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汴京城换了个新的京兆府尹,姓李,这刘远明是他作为李府尹的第一桩案子。
之前之所以无人认真找寻刘远明,也是府衙里新旧交换之际,群龙无首,抽不得空。
李府尹不由得暗叹倒霉,这椅子没坐热,前任没来得及收押的犯人就落手了,还是个涉及官员的大案。
等抱怨完,他草草看一遍案卷,便立刻理清了头绪。
死者,是世家大族宋氏的二老爷,官拜大理寺少卿,其父生前曾是工部尚书,有帝师之名,其母是元家人,而元姓,在今年七月之后,便成了富贵之姓,乃当朝国母皇后娘娘的本家。
这是个惹不得的。
反观凶手,农籍都算不上,只是个小小商贩的儿子。
所以李府尹只拿了一张薄薄的认罪书便来了狱中,身后人端着红泥和笔墨,只听锁链声响动,牢狱的门便开了。
刘远明盘腿坐在草榻上,适时抬头。
“快起来,跪下,见过李大人。”狱卒冲刘远明凶道。
刘远明起身跪在李府尹的椅子前,目中呆滞,有些错愣,头发乱糟糟的,不过一夜之间便似乎卸去了浑身的力,连脸上的皮肤都松弛了很多,好像是灵魂快要消散了。
“能杀了宋大人的人物,还当是个什么狠辣之辈。”李府尹奇道,“于牢中过了一宿,便如此失魂落魄了。”
复叹道:“看来不过如此。”
李府尹清了清嗓,拿出认罪书:“刘远明,父刘义,刘家村人,商籍,因贪其妹之嫁妆,十月十一日曾与父大吵一架,此有证人桃玉作证,因会识文断墨,又无家财傍身,科举无望,又觉商贾乃微末之道,不愿委身。忿身世之不平,哀命运之不公,遂成日游混街巷,终十月十二日,柿子山杀父,盗宝至村口椿树下,逃于临川别苑。”
“杀大理寺少卿宋凌,霸占宋凌姬妾秋鸢,囚众仆从于身侧,只为七日富贵。”李府尹抑扬顿挫的读完,字字落地有音,仿佛都亲临现场了,登时一拍桌,俯身逼问,“你可认罪?”
至此,刘远明终于魂魄归位,似乎刚刚听了个别人的故事,他睁眼,直视李府尹的眼睛:“我没有杀父,只这二字,我不认。”
李府尹挑眉不屑道:“杀宋少卿的时候眼都不眨,如此凶残之人,杀了自己亲爹却不敢承认,你妹妹都可怜成那样了,你若有愧疚……你可还有良知?”
刘远明忽然以头抢地,连磕三个响头,双目中猝然流下两道鲜血,赫然是泪已流尽之貌,这三个响头十分用力,额头已见殷红。
“大人,我虽不是个东西,却也有伦常之人,我自小没了母亲,是爹辛苦养育我与妹妹,带我们努力生活,再有埋怨,何能杀父!”
“是我财迷心窍想过好日子,因见如意的嫁妆丰厚便起了独占之心,爹不允如意这桩婚事,我不明白,这苦日子就要到头,靠着那馅饼摊能成什么气候,是以偷财到村口埋了起来,只等风头过去再挖,这我都认!”
“但我没有杀父!爹他那天一大早就走了,我也不知如何死在了柿子山,我读孟子老庄,习春秋三国,拜孔像二十载,何能杀父!”
“大人!请为我做主,还我这二字的清白!”
其声凄厉,又闻叩头声起,混着呜咽哭泣,在地牢上空久悬。
李府尹闻此泣血之言,忽然冲击到了他麻木的心,他立刻收了演技做派,理顺了衣摆,起身郑重地走到他近前。
一时无言。
刘远明盯着身前李府尹干净的靴子,认出来这是普通粗麻做的鞋面,他忽然奇怪起来,到了京兆府尹的地位,可是个正五品官,多少京官一辈子都是个六七品,仍能锦衣加身,李府尹缘何还穿这般廉价的鞋。
他想起来了,今上七月登基后,做了些人员调动,这汴京城的府尹大人自九月便说要换,城里都传遍了,先前那是个大肚肥胖的官老爷,最爱华贵之物,这位是新上来的寒门子弟,年方三十五,还年轻的很。
这必然是天家门生,是新皇帝为自己提拔的人。
他敏感地察觉到,他应该不会很简单地死掉了。
李丞从袖中掏出一串檀木珠串,站在刘远明身前默默的拨拉,他一纠结就爱把玩个什么东西,到了审犯人的时候也这样。
李丞最后重复问道:“你可认罪?”
刘远明坚定到:“我没有杀父!”
刘如意提了篮馅饼想求见哥哥,正在府衙门口与衙役墨迹。
李丞正好盘问结束从大门出来,那俩衙役见大人来了,更是凶巴巴地对着刘如意喊:“快走快走,别碍了大人的眼。”
李丞制止了衙役,唤刘如意过来。
他一眼认出这是牢里头那个的妹妹,俩人眉眼很像,只不过刘远明眉尾处断了一道,有薄情寡恩之像,而刘如意是完整的,更用小刀将眉毛修整的干净利索,更偏柔和。
刘如意下跪道:“问李大人安,我是刘远明的妹妹,想见见我哥哥,我有话与他说。”
李丞了然,却少有的好心道:“他杀了人,快死了,你应该避嫌,不然一个连座下来,你都性命难保。”
“那我与您说也是一样的,求您代为转达。”刘如意跪着前进了一步,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刘如意来之前,姜游曾对她分析过目前的形势。
董鱼已经受邀到府衙走了一遭,将所知的信息都上交给了李丞:
一,刘如意在刘家找到的,刻有唐字的长木盒。
二,董鱼在临川别苑找到的,剑柄处刻有唐字的长刀。
三,董鱼在刘家后院椿树下挖坑得来的信息,老刘可能多年来时常挖盒子埋盒子,不知道为何。
唯隐去了燕子楼在故事中的痕迹。
唐沉仍在昏睡,李丞到访过常胜客栈,无法令唐沉来府衙作证,只能依靠最早的证词,和眼前的这番状况:生病了,大病,杀不了人。
姜游拿着张庆找来的资料,对刘如意细细讲道:“这李丞早年是在地方呆过,享誉过美名的官老爷。换句话说,还算是个清官。”
他的经历,是三年前在地方任从五品,有了机遇调到汴京,入了刑部,还任从五品。
看似是平迁,但京都和地方的品阶可大不一样,汴京城本就人才济济,升官艰难,这里的从五放到地方可是正五的水准,所以李丞看似平迁,实则是升了半品。
说明先帝也闻过李丞事迹,对他另眼看待,此人聪颖,办事牢靠。
对刘远明应该也不会草草应付。
姜游坐在堂中主座上,磕着葵花子,二郎腿一翘,在桌子上空手画了个圈,悠悠道:“三年前,朝中调来了许多世家之外的贫寒学子,是先帝的手笔,李丞就是其一。”
当初夺嫡,各党交手虽不明朗,但也暗地里来过许多回了,这些没背景的人可跟科举刚结束的新仕不一样,他们在地方历练过,知道百姓疾苦,有过工作经验,过了实习期了。各党派抛出橄榄枝,有意向攀附的也算是各找各妈。
“先帝为新一任皇帝铺路?”刘如意问。
“是。”姜游赞道,“年轻人气盛,尚存理想,如今三年过去,保持中立的也大有人在。嘿,这李丞,也是其中之一。”
“年轻人做事有好处,有热情,遇到险事不会过于退缩,遇到麻烦事也不会过于嫌弃。所以当头儿的都爱用年轻人,加之三十岁以后,有妻有娃,正是奋斗之际,比五十多的老油条们下狠心的多,也敢闯,有了目的,便更好被人拿捏。”
“那今上这皇位可是个捡漏得来的,当初没啥人跟他混,先帝这手笔没啥用啊。”刘如意不解道,“今上想揽才,不是只剩中立的可用了?其余党争中落败的人岂不是白白没了?”
当初大皇子邺王、三皇子建安王和五皇子临漳王相争,先帝本属意老大和老五,正纠结呢,谁想到你愿意咋样老天爷就不让你咋样,因为各种缘由,是四皇子广陵王最终当了新皇帝
“那些先前落入他党的年轻人,不过误入歧途三年,忠心还没养成呢,若洗心革面,有了机遇,有本事,今上又肯不计前嫌,再为今朝效力也无不可,况且……”姜游断言道,“今上无人可用,抛了橄榄枝,谁傻?”
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这些干什么。”刘如意将他的葵花子都扒拉到自己这边,有些着急,不让他吃了,“于我哥的事有何帮助,他之前说他不是杀父凶手,李大人会信吗?”
“别急,听我说。”姜游缓言,温和道,“李丞的出身是个再干净不过的农民,毫无背景,你哥是商籍,却也常做农活,言谈举止更能听出上过学,是个会引人好奇的人。”
姜游提醒道:“你哥之所以误入歧途,不就是入仕无门,空有学问吗,这原因放别的官老爷身上没啥重要性,但李丞不一样,他是苦出来的。”
“他有共情。”此话是刘如意接的,她顿时明白了。
“而且今上有意提拔,李丞会认真考虑哥哥的苦衷。”刘如意又补了句。
姜游伸长手摸回了把葵花子,用后槽牙喀吱磕响了,用手拨开瓜子壳,将瓜子仁送到嘴中。
“可是,即便是刘远明再有苦衷,宋凌的死却无话可说,你哥的死,是必然的了。”姜游悄悄抬眼看向刘如意,问道,“你欲做何打算?”
刘如意坚定道:“哥哥死也要死得其所,做错了就付出代价,没做的,我为他找回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