上都挂了彩,疼的走不动路回不了卧房,就趴在地上开始打嘴仗。
骂到口干舌燥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我一句,是不是觉得她不杀那个人,是因为她胆小如鼠妇人之仁,我当然说是,她却看着天上星星笑了。
她说,我不是怕,也不是愚善,我只是觉得,生命贵重,若非十恶不赦,切不可随意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
当我把刀架在人脖子上时,脑子里就不由自主想他以后的数十载人生,也许他会遇到那个惊鸿一瞥拨乱心弦的姑娘,会抓耳挠腮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取一个天下最好的名字,会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亲戚邻居谁家儿子榜上有名坐在村头八卦絮叨,总之欢喜忧愁,他有权细细去过活体会,而我无权手起刀落,一刀将那些美好化为泡影。”
一碗热白粥咚一声放在她床头,文约书掀起衣摆转身一屁股坐下,懊恼责怪道:“这些话你怎么不跟靳师父说!现在被打得起不来开心了?满意了?”
芍药一听当即要转过去与他辩论,不想一下牵动伤口,疼的嘶嘶抽凉气,捶了一下枕头愤愤道:“那我跟他解释他能听吗?能理解我吗!再、再说你身为义兄、就不对我这种……这种独自抗下所有的深沉无畏精神感到动容吗?”
“我为你这种有话不说的二百五精神感到十分羞愧和难过,有空得带你看看脑袋。”
他起身叮叮当当收拾床边大部分都空了的药瓶,边盖盖子边啰嗦,“军中伤药紧张,今天用的差不多明天就没有了,你先忍忍吧,我回去再四处好好找找,尽量把明天的续上。还有桌上的粥,给你加了两块猪肝,趁热喝了。”
芍药挣扎着胳膊摸到勺子,搅和两下一脸疑惑,“猪肝在哪儿呢?”
“嘶!”文约书一手拿着托盘一步迈上前去,夺过她手中勺子舀起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猪肝。
“这家法打在背上,怎么连带着眼睛还瘸了呢?这不就在这儿了吗!”
芍药看着满脸嫌弃,“您管这叫两块?这量词也忒不严谨了点儿!像这个体积它应该叫两粒儿!”
“你吃不吃?”
芍药败下阵来,表情瞬间乖巧,点点头,“我吃。”
文约书端上托盘,“走了。”
“哎等等!”
她伸着脖子透过帐帘缝隙看看外边,“现在什么时辰了?外边这么黑。”
“黑点儿好啊,正好让你赶紧闭嘴睡觉。”
他转过身指着她,“我警告你啊,虽然现在时辰的确不晚,但是你也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就老老实实跟这儿睡一觉,赶紧养好伤,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
她安安生生趴下来,歪着头枕在胳膊上,“我这些天在延台城腿儿都溜细了,你们给我放个假,我求之不得。”
文约书走后她百无聊赖,一直闭眼眯着,呆着呆着困意就慢慢袭来,眼皮子发沉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脑袋迷迷糊糊渐渐将诸事琐杂不顺淡化抛却,思维好似延展溯回到从前那个深山中的大院,同窗们坐在微风浮动系着铃铛的竹帘草舍下,端正执笔一丝不苟沙沙在纸上写文章。
而自己在外面,大头顶地练倒立。
汗水顺着脖子淌过脸颊,几行流进眼里,咬着牙额头青筋崩起,整个头颅充血,什么都无法思考,仍要勉强支配抖的筛糠一样的双臂苦苦支撑。
正是汗滴流进眼睛里睁不开时,模糊视线忽然出现一人身着黛蓝色衣裳,笑意温柔到极致看着她,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轻声道:“芍药,没事了,起来吧。
她呆呆爬起来,怔愣看着眼前人,“师娘?”
明庭看她跪坐在床上,睁着一双婆娑泪眼,瘪着嘴声音染头透着哭腔,像被遗弃的小狗刚找到主人一样委屈。
他笑意温柔应答了一句:“嗯?”
芍药垮下嘴角,眼泪汪汪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放声嚎道:“师娘啊!你怎么才来啊,我今天又挨靳师父打了,真的好疼啊……”
明庭皱眉一手环住她腰,一手轻柔拂了拂她后背,“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哭的抽抽搭搭打着嗝,在他胸前蹭蹭眼泪,却忽然发现哪儿不对,一手抬上去摸了摸,猛的止出哭声诧异问道:
“诶,师娘,你胸呢?你胸哪儿去了!”
明庭抱着她,一手指间穿过她披散在身后的黑发,贪婪嗅着属于她独有的好闻的清香。
“胸的话可能不太好办,不过要是姐姐执着于此,我倒是可以勤加锻炼一下我的胸肌。”
一瞬间芍药猛然清醒,三魂七魄速速归位,同时头顶炸开一颗惊雷,挣脱开他手向后靠去。
顾不上背后一阵要命疼痛,张大眼睛看着眼前与梦中同样的一身黛蓝色衣服,刚捡回家的魂儿又被吓掉两个。
“明庭?”
“是我。”
她结巴到说不出话,“啊你你你!我我……这这哎呀!”
比起她明庭淡定上前一步,一条腿跪在床上,握着她一直晃动不安的两手手腕,“别乱动了,当心扯着伤口,快趴下。”
芍药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的难看,“你怎么来了?”
明庭拉起被子搭在她腰间,笑道:“姐姐受伤了,我自然是来看你的。”
他指节轻轻搭上她后背,看似不经意问一句,“药是,谁帮姐姐换的?”
“药啊。”忽略不掉背上的手,极不自然耸了下肩膀,“是文约书找伙房打下手的女眷换的。”
“噢,这样啊。”
明庭放下心,脸上稍有愧疚,“抱歉姐姐,今天我来晚了,本想从老靳先生那里一出来就到这看你。”
“不过我猜……”他从身后变出写满端正俊逸行楷的厚厚一沓纸,“你更希望我带着这个来。”
他拿着在她眼前招了招,笑说,“奇门遁甲,姐姐的那本被水浸透字迹不清晰了,我重新誊写抄录了一份。”
芍药眼前一亮接过,拿在手里翻看着,明庭在后面轻笑一下,“原来姐姐有这么多想去又没去过的地方。”
“是啊,这世界之大,我立志要在有生之年逛个遍。”
她随手翻到一页,指着给他看,“你看这个,蓝契古城,残留千年之前蓝契国的残址遗迹,据说有商队走过时曾遇海市蜃楼,场面美轮美奂恍若瑶池仙境。
还有这个,黄金林,满山种满了银杏树,每年十一月十日,火烧漫天金黄霞海,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明庭眼神早从她手指文字方向转移到她侧颜,平日高高束起的马尾这时打着卷随意散漫肩头,脸色因伤而苍白,少了精气神却多了几分病态娇美,浓密纤长的睫毛不停炸动,似乎能挠进他心尖上一样。
“确实美的移不开眼。”
芍药不以为意笑他,“这话说的,你去过?”
刚转过头却见他正两手撑在腰边,低头笑意盈盈看着自己。
“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