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游手下有五个弟兄,为首的叫张庆,性子烈些,薄唇细目,常常一副神色厌厌的样子,一双布鞋没有正经好好穿过,总是踩着后跟处拖沓着走,交谈时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你就特想揍他两拳。
也是呢,这种适合去收保护费的人,屈居在绛园卖咸菜,多少有点不符合身份。
姜游平日里得他几句呛是常事,也习惯了。姜游是头儿啊,宰相肚里能撑船,当头儿的得会包容,一个煎饼果子吃不下,多吃吃,胃不就大了吗?
“行!”姜游一拍桌子,将茶杯里的水也震了一腿,没止了张庆的笑,反倒又激的猖狂了不少。
姜游咬牙道:“我便去会会那老刘,散会。”
汴京城大,是外来人都知道的事。
初来时姜游还总分不清南北,幸而汴京城以正阳门为界,划分南北城,北城又称内城,是达官贵人及富豪所住,里头极贵之地圈了个圈,便是皇城。
而南城,各色人鱼龙混杂,长的也不乏歪瓜裂枣之辈,簇拥在小巷子里混口饭吃,也就这么个活法。
绛园在南城东市里的莲花巷,名字挺雅,只不过是早前这地界是片莲花塘,后来被人乱扔垃圾,花便埋没了,有好心人领着开垦,拾掇出这么块地方,修屋建房,才有的莲花巷。
东市里,除了莲花巷,还有桂花巷,梨花巷。南城人活的辛苦,但过的可不比诗文里差,陶渊明缘溪行,行了许久,才能忽逢桃花林,若住东市,便可睡于百花之中,不必走那么远的路。
老刘馅饼在西市。
姜游看日头颇好,便抱了小坛子酱黄瓜,穿过无数小巷,才到了老刘的摊位上,方将坛子搁在桌上,便立刻展开折扇使劲扇起来,自行坐在小凳上牛饮一杯凉水,长袍的下摆一抖,甩去些湿汗,长叹道:“老刘,你这五味巷太远了,真的是太远了。”
老刘正烙好一锅,马不停蹄地给客人端上,用头去够肩上的毛巾擦去热汗,头也不抬:“这都九月了,天早转凉了,你多穿些是好事。”
姜游哎了声,心里嘀咕,跟你说路远你说我穿的多,这是两码事。见人没空理会自己,又无聊地抖起腿来。周围人来来去去都赶着时间,皆是头也不抬,三五口吃完就给钱走人,流水线一般。忙过一个点,便又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冷清下来。
“生意可还好?”姜游起了个话题。
“凑合,只是人老了,总是乏累。”老刘胡发皆白,伸了个懒腰,抻了抻背,将裤腿码至膝处坐他旁边,才看见桌上的小坛子,“这是什么?”
打开坛盖的手粗糙不堪,皮肤黝黑,指甲盖都藏着灰,却听人惊奇道:“你真开了个咸菜店?”
姜游嘿的一笑,张口就开始营销:“早开几个月了,初来还好,但我养着几个兄弟,吃得多干的少,钱是赚了,又给我花出去了,您尝尝?”
姜游登时站起身替人挖出一勺,盛在小碟上,黑红发亮的酱黄瓜带着酱汁在白瓷小蝶上极漂亮,里头还有些花生豆,散发出咸鲜的香味。姜游眯眯着眼整好衣领,真像对老岳父一般恭敬极了,将小碟子推到老刘身前:“尝尝尝尝,我这手艺可以的,差不了。”
折扇此时一展,似像个说书大爷,声调扬起:“老刘,你说你光烙馅饼,也就挣个馅饼钱,你那闺女要出嫁,光靠馅饼不着急吗?瞧,我这给你带方子来了,你就熬上那么一大锅粥,把我这咸菜一摆,就着粥吃几口酱黄瓜,再加上你的馅饼,那人生多美好。”
老刘听完皱着眉头:“这我都忙不过来,再卖粥,那不得逼得我翘辫子?”
姜游赶紧拍他肩膀:“打住打住,这人能闲死,还能忙死?你要觉得忙,我把我那的闲人发配过来一个帮你,你也就帮我赚个吆喝,客人要是喜欢了,我这绛园的名儿就远扬内外了,我就火了!”
老刘将脸撇到一边,不爱看他吹牛的样,自己喝自己的水:“靠我的馅饼摊你就能火?你可真敢讲,我帮了你,我又没好处。”
“如何没好处?”姜游将凳子往老刘那挪挪,折扇草遮半脸,亲热道:“我出人出力出咸菜,你就多口粥,届时我在我店铺里放上你的名片,让我那的客人循着你的地址找你买馅饼,你生意也多条门路,至于这,也不用费力准备我的名片,若人问起,帮我回一句绛园,便是帮我了。”
折扇啪地一收,姜游抱拳笑道:“游先谢过,等我生意起来了,先生,您可是有救命之恩。”
“当不起这句先生。”此时换老刘长吁短叹,“我啊,辛苦些也就罢了,你那弯弯绕绕我听不明白,二十年来就会卖一个馅饼,赚一个馅饼的钱,只我闺女总念着见你,你便去与她说说话,我便听你说的办。”
任姜游如何能说会道,此时也愣然作罢,说不出几个字。
太阳当空,已愈正午,所幸借了匹马欲往泽山一游,权当散散心。
泽山为南城里的小矮山,山下有婀娜湖起弄桥直连山中的太泽寺,是南城里少有的美景。
姜游至途中小坐停顿,巧遇一麻花长辫碎花长裙,靠在弄桥边小息的少女,姜游恐人落湖,又不忍扰女子清净,便将马拴在石柱上,等人清醒。
自女子悠悠转醒,提篮起身,才觉是熟人:“姜大哥?”
姜游讪讪一笑,暗怪自己多管闲事,忙后退一步,与人作揖:“不知是刘姑娘,太泽寺途中偶过弄桥,你既已醒来,我便走了。”
说着就要解开缰绳。
刘如意连连上前一步,杏眼发亮,喜道:“你是见我在湖边睡着,怕我落水,特意守护?”
拽住他缰绳,更近一步:“是早闻我消息,知我来婀娜湖挖藕,特寻过来的?”
声儿高了三调,已经蹦跶了起来:“姜大哥也心悦于我?”
“哎这……”姜游猫着腰死拽那缰绳,却如何也拽不脱她手,忙抬头回了个标准的微笑,后退三步,标注出安全距离:“刘姑娘。”
“我确见有人在桥边浅睡,但不知是你,恐惊着,又恐她掉下去,是以守着。但我真不知是你,若是别人,姜某仍会守着呀。快些将马给我,这是租来的,弄伤了赔不起。”
刘如意闻言,朱唇轻抿,所幸将缰绳扔回去,将满是藕的篮挎在小臂上,一言不发,准备家去。
也是呢,爹都不知她来婀娜湖找剩余的藕,本就是一时兴起,他又如何来堵寻自己?
不过又是一厢情愿。
姜游见状,懊恼自己言语伤人,这九月藕早没了,也不知她从哪挖得这么满一筐,她睡时不知,此时却见她脚边斑驳泥点子,应是十分费力挖来的。
姜游牵着马跟在她身后,脑中想了几番解释,都觉得是欲盖弥彰,又见刘如意走走停停,回头问自己:“既是去泽山,过了弄桥便到了,跟着我做什么。”
姜游只答:“你莫生气,我便走了。”
刘如意气在胸口,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自己是不愿他走的,又不想明说,便大步往家去,路上人见她身上泥土都自动避开,刘如意只当是大马在后,他们都怕被撞死。
一路无言,只闻风声在耳侧,传来做农活的吆喝声。
“你们家玉蜀黍可收了?”姜游找着一话头。
刘如意轻哼一声,答道:“早收了,再不收它老了,一年的收成便吹了。”
“哦。”又是沉默。
“谁帮忙的?”姜游问。
刘如意将提篮换了个胳膊:“邻居家儿子帮忙的,我爹得去卖馅饼,我哥与我两人有些吃力,这农活太过费腰,不愿我爹再辛苦。”
“是辛苦,是辛苦。”姜游苦笑。
说起来是去年此时了,自己执行完任务去买馅饼,见老刘腰伤不便,提议帮忙掰玉蜀黍,才与刘如意相识。
刘如意当时也是麻花长辫带着草帽,农家女做农活时不便插簪弄发,但清秀的脸也享誉全村,适龄人家皆托媒人登门说亲,只老刘总觉闺女年幼,想留几年。
媒人的话说破了天都那么几句:“地主家的儿子看上了如意,您还不乐呵着准备嫁妆,等什么呢,这是做正经媳妇,不是做妾。女儿家的能等来这份姻缘已是烧高香,总要嫁人的,难不成,老刘你还想着给你传宗接代?”
刘如意踩在堆满了秸秆里的土梗上,应时回头,村子在身后,闹市在眼前。此时脚边的泥点子混着大太阳,却照出来勤劳的意味。她瞧姜游一身月白长袍,腰携折扇,手牵大马,沐浴在烈日里模糊了轮廓,如何观之,都与这土地不甚融洽。
她不由得微眯起眼来。
“我哪里不如你心意?”刘如意问。
姜游驻足,抬眼直视她双目。
“我习字念书,可下地种庄稼,姿色尚可,家有兄长,阖家顺遂。你若是有不满意之处,直说与我,我便死了这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