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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狮子的外衣

弗雷斯蒂上尉在一场森林大火中丧命。噩耗传来,人们非常震惊。不知怎么回事,妻子的狗被关在房子里,他冲进火海去救狗,结果自己命丧黄泉。有人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可还有人说他这样做一点都不奇怪。总之,有的这么说,有的那样讲,议论纷纷。火灾之后,弗雷斯蒂夫人无家可归,暂时栖身在她和丈夫刚刚认识的哈代家里。弗雷斯蒂上尉生前不喜欢哈代一家,尤其讨厌弗瑞德·哈代。可现在弗雷斯蒂夫人看来,如果丈夫在世的话,一定会改变以前的看法,可惜那个可怕的夜晚夺去了他的性命。虽然哈代名声不好,经过这场劫难,丈夫也一定会对哈代另眼相看。就凭弗雷斯蒂的绅士风度,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以前抱有成见。对于弗雷斯蒂夫人来说,痛失世界上最重要的男人,仿佛天塌了一样。如果没有哈代一家无微不至的关爱,她也许都疯了。她深陷极度的悲伤之中,哈代夫妇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同情,这使她得到无比的安慰。他们见证了丈夫的付出,比任何人都清楚丈夫是多么善良。出事那天,亲爱的弗瑞德·哈代先生告诉她丈夫发生了不幸。他当时说的那些话至今仍令她无法忘怀。这些话使她挺过灾难,更重要的是给了她勇气,去独自面对未来。这也是她挚爱的丈夫,一位勇敢无畏的绅士,所希望看到的。

弗雷斯蒂夫人是一个好女人。善良的人一般都会这样夸奖一位女性。可是,对于弗雷斯蒂夫人却不能这么讲,这样说的话不免让人感到有些讽刺。弗雷斯蒂夫人不漂亮,没有魅力,又不聪明。实话实说,她很难看,有时滑稽可笑。更确切地说,她很傻。可是,接触多了,你就会喜欢她这个人。若被问到为什么会这样,你会发现自己突然词穷,结果还是要借用那句老话:她是个好女人。她的个头和一般的男性一样高,大嘴,大大的鹰钩鼻子,一双大手长得很难看,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高度近视。她皮肤粗糙,堆满皱纹,看起来饱经风霜,却浓妆艳抹;长长的头发染成了金色,烫了波浪卷。她用心打扮自己,穿戴也是精挑细选。只要能弥补外表的遗憾,使她更有女人味,付出任何代价她都在所不惜。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男扮女装的杂耍艺人。她说话的声音具有女性的特征,然而听她讲话你一直在提心吊胆,总觉得说到最后仿佛就会爆出深沉的男低音,然后摘掉头上金色的假发,结果露出了男人的秃头。她购置了巴黎设计师最前卫的服饰,在这上面花钱从不吝惜。不幸的是,一个年逾五十岁女士的时尚品位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符,所选择的都是花季少女模特的穿戴,浑身珠光宝气,举止笨拙,令人忍俊不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走进一个起居室,房间里恰巧有很多玉器,她肯定会搞得碎玉满地;如果她和你共进午餐,而你恰巧拿出最钟爱的杯子,十有八九她会让它们粉身碎骨。

然而,拙笨的外表遮掩的却是温柔、浪漫、有理想的心灵,这些美好都希冀你用时间去发现。第一次见到她,你很可能会把她作为取乐的对象;更深入地了解她(尤其是领教了她的拙笨后),她简直能把你逼疯。可是,当你透过外表窥见她美好的心灵时,恍然间领悟到真正愚笨的人是你自己。那一双淡蓝色的近视眼充满羞涩与真诚。你禁不住懊悔为什么没有早些领悟到,而只有傻瓜才会熟视无睹。你渐渐发现精致的棉布、薄如蝉翼的细纱、柔美的丝绸下不是粗俗的肉体,而是一颗清新、少女般的心灵。此时,她曾打破你的瓷器这件事早已抛诸脑后,也不会再把她看作一个包裹在女人衣装下的男人婆。猛然间,你眼中的她就如她内心对自己的描绘一样,无比美好。如果能看得清、辨得明,她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有着金子般的心灵。只有真正了解了她,你才会发现她如孩子般天真无邪,你的每一次关注都会令她感激涕零。她无比善良,不管自己多疲惫,都有求必应,仿佛非常珍惜为你效劳的机会。她的头脑中从未有过丝毫恶意和邪念,对他人的爱博大、无私。这样的女人世间难觅。枚举了种种美德,你不禁会说:弗雷斯蒂夫人是个好女人。

尽管如此,她仍然是个十足的傻瓜。见到她丈夫后,自然会得出这个结论。弗雷斯蒂夫人是美国人,弗雷斯蒂上尉是英国人。她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1914年战争爆发前从未到过欧洲。第一任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加入医疗部队,随军队到了法国。在美国,她并不算有钱人,可是和英国人比,那就可以说很富足了。依弗雷斯蒂夫妇生活的状况看,我估计她一年差不多有三万美元的收入。作为一个护士,不可否认她有时会给病人拿错药;不应该包扎的地方她给包扎上了,伤口不但没有治愈,反而更加严重;易碎的东西,在她手里都无法保持完整。除此以外,她还算是一个令人敬仰的护士。我想她这个人从来不会讨厌任何工作,每项任务都毫不犹豫接受。她从来不偷懒,而且没有脾气。我有种感觉,很多穷困潦倒的恶棍,看到了她金子般的爱心,虽素昧平生,也会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乞求,得到她的善心施舍。战争最后一年,弗雷斯蒂上尉被送进了医院,她负责照顾他。不久战争结束,一切恢复和平和宁静,他们就结婚了。他们的住所是戛纳后面小山上的一幢别墅,很体面。在里维埃拉的社交圈子里,他们很快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弗雷斯蒂上尉桥牌打得好,热衷于高尔夫球,网球打得也相当不错。他有个帆船,每到夏天夫妇二人会在海上举办一次特别晚会。结婚十七年后,弗雷斯蒂夫人对风度翩翩的丈夫爱慕依旧。而且只要你们认识了,她就会用那慢吞吞的美国西部口音娓娓道来,把求婚的故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你听。

“我们应该是一见钟情吧。”她说,“那天我不值班,临时被叫过去。赶到医院时,看到他躺在我负责的病房里。哦,天哪!当时感到心怦地一跳。我还误以为是自己工作太辛苦,疲劳过度呢。她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他伤得很严重吗?”

“是这样,他并没有受伤。说来真是非常神奇。他经历了战争,几个月在战场上,经历了枪林弹雨,一天怎么也要有二十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就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男人,但是却毫发未伤。实际上,他长了痈[36]。”

这么浪漫的恋情,却以这样难以启齿的小病开头。弗雷斯蒂夫人很难为情。尽管弗雷斯蒂上尉长的痈带给她姻缘,可是每次讲起此事她都很难告诉你痈到底长在哪个部位。

“痈长在了他后背往下的位置,很靠下边,所以他不愿意让我清洗包扎。我发现,英国男人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害羞,总是克制自己。你理解我的意思吧?在这种关系下,从我们见面起,本来就应该会很亲密了。可是,实际上不是这样子,他总是疏远我。值班时,走到他的病床前,我就喘不过气来,心跳加快,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是天生笨拙,以前从未跌落过东西,也没有打碎过什么物品。可是,我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去给罗伯特[37]送药时,不是掉了勺子,就是摔碎了杯子。当时想象不出我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每当弗雷斯蒂夫人讲到这里,你都忍不住发笑,她也温婉一笑。

“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诞,但是以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嫁给第一个丈夫时,他的前妻去世了,孩子们已经成年。他人善良,而且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我和他在一起时,就完全不是这种感觉。”

“那后来你是怎么发现自己爱上了弗雷斯蒂上尉的?”

“哎,我说你可能也不信,我也觉得很滑稽,但是就是这么回事。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护士告诉我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果真如此。一开始,我心烦意乱。你想啊,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和其他英国人一样,很内向。那时候,我以为他有妻子,而且有几个孩子。”

“你是怎么才知道他没有结婚呢?”

“我问了他。他告诉我他还是个单身汉,没有结婚。得知这个情况,我暗下决心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嫁给他。他看着很可怜,疼痛难忍。你知道,长了这种东西,得一直趴着,不能仰面躺,那样会更疼。至于说坐起来,想都不敢想。他疼在身上,可我疼在心里,这种折磨绝不亚于他所受的苦。男人都喜欢丝滑、柔软、毛绒绒的东西。可是,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我穿着护士服,没有办法迎合他的喜好。当时负责的女警卫是个来自新英格兰[38]的老处女,不允许我们化妆,所以那段时间我从不化妆。再说,我的第一个丈夫也不喜欢我化妆。那时候我的头发也没有现在漂亮。不过我感觉他一定认为我很好看,所以总是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我。那段时间,他情绪不好,我就使尽浑身解数逗他开心,哪怕有几分钟的时间也过去和他聊天。他说一个硬汉几个星期躺在床上,可战友们都在前线战斗。每当想到这些,他的内心饱受折磨。交流中我发现,在他看来,周围子弹呼啸而过、生命随时可能终结的危险只会激发斗志,这才是生命的真谛。我非常清楚,他极力想说服医生们让他出院。只要医生不同意,他就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服从。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当时需要记录他的体温,我总会多加一两度,好让医生认为他还没有康复。有时候,我会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可以看得出他很珍惜我们一起聊天的时间。我向他讲了我的情况,丈夫去世了,没有孩子,计划战争结束后在欧洲定居。渐渐地他放松下来了,虽然并没有说他自己的经历,但是也会和我开开玩笑。他很幽默,有的时候我竟然开始觉察到他很爱我。最后,医生通知他痊愈了,可以重返战场。令我没想到的是,最后一天晚上,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饭。我们想方设法躲开女警卫的监视,开车去了巴黎。你怎么也想不到他穿上制服有多帅,从未见过这么威严的男人,浑身上下都那么气派。可不知怎么,他情绪不高,或许是因为已经归心似箭,心已经飞到了前线。”

“‘你今晚怎么不高兴?’我问他,‘你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

“‘我知道,愿望达成了。’他说,‘可是,我仍然高兴不起来,你能不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我想都不敢想,所以干脆开了个玩笑。”

“‘我猜不准的,’我笑着说,‘要是想让我知道,就告诉我嘛。’”

“他低下头,我看得出他很紧张。”

“‘你对我特别好,’他说,‘我无以回报,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心里非常乱。你知道英国人真是莫名其妙,他以前从来未说过任何恭维的话。”

“‘我只是做了一个护士应该做的。’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那要看你想不想见了。’我说。”

“当时我真怕他注意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真不想离开你。’他说。”

“我当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你一定要走吗?’我说。”

“‘只要国家和女王陛下需要我去战斗,就义不容辞。’”

弗雷斯蒂夫人讲到这里时,眼里噙满泪水。

“‘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的。’我说。”

“‘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他回答,‘就算子弹饶了我的性命,可我身无分文,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赚钱糊口。你很富有,我却是个穷光蛋。’”

“‘你是英国绅士。’我说。”

“‘到那时,世界太平了,人们开始享受民主自由的生活,仅仅是个英国绅士有什么用?’他悲伤地说。”

“他的话令人感动,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思,娶了我他感觉有失男人的尊严。如果让人感到他是为了钱才追求我,那他宁可死。他是个好男人,实际上是我配不上他。所以,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想得到他,必须主动争取。”

“‘真的没必要再装作很矜持了,因为我就是很爱你,为你而疯狂。’我说。”

“‘不要为难我。’他声音嘶哑地说。”

“听到他的话,我无法控制,更加爱他了。这些话就是我期望听到的。我把双手伸向他。”

“‘罗伯特,你可以娶我吗?’我说。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简单、自然。”

“‘埃莉诺!’他说。”

“直到此时他才告诉我一切。实际上,第一天见面,他就喜欢上我了。开始时他并没有太认真,觉得我就是个护士,也许只是暧昧而已。可是,后来他发现我根本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而且有一定的积蓄,所以下决心控制自己的情感。你看出来了吧,起初他完全没想到我们会结婚。”

对于弗雷斯蒂夫人来说,和上尉谈情说爱令她受宠若惊。从来没有男人对她提出过非分的要求,当然弗雷斯蒂上尉也没有。可是,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丝这种想法,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埃莉诺的朋友多数都来自美国西部,他们坚信人就是要奋斗。所以,这些朋友也建议她一定要让丈夫去工作,不能待在家里靠她的收入生活。弗雷斯蒂上尉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他只有一个条件。

“埃莉诺,有些工作绅士是不会去做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愿意干。实际上,我自己并不认同这些世俗的观念,但是如今我们在社会上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也是身不由己。真见鬼,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和社会地位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年里,弗雷斯蒂上尉参加了无数战斗,生命随时都可能结束。埃莉诺感到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可是,丈夫是她的骄傲,她不想让其他人说他靠女人吃饭,看重老婆的钱财。所以,丈夫能找到事情做,也能证明他的价值。于是,她就不再反对了。然而,给弗雷斯蒂上尉提供的都不是什么重要岗位,但是每次他自己都没有亲口拒绝。

“埃莉诺,你决定吧!”他对妻子说,“只要你同意,我就接受这份工作。昔日的长官要是看到我的话,都会死不瞑目。但是长官不重要,我就是要对得起你。”

埃莉诺最终还是没有同意丈夫去做这样的工作。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出去工作的想法就这样搁置了,没再提起。一年多数时间里,弗雷斯蒂夫妇都住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很少去英格兰。罗伯特认为那里已经不是绅士该去的地方了。儿时的伙伴,那些白人好汉,都在战争中牺牲了。事实上,英格兰的冬天带给他许多美好的回忆。那时,一个礼拜有三天的时间,可以随着匡登[39]狩猎队到野外去,这才是男人想要的生活。然而,可怜的埃莉诺不习惯这种生活,很难融入,所以他不想让她付出太多。埃莉诺自己却做好了准备,也愿意付出,可丈夫坚决不同意。当然,他也不年轻了,无法像从前一样外出打猎。现在能饲养锡利哈姆犬和奥尔平顿鸡,他已经很满足了。他们的房子就坐落在山顶的高岗上,三面树林环抱,房子前面是花园,周围有大片土地。看着丈夫房前屋后走来走去,埃莉诺无比幸福。他穿着那件旧花呢上衣,陪他一起的是负责养狗的工人,那些奥尔平顿鸡也由这个人管理。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看得出他出身于乡绅世家。丈夫不厌其烦地和养狗工人探讨饲养奥尔平顿鸡的事。此情此景令埃莉诺感到既欣慰又好笑,仿佛他们讨论的根本不是奥尔平顿鸡,而是如何打野鸡。他最关心的还是锡利哈姆犬。而他的言行举止让人感到这些根本就不是锡利哈姆犬,而是他很熟悉的一群猎狗。弗雷斯蒂上尉的曾祖父生活在摄政时期,是个花花公子,变卖了所有房产,家族从此败落。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什罗普郡[40]有一处很好的房产,一直属于他们家族。虽然现在已经易主,埃莉诺却很想去参观一下。但是,弗雷斯蒂上尉却说睹物思情,难免伤怀,所以一直没有带她去过。

弗雷斯蒂夫妇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上尉是个品酒师,而且一直都以自己的酒窖而自豪。

“他父亲是英格兰远近闻名的品酒师,”埃莉诺说,“他遗传了父亲这方面的品质。”

他们的朋友一般都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罗伯特更喜欢这些外国人,而他喜欢的也就是埃莉诺喜欢的。在罗伯特心里,英国人和他们不属于一个层次。过去他常打交道的英国人多数都是以射击、狩猎、渔业为生,他们的命运很悲惨,都已经破落了。话又说回来,就算老天保佑,他们还能继续维持生计,罗伯特也不希望妻子和闻所未闻的暴发户混在一起,他自己也绝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实际上,弗雷斯蒂夫人不是有个性的人,但是她尊重丈夫,非常欣赏他与众不同的性格。

“当然了,有时他也会心血来潮,”她说,“但是,我尊重他的意见。如果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有这些怪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婚后这些年,只有一次他真发火了。那次是在一个娱乐场,有舞男走到我近前,邀请我跳舞,罗伯特差点把那人打倒在地。我说邀请女人跳舞是舞男的工作,可他却争辩说眼里容不下这些讨厌的人,更何况还邀请他妻子一起跳舞。”

弗雷斯蒂上尉是有道德水准的人,他庆幸自己脱离了狭隘俗气,洁身自律。他认为不能因为住在里维埃拉这个地方,就与醉汉、浪子、变态的人为伍。他从不会放纵于任何扭曲的性爱,也不希望埃莉诺和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常来常往。

“所以,你看得出来吧。”埃莉诺说,“他是个完美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洁身自好的男人。在有些场合,他也会不耐烦,但是他自己做不到的绝不会强求别人去做。显然,一个有原则性,而且不惜任何代价坚持原则的人,自然会得到他人的敬仰。”

弗雷斯蒂上尉时常告诫埃莉诺,男人形形色色,日常交往时很正常,可是并不一定是正人君子,这样的男人随处可见。埃莉诺听到这些,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丈夫在这一点上绝不含糊,所以她愿意按他说的做。结婚将近二十年,如果说有什么她深信不疑的话,那就是:罗伯特·弗雷斯蒂是最完美的英国绅士。

“我相信他是造物主创造的最完美的人。”她说。

可是,这也正是问题所在。作为一名英国绅士,弗雷斯蒂上尉太完美了。四十五岁的他(他比埃莉诺小两三岁),依然风度翩翩:灰色的头发浓密,有光泽;脸上的胡须尽显男性的阳刚;褐色的肤色表现出健康和沧桑美,是喜爱户外活动男人的标志,一看就是个真正的军人。他的笑声洪亮、爽朗、真诚;他的言行、举止、衣着富有个性。他拥有典型的乡绅风范,你会误以为是演员成功塑造了这样的角色。走在克鲁瓦塞特大道[41]上,嘴上叼着烟斗,身穿宽松的运动裤和一件简洁大方的户外粗花呢上衣,看起来活脱脱的一名英国运动员。他的形象让人惊叹。他说起话来,斩钉截铁,打着官腔,表现得非常亲切,又有点书卷气。不免使人联想到一位退休的官员,甚至误以为他正在扮演着一个官员的角色。

山脚下搬来了新邻居,弗雷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埃莉诺很高兴。她欣慰的是,终于有与罗伯特地位相匹配的人比邻而居。她从戛纳的朋友处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情况。弗雷德里克爵士的叔叔去世后,他就继承了准男爵[42]爵位。两三年内他们要还清遗产税,所以为了减少开支,搬到里维埃拉住一段时间。据说,弗雷德里克爵士年轻时放荡不羁,五十多岁来到戛纳后才浪子回头。现在娶了一位不错的太太,非常体面,生了两个儿子。遗憾的是,哈代夫人过去曾经是演员,而罗伯特一直比较保守,对演员这个职业抱有成见。实际上,大家对哈代夫人的评价很高:有教养,贤淑端庄,完全想象不出她在舞台上演出的样子。在一个茶会上,埃莉诺第一次见到弗雷德里克一家。那天,弗雷德里克爵士因故没有到场,罗伯特也觉得哈代夫人很体面。埃莉诺一心想和新邻居和睦相处,于是邀请他们夫妇参加午宴,很快就定好了日子。弗雷斯蒂夫妇还邀请了其他客人和他们见面。午宴时哈代一家来得很晚,等他们到来时,刚一见面埃莉诺就对弗雷德里克爵士产生了好感。他看起来很年轻,短短的头发一根白发都没有。与生俱来的痞性增添了他的魅力。他个头不高,甚至不及埃莉诺高,一双明亮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她注意到他系了一条卫兵用的领带,恰巧和罗伯特的一模一样。他的装束和罗伯特截然不同。罗伯特看起来就像从橱窗中走出的模特,而他穿的衣服都留着岁月的痕迹,似乎他并不太在意穿着打扮。埃莉诺这样想并没有恶意,只是感觉他年轻时一定很放荡。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丈夫。”埃莉诺说。

罗伯特正在阳台上和其他客人聊天,并没有注意到哈代一家。埃莉诺把罗伯特叫了过来。他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精神饱满,他的优雅令埃莉诺倾倒。罗伯特礼貌地和哈代夫人握手,然后转向弗雷德里克爵士,只见弗雷德里克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罗伯特。

“我们以前见过面吧?”他说。

罗伯特冷漠地看着他。

“应该没见过。”

“我发誓,以前肯定见过你。”

见到丈夫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埃莉诺觉得可能是误会。这时罗伯特大笑起来。

“恕我无礼,我从来没见过您,也有可能战争中我们擦肩而过。战场上见过太多战友了,不是吗?哈代夫人,您是否要喝一杯鸡尾酒?”

午宴上,埃莉诺看得出哈代先生始终关注着罗伯特,显然他在极力地回忆他们在哪里相遇过。而此时的罗伯特忙于应酬座位两边的女士,完全没有注意到哈代先生的目光。埃莉诺一直都敬仰罗伯特的社交能力,招待客人得心应手,无论旁边的女士多么无趣和笨拙,他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们。客人走后,罗伯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完全没了精神。而且,看得出他很沮丧。

“那位贵妇人很让人讨厌吗?”她问道,话语中充满爱意。

“那个老太婆,脾气很坏。不过一切都还好。”

“真好笑,那位弗雷德里克先生竟然认为之前见过你。”

“我从未见过他,不过还是听说过这个人。埃莉诺,我要是你的话,会尽可能远离这样的人,他不配和我们打交道。”

“可是,《世界名人录》中还有他家族的名字,弗雷德里克是英格兰最老的爵士家族。”

“他就是个流氓,做梦都不会想到哈代上尉,”罗伯特很快纠正了自己刚说过的话,“不,是我过去认识的弗瑞德·哈代,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弗雷德里克爵士。以后不能让他再踏进我们家门。”

“罗伯特,为什么?可我不得不说,这位先生很有魅力。”

埃莉诺头一次感到自己的丈夫如此不可理喻。

“很多女人发现他很恶毒,而且她们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你知道的,人言可畏,绝对不能相信那些风言风语。”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恳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埃莉诺,你知道我不喜欢在背后诽谤他人,不想把哈代的事都告诉你。我只想求你相信我,他这个人不适合和你做朋友。”

他如此真切,埃莉诺不能不当回事。罗伯特这么信任她,令她非常激动。他明白在危难之中,妻子对爱情的忠贞是他的巨大财富,而她绝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埃莉诺严肃地说:“罗伯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正直和诚实。能和我讲的事,你都会告诉我的。可是,现在即使你想说,我都不允许你讲了。如果我执意让你说出来的话,那就是说我不信赖你,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发誓哈代夫妇永远不会再踏入我们家半步。”

埃莉诺经常陪丈夫去打高尔夫球,顺便在外面吃午饭,所以与哈代夫妇偶遇也就在所难免。由于罗伯特的坚持,她也不能表现出对弗雷德里克爵士的好感。这样一来,见面时非常尴尬。可是,弗雷德里克爵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而且也根本不在意,继续以他的方式对她表达善意。埃莉诺渐渐发现他很好相处。如果一位男士认为天下的女人都无法与你相比,仅此一点足以融化了冰冷的心。更何况,他的举止令人赏心悦目,难以拒绝。或许他就是那种不适合与之交往的家伙,一双棕色的眼睛,透着嘲讽的表情,让你不得不有所防备。可是令人左右为难的是,眼神中也有爱抚和温情,你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会伤害你,忍不住会喜欢他。久而久之,关于他的传闻听得多了,埃莉诺才幡然醒悟。罗伯特的话的确有道理,这个人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氓。传闻有很多女人为他牺牲了一切,而当他感到厌倦时,随意地把她们抛弃了。如今,他似乎已经安下心来生活,有了妻子和孩子。但是狗可以改掉吃屎的本性吗?如今,他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安稳,只不过由于哈代夫人比其他人更容忍而已。

弗瑞德·哈代是个地地道道的坏蛋。他乱情,参与铁道牌[43]游戏赌博,赌注失败,造成巨大损失,被告到了法庭,没办法不得不退役。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岁。然而,他不知悔改,一些女性难以抵抗他的魅力诱惑,与他交往并供养他的所有花销。之后,战争开始了,他又重新回到部队,并获得了优异服役勋章,再后来去了肯尼亚,在那里与有夫之妇通奸,陷入不光彩的离婚案中。最后,因为支票的问题再次惹火上身,不得不离开了肯尼亚。他不知道什么叫诚实。从他手里买车、买马,你会惴惴不安。所以,就算他百般热情地端给你一杯香槟酒,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离他越远越好。他巧舌如簧,说服你参与投机买卖,美其名曰你和他一起发财。可是,尽管放心,不管他从中捞到多少,你总是一无所获。后来,他先后做过汽车销售员、场外经纪人、佣金代理人和演员。如果这个世界还有正义在,就该把他关进大牢,让他穷困潦倒。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到头来他却继承了准男爵爵位,收入可观,四十多岁时娶了漂亮、聪慧的妻子,又生了两个健康、帅气的儿子。借此,未来的他注定衣食无忧,名誉地位唾手可得,受人爱戴。对待生活,他远没有对待女人更用心。可是,生活偏偏如女人一样没有亏待他。回顾过去,他自鸣得意;走过坎坷,如今尽享快活时光。一切都已成过去,如今他安康、理智,问心无愧地过起了安安稳稳的乡绅生活。真该死,他竟然也顺理成章地把孩子抚养大了。而且哪一天国会的老朽们一命呜呼了,他还真有可能进入国会。

“他们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指点一二。”他说。

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可是他就没动动脑子,他指点的未必是别人渴望得到的。

一日午后,日落时分,弗瑞德·哈代走进克鲁瓦塞特的一个酒吧。他擅长交际,受不了坐在那里独酌,所以,环顾左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突然发现了罗伯特。当时,罗伯特刚刚打完高尔夫球,在等埃莉诺。

“你好!鲍勃,一起喝两杯怎么样?”

罗伯特很吃惊,在里维埃拉没有人会称呼他“鲍勃”。看到弗瑞德坐在那里,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喝过了,谢谢!”

“再喝一杯吧。我老伴禁止我在两餐之间饮酒,我是偷着跑出来,每天这个时候偷着溜到这里来。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上帝设置六点钟这个时间,是专为男人喝酒而安排的。”

他来到罗伯特旁边,坐在一个很大的扶手椅上,然后叫服务生。他善意地朝罗伯特笑了笑。

“老朋友,上次我们见面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对吧?”

罗伯特皱了皱眉,瞟了他一眼。周围要是有人看到这个表情,会马上意识到罗伯特是非常警觉的。

“你在讲什么,把我搞糊涂了。我记得很清楚,在三四周前你们夫妇赏光到我家参加聚会,我们这才有幸第一次会面。”

“少来了,鲍勃。我确定见过你。那天看到你时,的确有点记不清了,之后一切都历历在目。当年你在布鲁顿大街做洗车工,我常到那里保养车。”

弗雷斯蒂上尉放声大笑。

“很抱歉,你误会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可笑的事。”

“我的记忆力绝对不容怀疑,过目不忘。我敢打赌你也记得我。那时候,我嫌麻烦,于是吩咐你把车从我的住处拖到维修厂,每次都付给你半克朗[44]。”

“一派胡言。上次去我家之前,我从未与你谋过面。”

哈代得意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你可能不晓得我是个柯达迷,以前的照片都收集成册。我还保存着一张照片,上面是我当时新买的两座汽车,而你就站在车旁边。你怎么也想不到吧?那时候你长得真帅,穿工作服都难掩漂亮的外表,整张脸非常清爽。当然,你现在变魁梧了很多,头发也花白了,长了胡子。可是,无论怎么变还是有当年的影子,我是不会错的。”

弗雷斯蒂上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你一定是误会了。把我误当作你以往见过的人,他碰巧和我长得很像吧。你的那半克朗给的是别人,根本没给过我。”

“好吧。既然如此,你说1913至1914年间不在布鲁顿汽车修理厂做洗车工的话,那么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在印度。”

“和你的军团在一起吗?”弗瑞德·哈代咧嘴笑着,咄咄逼人。

“我当时是个枪手。”

“你说谎。”

罗伯特涨红了脸。

“这里不是讨论这些乌七八糟事情的地方。你这个愚蠢的醉汉!我今天不是过来受你侮辱的,你打错了算盘。”

“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知道的其他事情呢?你一清二楚。一切又浮现在脑海里,记忆犹新。”

“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再重申一遍,你搞错了,你把我错认成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并没有离开。

“年轻时你就是个懒蛋。有一次我要早点启程去乡下,告诉你九点前把车洗好。可是,到九点了你仍然没有做完,我大闹了一场。维修厂的老汤普森向我解释,他和你父亲是朋友,你已经穷困潦倒,出于同情才雇了你。记得你父亲好像是在一个酒吧里做斟酒服务生。那个酒吧名字我有点记不清楚了,好像是怀特酒吧或者是布鲁克酒吧,你当时也在那里做小听差。我没记错的话,后来你进了冷溪近卫团[45],再后来有人出钱,你做了他的男仆。”

“荒唐至极。”罗伯特轻蔑地说。

“还记得,有一次我休假回家,去了那个维修厂,老汤普森告诉我你加入了陆军后勤部队。你吓破了胆,不敢再冒险,是吧?我也耳闻了你的那些战壕中英勇杀敌的故事,是你自己在自吹自擂吧?我就在想,你也许真的在军队服役过,或许这也是编造的?”

“我当然去服役了。”

“好吧,那个年代很多无聊的人都去服役了。可是,老伙计,一定要搞明白是否是陆军后勤部队。我要是你话,可不会戴着近卫军的领带。”

弗雷斯蒂上尉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领带。弗瑞德·哈代嘲讽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如今他的皮肤黑里透红,可仍然掩饰不住惊得苍白的表情。

“我戴什么领带,关你屁事。”

“别说粗话,老伙计。你没必要这么生气,我了解你的底细,可我是不会到处声张的,所以你不如老实交代算了。”

“无稽之谈!我没啥可向你交代的。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到处胡言乱语,我会立刻以诽谤罪名起诉你。”

“不要再说了,鲍勃。我不会把这些故事到处讲的。可你想想,我会在乎你起诉吗?这些陈年老账就是打趣而已,我对你也没有恶意。不过,我很好奇,这么一个弥天大谎你都应对自如,真是佩服。一个酒吧听差成了一名骑兵;一个做过男仆和洗车工的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体面的绅士。你住着大房子,里维埃拉有头有脸的人物围着你娱乐消遣;你获得了高尔夫联赛的大奖,坐上了帆船俱乐部副主席的位置。可能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在戛纳,你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太了不起了!我过去也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但是,老伙计,你才是勇气可嘉,真是佩服,向你致敬!”

“我倒是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的恭维,可是我不配。我父亲在印度是一名骑兵,所以我生来就是一个绅士。也许我并没有什么体面的事业,可是也没有做过有失颜面的事。”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鲍勃。你很清楚,我是不会揭发你的,甚至都不会和我夫人讲。女人不知道的事我从不和她们讲的。如果这一点我都做不到,那我的境遇可能会很糟。本以为你可能会感到很欣慰,周围有一个人能够让你做回真实的自己。这些秘密积在心底不压抑吗?你真是不聪明,竟然拒我于千里之外。老朋友,我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思。必须承认,我也曾经做过酒吧服务生,现在有了自己的土地。虽然过去经历过危机的时刻,可现在走出牢笼,真的是个奇迹。”

“很多人都觉得是个奇迹。”

弗瑞德·哈代哈哈大笑。

“老朋友,这是我的事。然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倒想说另一件事。你提醒你老婆,说我这个人不适合交往,这就不厚道了吧。”

“我从未讲过这种话。”

“不,你说了。她是个好女人,有点唠叨罢了。我说得没错吧?”

“我不想和你这样的人讨论我妻子如何如何。”弗雷斯蒂上尉冷冷地说。

“鲍勃,少来了,别在这里装绅士了。我们两个都是懒汉,就这么简单。你要是理智点,我们在一起会共度美好的时光。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一个伪君子,一个骗子,可在你妻子看来却是正派、体面的绅士,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她对你百般溺爱,不是吗?可笑,女人就是这样。鲍勃,她是个好女人。”

罗伯特满脸通红,攥紧双拳,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

“见鬼去吧!住嘴!你没有资格评论我妻子。你要是再提一次她的名字,我就把你打翻在地。”

“得了,得了,你不会打我的。你这么一个绅士怎么会打一个比你矮这么多的男人。”

哈代讽刺地说着,同时也小心留意着罗伯特。他很清楚这拳头多有力。如果拳头真的砸过来,他也做好了躲闪的准备。罗伯特此时又慢慢坐下,松开了双拳。

“你说得没错,可是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用这样卑鄙无耻的方式来做交易。”

罗伯特的回答听起来很戏剧性,弗瑞德·哈代禁不住嘿嘿笑起来。可是他看得出这个高个子男人是当真了,非常严肃。弗瑞德·哈代是个识相的人,要是没有这点智慧,他怎么可以走过风风雨雨的二十五年。此时,哈代很惊讶。眼前这个男人有着典型的英国运动员的身材,高大威猛,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猛然间,他感同身受。鲍勃不过是一个骗子,碰到了一个傻女人,使他享尽荣华富贵,心安理得地懒惰无为。他也心怀理想,不懈追求,却苦于没有任何方式助其成功,而他妻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当年,在那个优雅的酒吧里任人使唤,那时他的理想也许就已经萌芽。客人们的闲适、优雅吸引着他。后来当骑兵、做男仆和洗车工时,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生活在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他的内心充满了仰慕和妒嫉,渴望和他们一样生活,这是他魂牵梦绕的“理想国”。他的梦想听起来似乎荒诞不羁,可又是多么可怜,他只想成为一位绅士而已。战争带来了契机,去军队服役是实现目标的踏板,而埃莉诺的经济实力搭建了实现理想的阶梯。这个可怜的家伙用了整整二十年,把自己打造成理想的样子。可是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自己都忘记了是在伪装。这是多么荒诞,可也是多么可怜。下意识地,弗瑞德·哈代说出了心里所想。

“可怜的家伙。”他说。

弗雷斯蒂瞟了他一眼,搞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被说话的语气搞糊涂了。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我觉得我们没有谈的必要了,显然我无法说服你,你认错人了。我只能再说一遍,刚才你的话是一派胡言,我根本不是你记得的那个人。”

“好吧,老朋友,随便吧。”

弗雷斯蒂叫来服务生。

“是否需要我把你的酒钱一起付了?”他冷冷地问。

“好吧,老伙计。”

弗雷斯蒂很大方地递给服务生一张钞票,并且说不用找零钱了。然后,他一句话没说,一眼都没再看弗瑞德·哈代,就径直走出了酒吧。

此后,他们再没见过面,直到罗伯特出事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来,里维埃拉的花园又变得五彩斑斓,一簇簇鲜花点缀着山坡,令人赏心悦目。春天的脚步一刻不停地踏进了夏季。里维埃拉周边的镇子里,阳光洒满街道,热浪袭人,不免使人感到燥热。女人们头戴大草帽,身穿睡衣,在街上走来走去;沙滩上拥挤不堪,穿着泳裤的男人和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们享受着日光浴。傍晚,克罗瓦塞特的酒吧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不绝于耳。各种肤色的人聚集在这里,犹如春天的花朵,五颜六色,绚丽斑斓。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沿海边地区已经发生了几场火灾。在不同的场合下,罗伯特以他一贯真诚而又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如果他家的林子发生火灾,逃脱的希望很小。有的人建议把他家房子后面的树木砍伐掉,可他怎么也不忍心。弗雷斯蒂夫妇刚刚搬到这里时,这片林子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经过多年的努力,铲除了枯树,林子里空气流通了,没有了病虫害,如今看起来生机勃勃。

“嗨,砍掉一棵树就像砍断我的腿一样。这片树林有一百多年来的历史,现在是最茂盛的时候。”

七月十四日,这天全国放假,弗雷斯蒂夫妇也给员工们一天时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去戛纳游玩。他们自己去蒙特卡洛参加庆祝宴会。在戛纳的露天舞会上,人们在梧桐树下尽情歌舞,欣赏焰火。从各地赶来的人们享受着节日的快乐。哈代夫妇让仆人们去参加集会,他们两人留在家里。孩子还没有起床,弗瑞德在玩着单人纸牌游戏[46],哈代夫人在制作一件装饰椅子的绣帷。这时候,镇子里的钟声响起,紧接着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真见鬼,是谁在敲门?”

哈代开了门,跑进来一个男孩。男孩告诉他说弗雷斯蒂家的树林发生了火灾,村子里的男人都到山上去救火了,但是需要更多的人手,问问他是否可以去。

“当然得去了。”他匆匆忙忙跑进屋子里,告诉了妻子,“把孩子们叫醒,带他们过去看看。这么久没下雨,火势可能很猛。”

他关好门,和男孩一起跑出去。男孩说已经给警察局打了电话,马上会派消防战士过来,也有人去蒙特卡洛向弗雷斯蒂上尉报信了。

“他回来怎么也得一个小时。”哈代说。

在跑往现场的途中,他们看到火光冲天。等到了山顶时,火势已经蔓延。没有水,所以只能人工扑打火焰。之前到达的人都在奋力扑救,哈代也加入到救火的队伍中。但是刚扑灭一簇树丛,就会发现另一簇已经开始燃烧,火势凶猛。空气变得炽热无比,人们无法忍受,慢慢地就都撤了出来。一阵风吹过来,火星四散,由树木点燃树丛。久旱无雨,山上所有植物都如引火柴一样,一个火星掉到树木上和树丛中,顷刻间烈火四起。如果这不是一场灾难的话,眼前的场面着实令人惊叹。一棵棵六十多英尺高的杉树像一根根火柴一样发光,大火呼啸就像熔炉中的烈焰。能够阻止火势的最好办法就是锯掉树木和灌木丛,可人手不足,只有两三个人有斧头。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消防部队尽快到来,他们有扑救山火的经验。可是,消防部队迟迟未到。

“他们要是不马上过来,房子就保不住了。”哈代说。

他看到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往山上走。此时的哈代满脸烟灰,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哈代夫人走上前来。

“唉,哈代,那里有不少狗和鸡。”

“真是,这么多狗和鸡关在这里。”

弗雷斯蒂家后院的树林中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狗和鸡都关在这里。这些可怜的动物受惊后,在笼子里疯狂嚎叫。哈代把笼子打开。已经无暇顾及,只能让它们自己跑出去,任由它们逃到安全的地方,过后再重新唤回来。远处火光可见,救援的士兵仍然没有到。面对肆虐的火焰,这么几个人手实在是杯水车薪。

“该死的士兵还不来的话,房子也会被吞没的,”哈代说,“我们最好把家里面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搬出来吧。”

这是一座石头房,但是四周有木制的阳台,阳台上的木料一旦遇火会如引火柴一样迅速燃烧。这个时候,弗雷斯蒂家的仆人也都赶了回来。哈代把他们组织起来,妻子和两个孩子也在一旁帮忙。大家把一些家纺物、银餐具、装饰品、照片、家具等可搬动的东西,全部转移到了草地上。最后,救援部队终于到了,两个大卡车上的救援士兵很快开始挖隔离壕沟,砍伐了一些树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见到随队的一个负责军官,哈代和他讲房子可能存在的危险,请求先把周围的树木砍掉。

“房子我们是照顾不到了,”他说,“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确保火势不要越过山顶,继续蔓延。”

崎岖的山路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向上行驶的救火车的灯光。又过了几分钟,弗雷斯蒂和妻子也赶回来了。

“狗在哪里?”弗雷斯蒂喊着。

“我把它们放出去了。”哈代说。

“啊!是你呀。”

这么一个脏乎乎的家伙站在那里,满脸的烟灰和汗水,第一眼弗雷斯蒂完全没有认出来是弗瑞德·哈代。他生气地皱了皱眉。

“我担心房子有危险,能拿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弗雷斯蒂望着眼前火海中的树林。

“哎!这些树都被烧毁了。”他说。

“士兵们在山坡上救火,他们要先保证其他房子没有危险。我们最好过去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我过去,你就不必了。”弗雷斯蒂愤怒地喊道。

忽然间,埃莉诺悲痛地嘶声喊了起来。

“天啊!看看那房子。”

从他们站的位置望去,房子的阳台突然间喷发出熊熊火焰。

“埃莉诺,没关系的,房子没有问题,只是阳台的木料在燃烧。拿着衣服,我得过去帮帮士兵们。”

弗雷斯蒂脱下外衣,递给了妻子。

“我和你一起去。”哈代说,“弗雷斯蒂夫人,你最好过去看护好那些东西,我们都拿出来了,都是些贵重的物品。”

“谢天谢地!我的首饰都戴在身上了。”

哈代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弗雷斯蒂夫人,我们叫上仆人,有些东西可以搬到我家里。”

两个男人奔向消防队正在救援的山坡。

“谢谢!你把东西都搬了出来。”罗伯特说道,语气听起来非常僵硬。

“没什么。”弗瑞德·哈代回应道。

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在喊叫。环顾周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个女人在他们后面跑过来。

“先生,先生。”

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上来的女人挥舞着两只胳膊,跑到跟前才看出来是埃莉诺的女仆。她发疯了似的,看起来非常紧张。

“朱蒂,小朱蒂。我出去时把它关了起来,它被火包围了。我把它关到了仆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天啊!”弗雷斯蒂喊道。

“是谁?”

“埃莉诺的狗。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把它救出来。”

他转过身去,朝着房子的方向跑去。哈代抓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止。

“鲍勃,不要做傻事,房子都着火了,你进不去的。”

弗雷斯蒂用尽力气,挣脱了。

“该死的家伙,别管我,我怎么忍心让狗活活烧死。”

“住嘴吧!现在可不是演戏的时候。”

弗雷斯蒂甩开哈代,可是哈代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弗雷斯蒂攥紧拳头,用力朝着哈代的脸打去。这一拳打过来,哈代摇摇晃晃,松开了手。弗雷斯蒂紧接着又是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坏蛋,可恨的暴发户,我就要让你看看一个真正的绅士是怎么做的。”

弗瑞德·哈代爬起来,摸摸脸,疼痛难忍。

“天啊!明天这眼睛肯定青紫了。”他站都站不稳,感到有些晕眩。女仆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闭嘴,你这个蠢女人,”他喊道,“不要和你家女主人说这件事。”

人们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弗雷斯蒂。一个小时后才发现了他。他躺在浴室外面的平台上,抱着那条锡利哈姆犬,已经没有了气息。哈代看了许久,没有说话。

“你这个傻瓜,”他咬着牙,气愤至极,最后说出了几个字,“你这个天大的傻瓜。”

最终,他为自己的自欺欺人付出了代价。就如同一个人恶习满身,却不以为然,竟然引以为豪。直到有一天被束缚致死,成了恶习的奴隶,任其摆布。这时他已经无药可救。他亲手编造的谎言,甚至都蒙骗了自己。多年来,鲍勃·弗雷斯蒂把自己伪装成一位绅士,到头来自己都忘记了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的一言一行都遵循自己设定的绅士模式,完全意识不到一切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和因循守旧。他已经丧失了辨别虚假和真实的本能,是虚幻英雄主义的牺牲品。此时,弗雷斯蒂夫人正在山下哈代的家里,哈代夫人陪着她。埃莉诺一直以为,罗伯特在和士兵们一起砍伐树木、清理灌木丛。弗瑞德·哈代明白要想办法把噩耗告诉她,要尽可能婉转地、慢慢地和她讲,但是不管怎样总是要说出发生的不幸。一开始,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哈代说的是什么意思。

“死了?”她喊道,“死了,我的罗伯特死了?”

此时,弗瑞德·哈代,一个浪荡的懒汉,一个愤世嫉俗、彻头彻尾的恶棍,握住她的手说出了唯一可以平复她悲痛的一句话。

“弗雷斯蒂夫人,您的丈夫是一位勇猛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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