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刮了些风,好在不算大,虽说二楼的窗户一直吱吱呀呀,但毕竟还是没有让外面的雨水进来。
透过二楼的窗户能看见对面的楼,同是二楼却和他这里大不相同,窗台上有瓦坛子里面有一颗水仙!透过水仙望见窗户里面,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糊在玻璃上翻折过一个角的泛黄的报纸有些发潮。
他起身穿衣,推开门,闻到了他熟悉的味道,倘若有别人在这一定能知道那是发霉的味道,苏京就这样,倒也还好只是初春的时候。外面还是阴天,奶奶说这会是连着半月的阴天,每次想起奶奶说的时候的样子,他就暗自心里咒骂春天。
他没去开灯,因为大概这时候奶奶和那清儿还在睡觉。他得早起来做好饭,吃完去上学。
“奶奶?”因为她也没有开灯,只看得见一个背影伏在灶前,动作很慢但却显得熟练。
他忙走过去拿过勺子“怎么不听呢?”他有些不开心,就像是这初春一样锁着眉头。
“睡不着.......”她转身走出厨房,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声音有些疲倦,但却很从容。
他盖上盖子,开了大火。一片漆黑的两层泥水楼,那一团跳动的淡蓝色天然气火焰燎着锅底,锅里的蒸汽从缝隙迸出来,呲呲......
天青推开了正门,是一挂卷帘门,外面的巷子满是水洼,巷子两边的老房子墙皮大都脱落,漏出深灰偏黑的底色。有些人家二楼的百叶窗已经被推开,雨水顺着窗子上面的挡雨板从那上面汇聚成小股小股地流下来。
门前面的巷子,很多年前还是极为惹眼的,一块块细细打磨过的青石板错落有致,虽不足两米宽,但一定是处处精细,因为那个年代没有考虑到还可以有车这一回事。
巷子很长,就这样夹在两边的“高楼”中间。可惜后来第一代人大都离开了,巷子里也少有人住,只剩下空空的鳞次栉比的老房子,它们走不了。很多时候天青放学回来,看见沿着巷子的房子,都会向着这些房子喊张叔、大伯、老板......我回来了!因为这些房子是他以前认识的人住在这的,只是后来有的搬走了有的永远在风吹里陪着了。
这些空空荡荡的破旧斑驳的房子,曾也听过多少人的豪言壮语多少夫妻夜话,飞檐门落曾也等待过多少人的晚归?我们不得而知。如今只剩下破碎得骑三轮车也难受的长满青苔的破破烂烂的青石板和这几间幽深潮湿的“烂房子”。
“把清儿叫起来”
天青嗯了一声,转身关掉了火,去到奶奶的房间,他刚推开门,清儿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哥”。
他瞟了一眼清儿在看的东西——《百年孤独》。
他忍不住笑着揉了揉她脑袋“你才几岁?”她学着电视里一样翘起兰花指用戏腔唱到“姑娘芳龄一十八”
“哦,清儿十八了啊,是个大孩子了,以后不和我睡了”奶奶不知道多久站在了天青身后,
奶奶比天青矮了很多,天青足有一米八二的个儿。但气质不太阳光反而有些阴柔,皮肤雪白如绸缎般顺滑,比女孩子还要好皮肤。五官清晰雅致、线条柔和。倘若说别的男孩子是剑眉,那天青则是柳眉,虽是精致但少了几分英气,更是平添了多几分阴柔。但眼眸几近天青色,目光流离间却妖异得摄人心魄!
清儿比天青小了十岁,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巷子的热闹。清儿长得和天青相似,但那分阴柔在一个姑娘家身上就成了好点缀,与天青不同的是,这分阴柔到身样气质上就戛然而止了,而天青的阴柔是深入骨髓。清儿就可爱得多,也单纯得多。
三个人坐在正门靠街的位置吃早饭,奶奶抬头看了看天,还是阴蒙蒙的,天青则是看着奶奶心里有些不好受,因为他知道奶奶担心待会儿再下大雨。
清儿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而且遗体没有回来,至于死因奶奶却是讳莫如深,只是说是去非洲工作的时候出工程事故了,还说他们不该去,和他父亲一样倔都走了错路。如果他们还活着,奶奶就大概就不会这么辛苦,清儿也有个完整的童年。不过他也庆幸爸妈走的时候清儿还小,对她造成的创伤小一些,他那个时候十二岁。
天青看着背后老旧的三轮车,那是一家人谋生的家伙,他也是变成了一个修车匠,随时都在敲敲打打。
吃过以后,他领着清儿出门了。
兄妹俩沿着青石板路向着巷子口走,清儿过不去的水洼,天青就把她拎过去。拎得烦了,天青就站在那看着清儿说“等你哥年纪大了,对我好点!”然后蹲下来一把把清儿背在背上,如果下雨了清儿就把伞打开,这一条狭长长满青苔的巷子里,就只看得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和那个用力撑着伞在男人背上甩着脚的小女孩越走越远。
走出巷口之后,高楼林立灯火未熄,宽阔的大马路上早已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这座城总是醒得这么早,昨夜点亮的路灯还在透出来黄昏色的光,年轻的白领裹着风衣在街边等待公交车,妆容精致的妇人坐在副驾告诉后排的孩子上课还早,来得及。
天青今年高三,这是新的一学期,他不爱说话也因为高,所以喜欢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经常看着窗外远处的高楼,甚至像是朱先生亲临,还能听到些渺茫的歌声。
夏天黄昏的时候,有凉风从窗户吹进来,金色的余晖洒在城市的高楼上,天青会觉得多美的世界。回头看着教室的大家,有的埋头写着试题集,有的一遍又一遍地默背着那些诗词语法。他把窗户轻轻地尽量开得大一些,晚风会带走他们的疲倦,替他们擦拭汗水。晚了的时候,就只能听见翻书和落笔的声音。
很多年后,天青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才发现原来那时候看过的风景最美,听过的声音最大!
这些所有的学科,天青都算是内行,尤其是对于历史和物理这两门看着少有关系的学科。他对未知极为好奇,总会去探索那些玄妙的东西,对很多不敢记载于正史或是不屑记载于正史的野史最为好奇,特别是文字出现之前上古的东西。至于物理则是他极为喜欢观察星空,看着头顶随意一片星空数以千亿计的恒星,他绝不相信没有其他文明的存在,越是了解越是觉得上古的离奇和星空的浩瀚。
高三第一学期过去之后,家里的饭菜明显好了一些,奶奶也比往日回来得更晚了一些。
奶奶蹬着三轮车,一面收着一面捡着废品,每到晚上晚自习过后天青回来他们才一起吃饭,清儿说奶奶偏心哥哥,她从放学回来就饿着肚子。奶奶就平静地笑一笑,但天青看得出来,她有些自责。
她一脸慈爱地说“奶奶待你们是一样的,只是......”说到这天青忙打断说吃饭,然后奶奶既感动又窘迫地看着天青,浑浊的眼睛里面蕴含满水汽。
天青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心如刀绞,什么时候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自己面前变得不知所措?
因为每天骑三轮车的原因,她的手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老茧。原本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浑浊深陷在眼窝里面,一头好看的银发更显得蓬乱。
天青现在一心扑到了题海中,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奥赛金杯、没有体育加分,甚至连送行的父母都没有,他只能这样。
清儿这段时间就帮着奶奶做事。奶奶骑着三轮车,平路她就坐在后面,上坡就在后面推,她还小,才比车斗高一点。推车这些事本来是天青的活儿,清儿就负责在一旁喊“收废品嘞!”。祖孙三人,早起晚归,勉强糊口。
这一天是个晴天,天青和清儿都还在学校,奶奶骑着她的三轮车,只是这一次不是去收废品而是去医院。她最近有些腹痛,但她没有放在心上,但一段时间后腹痛不仅没有消退而且越发加剧,再到后来吃不下饭,时常恶心、呕吐。
挂完号之后,医生安排她去做B超、造影和钡餐。检查完之后,医生看着检查报告单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他反复看着眼前的报告单,许久之后然后叹了口气。
“初步判断是胰腺癌”
奶奶面如常,只是嘴唇有些泛白。
“医生,能活多久?”
他作为医生本已见惯了生死,但当他看着眼前这个老人时心底却久久无法平静,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行医多年但从未见到这样一个对生命如此淡然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超脱了普通人的范畴!
“根据报告单上面你的病情分析,如果不采取有效的治疗,最多两个月。”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
“我作为医生建议你”奶奶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谢谢你,两个月够了,他只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运气好点还能知道他考到哪去了。”说到学校她不经意地笑了。
奶奶转身出门,一桌的报告单就被放在原地了。她刚走到门口,那个医生突然叫住她
“你受不了那疼的”然后他拿出一张名片在那后面写上了他的名字说:
“你拿这张名片到回元大药店去开几支药。”
奶奶道了声谢谢,拿着名片头佝偻着身子出去了。她骑着她的三轮车,抬头看看天轻轻地说了声“好天气。”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又继续走街串巷地喊到“收废品嘞!”声音洪亮清脆,就像清儿一样。
这段时间天青没有时间去帮着做什么事,只是发现奶奶似乎比之前更有精神了些,他觉得这是好事。
时间临近那场决定太多普通人命运的考试了,对于有的人这是走向新的起点,天青正埋头推算着物理习题中的小车木板的受力情况。
但对有的人来说,正在一步步走向终点。小巷中,奶奶正顶着苏京六月的毒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骑着车,清儿正戴着草帽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吆喝着“收废品嘞!”
天青住在学校,考试前回来了半天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他推开门抬头看着天空,阴蒙蒙的,他转身笑着说“每年这两天,全国都是阴雨天。”
清儿最近被晒得有些爆皮了,他看着很心疼。他看着奶奶,发现奶奶有些发抖额头大滴大滴的汗水。他忙跑过去扶住奶奶“奶奶怎么了?”
她摆了摆手“一到阴雨天,就犯风湿,老问题了。”
天青扶她坐下,但他没有注意到旁边清儿正咬着嘴巴站在旁边眼睛早就被泪水模糊。
他看了看时间说了声“走了”,和奶奶告了别,摸了摸清儿的头让她好好照顾奶奶,还说她哭啥,别紧张。
清儿站在门口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她转过身一下子扑到奶奶身上,再忍不住。奶奶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地抱着清儿,她无法掩饰内心的遗憾,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泪珠......
一如往常,天青并不紧张,他有太多想要去实现的东西,过了这两天他会对奶奶对清儿对父母有个交代,但他也很清楚,如果,他们会安慰他,但他自己绝放不过自己!
奶奶坐在门口看着天,她不希望太阳出来了,清儿站在她旁边也看着天,她希望乌云退去让阳光出来。祖孙两人先是一坐一站待在门口,但奶奶很快就坐不住了,大滴大滴的汗水混着泪水滴在地上,一声声闷哼,清儿打开那张借来的架子床让奶奶躺在上面,她说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她的骨头,自己就一支又一支地注射吗啡,但吗啡已经镇不住痛了,她浑身上下已经剩不下一两肉,临了忍不住不停地闷哼,不张开口似乎是她最后到死都要维护的东西。她的器官在被一点点腐蚀,最后只有全部衰竭,她已经不能控制大小便了,清儿费力地帮她换洗着裤子,她一直守在旁边不说话只是哭。奶奶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面,床上身上全是自己的呕吐物。她一直扣着自己的头皮,连着头皮把头发扯下来,整个头皮全部被扣烂,清儿帮她擦洗时忍不住吐了。奶奶神志已经不清了,只是一直小声念着“天青......”
考场里面,天青正在写最后一张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