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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权宜之婚

我搭上一艘破旧不堪、约有四五百吨级的小船离开了曼谷。船上那间邋里邋遢的会客室同时也兼做餐室,里面有两张非常狭窄、长度相等的长条桌,两边放着几把转椅。客舱设置在这条船的内部,全都极其肮脏。大大小小的蟑螂在地板上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无论你性情有多平和,每当你走到洗脸盆前想洗个手时,突然有一只肥硕的蟑螂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地从洗脸盆里爬了出来,难免不把你吓得惊慌失措。

我们沿着这条江顺流而下,江水宽阔、流速缓慢、波光粼粼,江的两岸郁郁葱葱,星罗棋布的小棚屋层层叠叠,蔚然矗立在水边。我们驶过了江口的沙洲;随后,那片蔚蓝色的公海,那片波澜不惊的公海,便蓦然展现在我眼前。一看到大海,一嗅到大海的气息,我顿时便感到欢欣鼓舞起来。

我一大清早就上了船,然而没多久却发现,我已经身不由己地置身在这帮我这辈子都没碰见过的思想极其守旧的人当中了。同行的旅客中有两名法国商人、一名比利时上校、一名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一个美国马戏团的老板和他的老婆、一个已经退役的法国军官和他的老婆。用当今的行话来说,马戏团的老板不啻为一个很善于交际的人,对于这号人,你可以根据你自个儿的心情或退避三舍,或曲意迎合,可我偏偏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因此,在登船之前的那一个钟头里,我们俩已经用掷骰子的方式喝下了好几杯酒,他还领着我去看了看他的那些动物。他是个五短身材、体态肥胖的汉子,那身对襟大褂儿虽然为白色,却不怎么干净,把他那气度不凡的丹田绷得原形毕露,但衣领却扣得严严实实,使你不禁感到疑惑,不知他会不会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生就一张红脸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滴溜溜的蓝眼睛,一头乱蓬蓬的沙色短发。他戴着一顶皱巴巴的通草帽,帽子整个儿歪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名叫威尔金斯,出生于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47]。东方人似乎向来对马戏团情有独钟,所以,威尔金斯先生二十年来一直率领着他那群无奇不有的野生动物和旋转木马,南来北往地在东方世界四处周游,从塞得港[48]到横滨(亚丁[49]、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50]、仰光、新加坡、槟榔屿[51]、曼谷、西贡、顺化[52]、河内、香港、上海,他们的名头携着阳光,携着千奇百怪的声音,携着丰富多彩的活动,所到之处,不仅妇孺皆知,如雷贯耳,而且充斥着人们的想象力)。他过的就是这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生活,很不寻常,人们忍不住会遐想,这种生活一定为他那令人好奇的种种人生经历提供了极好的机会,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他完全就是个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的男人,倘若说他是加利福尼亚州的某个二流城镇开洗车店的,或者开三流旅馆的,你大概也不会感到意外。事实是,我也时常注意到,却又不知何故总是让我感到很诧异,如此不同凡响的人生并没有把他打造成一个不同凡响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人果真不同凡响,即使过着像乡村助理牧师那样单调乏味的生活,他也能打造出不同凡响的奇迹来的。要是我能够合情合理地在此讲述一个隐士的故事该多好,我要到托雷斯海峡[53]中的一座岛屿去看望那位隐士,他是失事船舶上的一名海员,与世隔绝地在那座孤岛上生活了三十年之久,但是,在撰写一部作品时,你会受到创作主题四壁合围的禁锢,虽然我也乐得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但我现在必须静下心来,最终也应当受到一定的制约,必须知道从头至尾哪部分内容还算适合,哪部分不合适,从而把不合适的内容删除掉。不管怎样,总的情况是,尽管他那水乳交融的本性和思想是长期形成、不可更改的,等到这番经历结束时,此人也不过就是个感觉迟钝、麻木不仁、举止粗俗的蠢汉,他肯定从一开始就这样。

那位意大利歌唱家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威尔金斯先生告诉我说,他是那不勒斯人,此行去香港是为了重返他那个合唱团,由于当初在曼谷染上了疟疾,他被迫离开了那个合唱团。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而且很胖,兀自在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去时,椅子顿时便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他摘下通草帽,露出了一颗硕大的脑袋和满头鬈曲、油腻的长发,接着便用他那胖乎乎的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捋了捋头发。

“他这人不怎么合群,”威尔金斯先生说,“他收下了我送给他的雪茄烟,但他就是不肯喝酒。如果有人说他精神不太正常,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诧异。看样子就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对不对?”

接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走上了甲板,她一身白衣,手里牵着一只“娃娃”猴。那猴子郑重其事地走在她身边。

“这位就是威尔金斯夫人,”马戏团老板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小儿子。拉把椅子过来吧,威尔金斯夫人,也过来认识一下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呢,不过,他已经自掏腰包请我喝了两杯酒啦,要是他掷骰子的手气还是不见有任何好转,他也会掏钱请你喝一杯的。”

威尔金斯夫人心不在焉、表情严肃地坐了下来,由于她那双眼睛一直在眺望着蔚蓝色的大海,那副神态似乎表明,她想不通为什么不来一杯柠檬汽水呢。

“喔唷,天真热啊。”她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随手摘下通草帽,拿通草帽当扇子扇了起来。

“威尔金斯夫人总是觉得热,”她丈夫说,“这种酷暑天,她已经忍受了二十年啦。”

“二十二年半啦。”威尔金斯夫人说,两眼依然眺望着大海。

“她至今也适应不了这种天气。”

“永远也适应不了啦,你明明是知道的。”威尔金斯夫人说。

她的身材和她丈夫一模一样高,也和他一模一样胖,她那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和她丈夫的那张脸也十分相像,而且同样也长着一头乱蓬蓬的沙色头发。我很纳闷,不知他们是不是因为彼此长得酷似对方,这才结为夫妇的,或者是因为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们才渐渐长成了这副令人惊奇、简直一模一样的尊容的。她并没有扭过头来,而是继续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大海。

“你领他去看过那些动物吧?”她问道。

“你可以拿命来打赌,我已经领他去看过啦。”

“他对帕西有什么看法?”

“认为他很棒。”

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我已经被他们当成了一个局外人,在这场交谈中,不管怎样,我或多或少已然成了他们议论的对象,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于是,我便问道:

“帕西是谁?”

“帕西是我们的大儿子。有一条飞鱼,叫埃尔默。帕西是那只红毛大猩猩。他今天早晨乖乖儿地吃饭了吗?”

“吃得可香呢。他是目前人们捕获到的最大的红毛大猩猩。出价一千美元我也不卖。”

“那么,你们和大象是什么关系呢?”我问道。

威尔金斯夫人并没有正眼看我,她那双蓝汪汪的眼睛依然置之度外地凝视着大海。

“没有任何关系,”她回答说,“只是个朋友罢了。”

服务生为威尔金斯夫人送上了柠檬汽水,为她丈夫送上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为我送上了一杯兑了滋补药酒的杜松子鸡尾酒。我们掷骰子,结果还是由我签单。

“如果他每掷必输,就得掏不少钱啦。”威尔金斯夫人朝着海岸线喃喃自语道。

“我估计,艾格波特也想喝一口你的柠檬汽水呢,亲爱的。”威尔金斯先生说。

威尔金斯夫人稍稍扭过头来,看了看坐在她膝头上的那只猴子。

“艾格波特,你想来一口妈妈的柠檬汽水吗?”

那猴子“吱吱”地轻轻叫唤了一声,要她抬起一只胳膊来搂着它,她给了它一根吸管。猴子吸吮了一点儿柠檬汽水,喝饱了之后,便紧贴着威尔金斯夫人那丰满的乳胸,又软绵绵地坐了下来。

“威尔金斯夫人心里只有艾格波特,”她丈夫说,“你千万别因为这一点而感到大惊小怪,它是她最小的儿子嘛。”

威尔金斯夫人重新换了根吸管,若有所思地喝着她的柠檬汽水。

“艾格波特好着呢,”她说,“艾格波特没有任何毛病。”

就在这时,早已端坐在那儿的那名法国官员突然站起身来,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当初陪同他上船来的是法国驻曼谷的公使、一两个秘书,以及王室的一位亲王。他们相互鞠躬、握手,忙得不亦乐乎,船驶离码头时,他们又举着帽子和手绢挥舞了好一阵子。他显然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亲耳听到船长称呼他“总督大人[54]”。

“那家伙才是这条船上的大人物呢,”威尔金斯先生说,“他过去是法国一个殖民地的总督,如今正在满世界跑着玩儿呢。他曾经专门来看过我在曼谷的马戏表演。我估计,我应该去问问他想喝点儿什么。亲爱的,我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呢?”

威尔金斯夫人缓缓转过头去,打量着那个法国人,只见他胸前的钮扣眼里插着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55],依然还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

“用不着跟他打什么招呼,”她说,“只要朝他晃一晃呼啦圈,他就会‘嗖’的一下直接从呼啦圈里窜过去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总督大人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远不及常人的身高,骨架也较常人矮一大截,生着一张非常难看的小脸,五官紧凑得几乎看不清楚,嘴唇厚得简直像黑人的嘴唇;他有一头灰白色的又粗又厚的头发,两条灰白色的又粗又厚的眉毛,蓄着灰白色的又粗又厚的八字胡。他看上去的确有点儿像一条鬈毛狗,也长着鬈毛狗的那双温顺、机警、闪闪发亮的眼睛。他再次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时,威尔金斯先生高声喊道:

“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56]”我模仿不出他那怪腔怪调的法语口音,“一小杯波尔多葡萄酒啊[57]。”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外国人嘛,他们都爱喝波尔多葡萄酒。你喝这种酒向来平安无事。”

“荷兰人除外,”威尔金斯夫人说,她两眼依然望着大海,“他们只喝香奈普[58],别的酒碰也不碰。”

那位身份显赫的法国人停下脚步,困惑不解地望着威尔金斯先生。威尔金斯先生见状,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莫亚,马戏团的老板。跟你同船的旅客。[59]”

接着,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见威尔金斯先生用他的两只胳膊围成了一个呼啦圈,又一连做了几个示意动作,意思是要让鬈毛狗从那个呼啦圈里钻出去。接着,他又朝威尔金斯夫人依然搂在她膝头上的那只“娃娃”猴指了指。

“我老婆的小儿子[60]。”他说。

总督这才如梦初醒,立即爆发出一阵特别悦耳动听、特别有感染力的笑声。威尔金斯先生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对,对,”他大声说道,“莫亚,马戏团老板。一小杯波尔多葡萄酒。对,对,是这样吧?[61]”

“威尔金斯先生说起法语来,活像一个法国人似的。”威尔金斯夫人朝着瞬息万变的大海说道。

“我倒很乐意洗耳恭听[62]。”总督依然面带微笑地说。我为他拉来了一把椅子,他朝威尔金斯夫人躬身一揖,坐了下来。

“告诉鬈毛狗嘴脸,他名叫艾格波特。”她说,两眼依旧望着大海。

我叫来服务生,我们每人都点了一杯酒。

“埃尔默,这回你来签单吧,”她说,“这位先生,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手气一点儿也不好,根本掷不出一对超过三点的骰子。”

“您听得懂法语吗,太太?[63]”总督彬彬有礼地问道。

“亲爱的,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说法语呢。”

“他以为我是在哪儿长大成人的?在那不勒斯吗?”

于是,总督便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英语,我只有拿出我所掌握的全部法语知识,才能勉强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威尔金斯先生立即带着他到底舱看他的那些动物去了,等了一会儿之后,我们才在那间密不透风的会客室里聚齐,准备吃午饭。总督的老婆总算露面了,被安排坐在船长的右手边。总督向她说明了我们都是何许人也,她便优雅得体地朝我们点了点头。她是个身形庞大的女人,不仅个头很高,而且体格健壮,年龄大概在五十五岁上下,然而不知何故,她穿的是一套黑色的丝绸服饰,显得颇有些令人畏惧。她头戴一顶硕大无朋的圆形通草帽。她的五官都很大,而且都生得端端正正,她的体型如同雕像般轮廓分明,会令你情不自禁地想起混在游行队伍中的那些高大威猛的女性。倘若举办一场爱国游行,她倒非常适合担任哥伦比亚或者大不列颠女神这类令人高山仰止的角色[64]。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身躯矮小的丈夫,犹如一座摩天大楼俯瞰着一间寒酸的小棚屋。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中倒也不乏诙谐、机智之处,说到什么引人发笑的事情时,她那凝重的五官便会松弛下来,露出大大咧咧、妩媚动人的微笑。

“你可真傻呀,我的朋友[65]。”她说。她接着又转过身来对船长说:“你千万别理他。他向来就是这副样子。”

我们的确享用了一顿妙趣横生的饭,吃完午饭后,我们便各奔东西,回自己的舱室睡觉去了,以便躲过这午后的炎热。在这样一艘很不起眼的小船上,一旦认识了这帮同船的旅客,只要不待在自己的舱室里,我就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碰不到他们,即使我有意回避他们,恐怕也做不到。唯一自恃清高、自我封闭的人是那个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他对谁都不搭理,独自坐在尽可能远离众人的地方,拨弄着吉他的琴弦,发出很轻微的声音,你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见那呜咽的琴声。我们依稀看得见陆地,大海犹如一大桶牛奶。我们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着,一边望着天色由晨曦渐渐转为暮霭,接着便吃晚饭,然后再出来,坐在星空下的甲板上接着聊天。那两个商人守在闷热的会客室里当警戒哨,而那个比利时上校反倒加入了我们这一小群人。他生性腼腆,体态肥胖,但凡开口,说出的也只是一句客套话。没过多久,兴许是受了这夜色的感染,或者受到他那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的鼓舞吧,在船艏处,由于独自一人面对大海油然而生的苍凉感,那个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竟抱着吉他,自弹自奏吟唱起来,起初声音很低沉,后来逐渐高了起来,直到他忘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之中,突然放开歌喉高唱起来。他果然有意大利人的好嗓门,通心面、橄榄油、阳光,等等,从他的歌声中滚滚而出。他唱的是那不勒斯的歌谣,我年轻时曾在圣·费迪南多广场[66]听到过这些歌,也从《波希米亚人》[67]、《堕落的女人》[68]、《利哥莱托》[69]等歌剧中听到过这些歌曲的片段。他唱得很动情,还带有虚情假意的重音,他唱出的颤音会使你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你迄今所听过的每一个三流意大利男高音歌手的嗓音。不过,此时此刻,在这海阔天高的迷人的夜晚,他那无比夸张的唱法只会让你开怀一笑,你会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感受到一阵慵懒而富有肉欲的快感。他唱了大概足足有一个钟头,我们全都鸦雀无声地听着。后来,他总算安静下来,却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在群星璀璨的夜空的衬托下,我们可以看到他那魁伟、肥胖的身躯朦朦胧胧的轮廓线。

我看到那个身材矮小的法国总督一直紧握着他那高大威猛的老婆的手,这一情景既很荒诞,又很感人。

“你们知道吗?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呢,我就是在这一天第一次认识我妻子的。”他突然打破这静谧的氛围,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他肯定受不了这沉甸甸的寂静之重,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像他这么健谈的家伙呢。“今天也是她答应做我妻子的纪念日。而且,说出来准会让你们感到无比惊讶,这两件事恰好都发生在同一个日子。”

“得啦,我的朋友[70],”贵妇说,“你别再用那种老掉牙的传奇故事来烦我们这些朋友啦。你真是太让人忍无可忍了。”

不过,她说这话时,微笑分明洋溢在她那张威严、刚毅的大脸上,她说话的那种腔调也表明,她很乐意再听一遍这段往事。

“我倒觉得,这种故事准能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我的小宝贝[71]。”他总是用这种方式称呼他老婆,而听到这位威仪凛然甚至有君临天下之势的女人居然被她那个小不点儿的丈夫这样称谓,着实令人觉得滑稽可笑。“你说对不对呀,先生?”他用法语朝我问道,“这是一段罗曼史,谁不喜欢罗曼史呢,尤其在一个如此美妙的浪漫之夜?”

我向总督保证说,我们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听他讲呢,那位比利时上校也不失时机地再度表现了他的彬彬有礼。

“你瞧,我们的婚姻就是一桩权宜之婚,既纯洁,又简单。”

“这倒是真的,[72]”贵妇说,“否认这一点不啻愚蠢之举。不过,爱情往往产生于结婚之后,而不是在结婚之前,而且结婚越久,感情越深。这种爱情才会天长地久。”

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总督情意绵绵地轻轻掐了一下她那只手。

“你瞧,我过去一直在海军服役,退役时,我已经四十九岁了。我那时身强力壮、才思敏捷,我万分焦急地想找一份工作。我四处寻找;我动用了一切我能够找到的关系走后门。幸运的是,我的一位表兄有一定的政治势力。这就是民主政府的一大优势,只要你有足够的影响力,你的功绩一般情况下都能收到应有的回报,否则也许就无人问津啦。”

“你这么谦虚啊,我可怜的朋友[73]。”她说。

“没过多久,我就受到殖民部部长的召见了。他任命我去某个殖民地担任总督。鉴于那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才巴不得派我去的。不过,我大半辈子都在四海漂泊,从一个港口奔向另一个港口,这种事情难不倒我。我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职位。部长吩咐我说,我必须做好准备,一个月之内出发。我对他说,这事好办,对一个老光棍来说,除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之外,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事了。”

“‘怎么样,我的中尉[74],’他突然大喊一声,‘你是单身汉吗?’”

“‘当然是啦,’我回答说,‘而且我一心一意地要继续做一名单身汉呢。’”

“‘如此说来,我恐怕就不得不撤销我这项任命啦。这个职位的前提条件是,你必须结了婚才行。’”

“这段故事说来话长,我就不告诉你们了,不过,问题的核心是,由于我的前任,一个单身汉,把当地的姑娘们弄到总督府里来同居而闹出了丑闻,后来又遭到了白人、种植园主,以及机关工作人员们的老婆们的抗议,他们便做出了这个决定,下一任总督必须是一个遵从传统礼仪的楷模。我好说歹说。我据理力争。我扼要重述了我对这个国家的贡献,以及我表兄在下一届选举中可以做出的奉献。岂料,那个部长是个顽固分子。”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灰心丧气地高声喊道。”

“‘你可以结婚嘛。’部长说。”

“‘可是,你知道吗,部长先生[75],我什么女人都不认识。我又不是一个喜欢在女人堆里瞎胡混的人,再说,我已经四十九岁啦。你指望我用什么办法去找个老婆呢?’”

“‘办法简单得很。在报纸上登一个征婚启事。’”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吧,这事你先考虑考虑,’部长说,‘如果你有本事能够在一个月之内找到老婆,你就能走马上任,但是,如果找不到老婆,这份工作就没你的份儿。这件事我说了算。’他微微一笑,在他看来,这种情况倒也不乏妙趣。‘如果你考虑登征婚启事,我建议登在《费加罗报》[76]上。’”

“我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殖民部。我对他们想任命我去当总督的那个地方很熟悉,我也知道那个地方非常适合我去;那儿的气候还算不错,总督府也很宽敞、很舒适。即将出任总督的念头还不至于让我生闷气,可是,除了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所拿到的那份津贴之外,我一无所有,因此,当总督的这份薪水还是不可小觑的。突然间,我横下心来。我朝《费加罗报》编辑部走去,草拟了一份征婚启事,交给了他们,让他们赶紧刊登出来。不过,我实话告诉你们,事毕之后,我沿着香舍丽榭大街走过去时,我的心脏在前所未有地狂跳不止,比我的军舰奉命去执行战斗任务时跳得还要厉害。”

总督朝前探过身来,激动不已地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膝盖上。

“我亲爱的先生啊[77],这事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相信的。真没想到,我居然收到了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大批信件如同雪片似的飞来了。我本来以为,我能够收到五六封回信就算不错了;我不得不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这些信件拉到我的旅馆去。这些信件把我的房间堆得到处都是。真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个女人愿意来分担我的孤寂落寞之苦,愿意成为一个总督的夫人。这事实在太让人吃惊了。她们从十七岁到七十岁,各种年龄层次的都有。有出身于高不可攀的名门世家、文化修养极高的大家闺秀;有未婚女子,她们在职业生涯中的某个阶段出过小小的差错,如今很想调整好她们的处境;有的是寡妇,她们的丈夫在最为惨痛的环境中亡故了;有些寡妇的孩子对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她们有的是金发碧眼,有的是深色皮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应有尽有;有些人会说五种语言;有些人会弹钢琴。有些人主动向我示爱,有些人则热切地向我求爱;有些人只是向我表达了一种真挚的、掺杂着敬仰之情的友爱;有些人已经发了财;有些人则前程似锦。我受宠若惊。我感到晕头转向。最后,我急得发起脾气来,因为我是个性情急躁的人。我站起身来,把那些信件和照片统统踩在脚下,嘴里狂呼乱叫: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娶。这事没希望了,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根本没法跟手头这四千多个趋之若鹜的人见面。我感到,假如我不跟她们都见上一面的话,我很可能就白白错过了命中注定会让我幸福的那个女人,我这辈子恐怕都会为此而于心不安的。我干脆把这事当作一件苦差事放弃得了。”

“我怀着对那些照片和扔得满地都是的信件深恶痛绝的心情走出了房间。为了驱散烦恼,我走上了那条林荫大道,在‘和平咖啡馆’里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朋友正好路过那儿,他朝我点点头,笑了笑。我竭力想报以微笑,心里却很酸楚。我猛然意识到,我只能靠一笔微薄的复员费,以一名海军退伍军官[78]的身份,在土伦[79]或者在布雷斯特[80]度过我的余生啦。呸!我朋友停下脚步,迎面朝我走来,然后便坐了下来。”

“‘什么事情把你弄得这么一脸苦相啊,我亲爱的朋友?’他朝我问道。‘你可是所有人当中最无忧无虑的啊。’”

“我暗暗庆幸,总算遇到一个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倾诉满腹苦水的人了,于是,我便把整个事情的原委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他笑得前仰后合。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也许从那一刻起,这桩事情就具有其喜剧性的一面,可是,我向你保证,我当时根本看不出这事有什么好笑的。我颇有点儿粗暴地把实情告”诉了我朋友,他好不容易才强忍住笑,对我说:‘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真的想结婚吗?’一听这话,我顿时气得忍无可忍。

“‘你这个地地道道的白痴,’我说,‘我怎么就不想结婚呢,我不但想结婚,而且要赶紧结婚,在即将到来的这两个星期之内结婚,你以为我本来就该花三天时间拜读那些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一眼的女人写来的情书吗?’”

“‘你先冷静冷静,听我说,’他回答说,‘我有个表妹,住在日内瓦。尽管如此[81],她是瑞士人,她的家庭拥有共和国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她的贞操观是无可厚非的,她的年龄也很般配,一个出身名门的未婚老处女,她最近这十五年来一直在悉心照料她那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母亲前不久已经病故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此外[82],她长得也不丑。’”

“‘你这话听上去就好像她是个尽善尽美的女中楷模呀。’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她从小就受到过良好的教养,与你需要她来担当的这个身份完全相称。’”

“‘有一点你疏忽啦。得有什么样的诱惑力才能吸引得使她放弃她的亲朋好友、放弃她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背井离乡地来陪伴一个四十九岁的男人呢,何况这个男人压根儿就不是一个美男子?’”

总督大人[83]突然中断了他的长篇叙述,无比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脑袋差点儿都缩进了两肩之中,然后朝我们转过身来。

“我长得很丑。我承认。我这副丑陋的相貌不会让人感到恐怖,也不会让人尊敬,只会遭人耻笑,这才是最难堪、最丢丑的事情。人们头一回看见我时,不会恐怖得对我避之犹恐不及,反倒会有点儿喜出望外,会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听我说,当这位可亲可敬的威尔金斯先生今天早上领我去参观他的那些动物时,帕西,就是那头红毛大猩猩,竟突然伸出两只胳膊来,要不是因为有兽笼的铁栏杆挡着,他就把我当成他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把将我揽到他的怀里了。的确,有一回我在巴黎植物园里游玩时,一听说有一头类人猿逃走了,我就立即以最快速度径直朝公园的出口处狂奔而去,生怕他们错把我当成那头在逃的类人猿逮住我,不容我分说,直接把我关进那间关猿猴的屋子里。”

“行啦,我的朋友,”他的老婆大人用法语说,嗓音浑厚又持重,“你这通胡说八道比平时还要不着边际。我不能说你是阿波罗,就你的地位而言,你也用不着当阿波罗,但是,你有尊严,你有姿态,你就是女人们常说的好人。”

“我还是接着讲我的传奇故事吧。我对我那位朋友说了那句话之后,他马上回答说:‘女人的心思谁也没法预料。谈婚论嫁这件事还是有几份吸引力的,会让她们心旌摇荡。即使向她求婚也无伤大雅。不管怎么说,女人总是把有人向她求婚当恭维话来听的。她充其量也不过是拒绝罢了。’”

“‘可是,我不认识你那个表妹,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结识她。我总不能冒冒失失地闯到她家,强行要求见她吧,一旦他们家人把我领进了客厅,我总不能一见面就说:瞧,我是专程来向你求婚的,嫁给我吧。她准以为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准会尖叫起来,大喊救命的。再说,我生来就是个性格极其腼腆的人,这种事情我根本做不出来。’”

“‘我来教你该怎么做吧,’我朋友说,‘去一趟日内瓦,以我的名义给她送一盒巧克力。一听到有我的消息,她会很高兴的,就会热情接待你。你可以先跟她聊一会儿,接下来,如果你看不中她的长相,你可以马上告辞,大家都相安无事。换句话说,如果你看上她了,我们就来详细商议这件事,然后,你就可以正式向她求婚啦。’”

“我只好豁出去了。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去了一家商店,买下了一大盒巧克力,当天夜里,我就乘火车去了日内瓦。一到那儿,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发了一封信,说我给她捎来了一份她表哥给她的礼物,很希望能不揣冒昧地前去拜访,亲自把这份礼物交给她。不到一小时,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大意是,她很乐意在下午四点钟接待我。在这段空余时间里,我反反复复地照镜子,光领带就打了十七次。时钟刚敲响四点钟,我已经兴冲冲地来到她家门口了,他家人立刻把我领进了客厅。她正在那儿等着我呢。她表兄说她长得不丑。试想一下我见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时有多惊讶吧,我终于有缘见到了一位依然风华正茂、仪态非常高贵的女子,尊贵得堪比朱诺[84],容貌堪比维纳斯,脸上洋溢着的智慧堪比密涅瓦[85]。”

“你太荒唐啦,”总督夫人说,“不过,话说到现在,这几位先生也都知道了,谁也信不过你说的这些话。”

“我向你们发誓,我并没有夸张。我当时惊惶得差点儿失手把那盒巧克力摔在地上了。不过,我也在暗暗给自己打气:近卫军宁死也决不投降[86]!我献上了那盒巧克力。我把她表兄的消息告诉了她。我发觉她待人很亲切。我们交谈了有一刻钟。后来,我暗暗寻思:该进入正题了[87]。我就对她说:”

“‘小姐,我必须实话告诉你,我这趟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给你送一盒巧克力。’”

“她笑着说,我显然怀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由,才到日内瓦来的。”

“‘我是来向你求婚的,请你嫁给我吧。’她吓了一大跳。”

“‘可是,先生,你疯了吧。’她说。”

“‘我恳求你先别回答,听我把事实情况告诉了你之后再表态,’我急忙打断了她,也没等她来得及说一个字,我就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我把自己在《费加罗报》上刊登征婚启事的事也说了,她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于是,我把求婚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问道。”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样郑重其事过。’”

“‘我不想否认,你的求婚不亚于一场突然袭击。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结婚的事;我已经过了这个年龄啦;不过,这是明摆着的,你的求婚倒也并不是一个女人可以不加考虑就断然拒绝的。我深感荣幸。请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认真想一想,好吗?’”

“‘小姐,我虽然是个绝对不受待见的人,’我回答说,‘可是,我也等不得了。如果你不愿嫁给我,我只好重返巴黎,继续去翻看那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封来信,看看究竟还有没有哪封信能够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能马上就答复你,我做不到,这是明摆着的。一刻钟之前我还没看见过你呢。我必须找亲朋好友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再说。’”

“‘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具有合法年龄的成年人。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我等不及了。我已经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你了。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左思右想有什么好?还不如当机立断好。’”

“‘你不会要求我此时此刻当场就表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吧?你这种做法也太蛮横无理啦。’”

“‘这恰恰正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我那趟火车一两个小时之内就要返回巴黎去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共和国的安全,应该把你关押起来才对。’”

“‘行啦,同意还是不同意?’我说,‘你表个态吧。’”

“她耸了耸肩膀。”

“‘我的上帝啊[88]!’她等了有一分钟,而我却如坐针毡。‘好吧。’”

总督朝他老婆挥了挥手。

“你们瞧,她此刻就坐在这儿呢。我们不到两个星期就完婚了,随后,我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一个殖民地的总督。亲爱的先生们,我娶了一个无价之宝啊,一个极品女人,一个千里挑一的女人,一个既像男人一样足智多谋,又柔情似水、很有韵味儿的女人,一个值得大加赞美的女人。”

“别再乱嚼舌头啦,我的朋友,”他老婆用法语说,“你快要把我说得像你自己一样成为大家的笑柄啦。”

他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比利时上校。

“你还是个单身汉吧,我的上校[89]?如果是的话,我强烈建议你去一趟日内瓦。那是个培育绝色佳人的鸟巢(他用的是“苗圃”[90]这个词)。你一定能在那儿找到一个举世无双的老婆。此外,日内瓦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一分钟也别耽搁啦,去那儿走一趟吧,我待会儿就给你写封信,让你捎给我老婆的侄女。”

真正为这个传奇故事收场的人是她。

“事实情况是,在一桩权宜之婚中,你本来就没有太高的指望,所以,你也不会感到太失望。由于你并没有向对方提出毫无道理的要求,也就没有理由来发泄愤怒。你寻找的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因此,你就会容忍彼此身上的缺点。有激情固然很好,但激情并不是婚姻牢不可破的基础。你瞧[91],两个人要想在婚姻生活中得到幸福,就必须相互尊重,必须夫唱妇随,还必须志趣相投;如果他们都是正派人,也心甘情愿地互谅互让,相敬如宾,他们的婚姻就会和我们的婚姻一样,没有理由不幸福,”她顿了顿,“不过,当然,我丈夫是一个非常非常出类拔萃的男人。”

(吴建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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