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麻子尴尬地轻咳一声，并向‘普通人’辩解道：
“戏服，衣服”扯起自己的领口解释道，酸麻子为日本人不理解感到着急，更为程师傅担心。
‘普通人’瞬间收起了笑容，就像天桥演的交换片一样迅速，脸上的安详和气瞬间消失了。酸麻子见状，翻身一把夺下程师傅包袱，咬着压槽冲程师傅嘀咕了一声。伸手就把包裹递了上去，上下左右地晃动了一下。最后还怕‘普通人’没看明白。接着，手忙脚乱的手指颤抖地解开包裹，像卖衣服的商人，把一件件戏服抖擞地展现在‘普通人’眼前，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普通人’的表情。一会儿瞅瞅程师傅，一会儿看看‘普通人’。程师傅凝重地表情始终站在一旁，一动也不动。‘普通人’见状，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程师傅。片刻之后，他渐渐恢复笑容，当着所有人的眼光缓缓地把刀扬起来，挑起其中的一件戏袍，慢慢地扬起来，在空中来来回回的翻转，抖手绢一样转着圈子。一边转一边看着程师傅。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旁边的其他日本人一个个地也跟着笑起来。酸麻子不明所以，看着程师傅，扭头看看杨啬皮，最后落在‘普通人’身上，也跟着一声一声地模仿笑起来。杨啬皮见状，也配合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配合着京胡。‘普通人’踩着拍子越转越快，越玩越有劲，扭动着身子，像只袋鼠，立着身子。用力一挥刀，戏袍飘飘动动地落在自己的军装上，一半衣角落在泥泞里。扭扭妮妮，配合脚步，在泥淖中扭动了起来。拖进泥淖里衣角，被踩的面目全非。站在一旁的日本士兵也吵吵闹闹地打着拍子。
天空愈加晴朗，大半个太阳压着灰褐色的土地上，晒的原本泥淖不堪的大地，满目疮痍，到处充斥着杂草腐烂的气味和泥水蒸发的热气。高粱地里的虫鸣声衬出一个潜藏着巨大恐怖的宁静环境。
程师傅发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喉咙里面咕咕地响动起来，不再是晒老阳的猫经声，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管道里震动出来的轰鸣声，似岩浆，波涛汹涌，越来越鲜艳，越来越灼热。只见程师傅一把摔掉头顶的帽子，大手一指，大吼一声：呔！——呔！——呔！——呔呔呔呔呔呔....
一个马步上前，无比地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一宵儿奔走荒郊
穷性命，挣出一条
到梁山借得兵来
畜生啊！
贼子呀！
定把你奸臣扫......”
那一刻，在场的众人都傻傻地楞在原地，张大的嘴巴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唱腔。
声音如同鞭炮连鸣，噼里啪啦，一直戳到耳根子眼里，爆炸。一步一腔，一腔一步，步步紧逼，声声裂耳。——酸麻子顿时把锣鼓敲得急急如风，慷概激昂，满含热泪。
“师傅......师傅！.....”酸麻子热泪盈眶，喜极而泣，越敲越快。
一曲终结，就如火山迸发的岩浆，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怒流而下。他越唱越悲壮，越唱越铿锵，一行行热泪流在胡须上。最后一转身，老羊辫顺风而动，多姿多彩，欢欣跳跃。迅雷不及，一把扯下披在‘普通人’身上的戏袍，并用健强的武工，一肩头顶上他的胸口上。只见‘普通人’像个冰上的小丑，站立不稳，加上脚下湿滑，一屁股滑在了地上，连带着后面几个日本人也一个大趔趄。程师傅嗤之以鼻，心说道，换我年轻的时候，就这一下，我就让你三月站不起来。众人瞬间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杨啬皮傻了，紧紧攥着京胡。酸麻子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畅快淋漓，咧着扇面的牙齿，笑容挂在脸上。程师傅不怒自威，面色沉静，手里心疼地抚着沾满泥泞的戏袍，心中悲切。酸麻子看着程师傅，第一次真儿真儿地听到程师傅唱戏，犹如天空中飘来的惊雷一般，转瞬即逝，但听得确实真儿真儿的。之前光听万里路师叔讲述，从未聆听过。如今见到，一股自豪的，骄傲的感情油然而生。再瞥眼瞧瞧坐卧在泥淖里的日本人，一股大义凌然的感情冲上心头，操你妈！怎样儿！
‘普通人’不虞被推倒，被几个日本人上前搀扶起。从木呆中清醒过来的几个日兵，端起枪，气哄哄地上前，立马就被倒下的‘普通人’喝止住了。他边起身边微笑，笑的是那么爽朗，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在他心中炸开了锅一般。露出欣赏的神色。白手套沾满了泥水，瞬间变成了黑色，他试着甩了甩手套上的泥，没有成功。和教书先生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冲着他嘴里呜哩噶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接着，从手套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抽出来。边抽边嘟噜，边嘟噜边抽，还不住地摇摇头，说着只有他们二人能懂的密语。最后一个手指从手套里抽出后，手套丢在一旁。手指握成拳状，听到手指关节咯咯响声，像猜拳一样握紧打开重复了好几次。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急遽消失，显出了一副神恶煞般的狰狞面孔，四方小帽遮盖下，露出一双忮毒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摄人心魄。他身体偏转飞起，手里一道寒光闪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安静地看着像黑猫一样敏捷的鬼子把那道寒冷的绿光对准程师傅的脑袋尖扫过去。只消一下，寒光将至。由于刀锋太快，动作迅速，酸麻子起初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师傅，随之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仿佛被电击打了一下子，一阵强烈的抽搐从他的脚底飞蛇一样蹿到脊骨，上达头顶。他看到程师傅的头变成了两半，像一个断在土里的胡萝卜一样，露出青白色的内瓤，胡萝卜缨子一样的头发滚落在地上。鲜血像炸裂的水泵，呲向空中，近身的几个士兵的脸上都溅上了黑血。没了上半头颅的程师傅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鼻子歪到一边，两线艳红的血沿着鼻孔里伸出的那两撮黑毛，滴滴答答下落，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和元宝一样翘起的下巴上。程师傅的嘴还在鼓动，腮上的肌肉还在颤抖，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腔子里血如贯球，突突地冒出来，鼻孔一张一合，接着从里面窜出两条火蛇来。但怀里依然死死地怀揣着戏服。他的嗓子似了唱哑了一般，嘴巴蠕动几下，无声无息，交代了最后一件事，尸身就直挺挺的砸了下去。
可怜程师傅赍志没地，志未遂而死去。
只要人类还有情感，文艺永不消亡......活过了半生的庸碌，心中只有自己微小戏班的程师傅，被丑恶世道逼成了惨烈的英雄。
酸麻子眼睛迸裂，血冲头顶，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狰狞。一股阴冷的气从后腰根顺着脊椎直冲脑顶。盯着程师傅的尸体，浑身颤抖，似是一把筛糠要把自己筛散一般，似乎要迸裂。酸麻子攥紧鼓槌，挓挲着胳膊，发根像刺猬毛一样立着。酸麻子拼尽全力嚎叫了一声：——师傅！——响彻了整个北平城，吓跑了远处的飞禽。整个事情就发生一瞬间，容不得酸麻子做出任何反应和抵抗，程师傅就惨死歹命。酸麻子大吼一声，日本子，我操你祖宗！——攥着仅有的两个鼓槌就向‘普通人’扎去。‘普通人’早有防范，眼睛睃趁，一道寒光，挥刀时全神贯注，下手时准确而有力。顺着鼓槌中间劈过，直中要害！酸麻子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嘴里留着渗着血丝的透明的涎线，瞬间泄了劲，全身痉挛似的紧在一起。‘普通人’甩身挣扎，但酸麻子像水蛭一样死死的附在他的身在，勾着脖子，像是一把镰刀利器与敌人同归于尽。
短短几秒钟，两具尸体躺在杨啬皮的眼前。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
杨啬皮感觉到了绿色的眼睛在向自己射来。他感到腹部下垂，激激抖抖，牙齿也无节制地哒哒的碰撞着，两线蛇一样的寒气从脚心直贯头顶，他用力抓着京胡，感到恐惧把脑袋都要胀破了。怔怔地看着‘普通人’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吓破了胆，两条腿瑟瑟颤抖，尾骨上小蛇一般的热涎沿着沟睑子流下来，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的滋出来。
撒腿就跑。
始终侧立一旁，目睹整个过程的教书先生士兵突然唰地一下抽出钢刀，背着身，看都没看，精准地插进要害。干净利落，准确有力地奔着杨啬皮的后脑勺而去。只听噗的一声，像极了穿透纸张的声音，沉闷，透亮。又一用力，哧——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穿进了他的嘴里。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完全地捅进了杨啬皮的口腔里，刀尖与刀背贴着上下齿划出，像是一条列车从两条轨道中间直奔而出，刀刃与牙齿接触时发出了陶瓷般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教书先生猛一抽身，拔出长刀，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杨啬皮脖颈梗着，嘴中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咳咳声和破裂的血泡声。痉挛的身体缓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漏光的裂缝里慢慢淌出来，洇红了地面上的泥水。他趴在地上，软的像跟面条，眯着残余的眼光，最后的余光看到荣三公子，缓缓地走向了‘普通人’。杨啬皮嘴里噙着泥土，壅住了血流，极力的抬起手臂向荣三公子伸勾着手，一下，一下。
教书先生收刀定势，恨恨道（日语）：“懦夫！”
中国人被杀时的反应一般分为几种，一种是死前破口大骂的，一种是苦苦哀求，一种是任人摆布，一种是同归于尽的。杨啬皮却选择逃跑，这是教书先生多门秀无法忍受的！对他而言，战争是考验一个民族优劣最大的利器，逃跑投降是一个男人的耻辱，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滋足了血的泥土像胶泥一样，与他们的脚面交织在一起，留下一道道深入骨髓的印记。这些人就像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整齐归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