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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

一进门,酸麻子就跑出来了。

“哟呵,回来了,你们还舍得回来了,你们玩的也......”酸麻子看着大姐她们三个的表情凝重,鱼贯而入,瞅都不瞅自己一眼就过去了。后面的话又给憋了回去。

“这....这是怎么了嘛,个个儿跟死了丈夫似的”嘴下不吃亏的埋怨道。

酸麻子回头看到了程师傅,急忙迎上:“哎师父,您可回来了!”

“咋了”

“有人找你”

“谁呀?”

“不认识,说是你师弟,我也没见过,”酸麻子紧步跟上,问道:“哎师父,大姐她们这是咋了,我刚瞧她们一肚子火似的——”

“——没你事儿!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

程师傅一进院,就看到院中一个老人,蹀蹀躞躞地院中徘徊,旁边站着几个小学徒拿棍嬲着他。奇怪的装束,一件老滩羊皮袄外氅,沾满油泥又黑又亮,既不吊布面,也不钉纽扣,用一条布搭膊,往腰里一系,白天是皮袄,晚上当被窝。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地髭髭着,上身还有一件藏青破棉袄,领口半敞着,露出棱棱几根颈骨。这身装扮,显得滑稽,不伦不类。招眼的是腰间绑着毛糙的避风绳,外挂一对鸳鸯板,头挂大主板儿,右边一个旱烟杆。上肩斜搭一个褡裢,一头一个,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的是啥,足蹬绅士皮鞋,开扇露着脚踝。佝偻着身躯,瘦骨嶙峋,一副紧张而寒噤的模样,给他手中一个碗,十足一个乞丐。

程师傅望着这瘦骨棱棱的老汉。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程师傅,嘴角上似乎挂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半天,似成相识,但又一百一的想不起谁来,问道:

“诚问,您,您老是?”

“师兄,不认得我了?我!——‘小飞侠’——万里路呀!”

程师傅瞪着双眼,张着嘴:“万?万....”一句未完,仿佛瞬间被抽去了千斤的力气一般,双肩瞬间塌了下来,瞬间老泪夺眶而出!一看到那张饱经沧桑的大脸,全身如通电一般震颤不止,与此同时,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拔开,往事如潮涌至。

程师傅大叫一声:“万里路!万里路?你是万里路?你居然还活呢?”可不是万里路吗,程师傅定神看出,面前这位分明就是三十几年不见的万里路,他的同门师弟!

当年漕运南粮北运时,北平南城的二闸最具规模,万里路小时曾在稽查京东十七仓粮食交易所当过差——‘叫头’,也就是喊价员。其实这不是他的工作,‘叫头’的差事是本家儿一个亲戚的,有时他的亲戚喊累了就让万里路在旁帮衬会儿,中午时管顿饭,没有工钱。小孩儿健朗,在嘈杂的街市上,一天喊到晚,却练就了气势充沛的嗓音和清晰的口齿。后来取消了‘叫头’差事,亲戚就托关系把他送进了善人刘溟菊的戏班学艺。在那时就和程师傅成了师兄弟。刘溟菊发现他的嗓子极其透亮,教他旦角。后来‘倒仓’后嗓音变的浑厚起来,又改唱老生,声音越发地豪放粗犷,苍劲有力。万里路天资聪慧,嗓子浑厚,童年登台,惊起四座。又因他为人豪迈,行侠仗义,嗓子高亢缭绕,仿佛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般,人们就送了他外号‘小飞侠’。

后来戊戌变法,立宪未成,政变失败。暗中曾帮助好友大刀义侠王五,策划劫狱营救被囚维新派人士谭嗣同。事情败露后,被全城通缉。在好友帮助下逃离了京城。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此事却连累了他的师傅刘溟菊和科班。当时的主审官贪心,觊觎刘溟菊的财产已久,谎称其暗中勾结叛逆,资助叛贼,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监牢,并抄封了他的家产。后来怕事情败露连累自己,狠心又将刘溟菊逼死在狱中。

可怜善人刘溟菊一生行善好施,仗义疏财,最后惨死在狱中。

从此,江湖上也再没了‘小飞侠’的名号。

说起程师傅,却逃过了此劫。心善的刘溟菊知道程师傅在原来师傅烂肉那里造的那份罪,引起了他的同情。待徒弟厚道,真心,教戏也认真。尤其对他,无微不至,一切饮食寒暖,处处当点。苦尽甘来,有了出头的希望。随着师弟‘小飞侠’声名鹊起,程师傅学了本事后也渐渐红起来。满了师以后,就准备开门授徒。师傅刘溟菊无私地帮着程师傅接管了一个戏班,全班有十几多口人。人多,都得需要照顾到了才行,但角儿和场面经常跟程师傅闹脾气,程师傅心慈,最使他无奈闹心。后来程师傅恒下决心,‘一定要自己培养出一个角儿来,一个为自己撑场面的角儿’。有这一遭程师傅所受的损失非常大,渐渐难以维持,不得已流动戏班各处路演,恰巧才躲过了此劫。

今日师兄弟相见,两鬓斑白,恍如隔世,两世为人一般。

在他师弟‘小飞侠’身上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呢,程师傅不知道,现在的他也没空问这些。

这谁呀?俩个老头抱头痛哭,大伙纷纷出来观看。

大姐她们三个听到院中的骚动,也出来观看,不解眼前发生了什么,问酸麻子:

“怎么回事儿?哭上了。”

酸麻子摇摇头:“听他们称呼,这是咱师傅的师弟,咱们师叔。”

“师叔?”

程师傅上下打量,一脸惊恐的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成这样了!啊?”

“嗨,年老以不讲筋骨为贵,老了老了......”

“可,你比我还小呐!五十,五十都不足吧,但......”余下的话程师傅没有讲出口,百感交集。眼前这位看着哪像五十岁的样子呀,六十都看着都富裕。当年风流周敞的‘小飞侠’,江湖有一号,人人而慕之。如今的他,两眼深陷,光秃的眉毛所剩无几,高高的颧骨夺人眼目,活像一副人骨头外披一层皮。

“不说这,不说这。”万里路苦笑道,挥着干枯的手。

“好好......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你.....怎么知道......我......”程师傅连说带比划,一肚子话要问,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如何从何问起。老毛病又犯了,干张嘴没有声音。

酸麻子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急忙搬来两副带靠背的椅子,请二老坐下,叮嘱师傅别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众徒弟围列一圈,新鲜可乐地争看他们扮相很哏的师叔。

万里路知道他师兄这毛病,摆手制止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等我慢慢说”万里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来也巧——世上的事就这么巧!”这句说完,兀自苦笑了一番。

“那天!——哪天来着?我想想,哦!就我在宣武门内顺昌隆,在那,瞅见了你们戏班的宣传报。起初,我没在意,怎敢想是你,只觉是兴许重了名儿,没当真。隔天儿路过南熏楼,听到里面唱,我就觉得,我就觉得这个唱腔,这个唱腔......”说到这万里路双手掩面,眼泪又涌了出来。

程师傅也跟着哭了起来。

气氛又变的沉重了起来。

“瞧瞧这儿,这儿怎么说好......”酸麻子率先打破沉默和沉重,乐声道:“这位我当叫师叔吧,您看看您们俩,十几年没见,激动很正常,这就叫做‘亲不亲,同门人’咱们也应该高兴不是,这叫喜极而泣,啊,喜极而泣。等会让傅老大给您二老置办一桌儿酒席,咱们呀边吃边说,时间有的是,是吧傅老大。”

傅老大一脸不悦的看看酸麻子。

酸麻子见风拍马屁,小声嘀咕道:

“我说傅大哥,弯刀对个瓢儿切菜,咱们一级对一级。他们老哥儿俩我留这儿伺候,再说您老厨房重地不是不许我踏入半步嘛。傅大哥,咱们要以大局为重啊!”

酸麻子这话不假,自从那次失火以后没两天,酸麻子又进厨房‘治病’,被守株待兔的傅老大逮个正着。酸麻子鬼哭狼嚎的满地打滚,求饶半天,程师傅也佯装听不到。酸麻子是被揍怕了,见了傅氏兄弟浑身筛糠。傅老大给他下死命令,再进自己的厨房办龌龊事,后话就不用说了,直接把那玩意劁掉,做老公。傅老大看程师傅他们俩儿,不忍,也不便与酸麻子争执。一扬手,顺势拂了酸麻子一趔趄,拱手道:

“两位师傅稍坐休息,我就去准备酒菜,咱边吃边聊!”

程师傅感激的望了一眼酸麻子,拉着师弟的双手,迈进了屋里。

那顿午宴十分丰盛。程师傅亲自把盏给万里路频频劝酒。几杯酒下肚,万里路和程师傅脸上泛起了润色,精神头也好了许多,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

“我是真没敢认,哪敢想你们戏班这么热闹呀,哈哈,真为你高兴师哥!”

说着他们哥俩儿碰了一下。

酸麻子急忙给倒上,大姐领着她的徒弟俩儿挨着旁边坐着,不吃也不喝,专心地候在一旁。

程师傅的戏班这两年确实不错,特别是大姐帮台,名气也有了一些,奔着大姐去的观众也多了起来。

大姐渐渐小有名气,秉着程师傅的意,就开始收徒弟,而开门弟子自然是林唤芝和陆思卿她们姊妹倆儿了。

开门收徒也是青年艺人得到同行乃至社会承认的开始,表示可以自立门户了。

林唤芝和陆思卿兴高采烈地如愿以偿拜大姐为师了,程师傅就成了她们两位的师爷,但程师傅却不让她们叫师爷,还称师傅。遇到逢年过节时,再按规矩论资排辈。

拜师那天,规规矩矩:

桌上摆着五供,蜡托儿,闷灯,香炉,一小蝶馒头,正中间供着祖师爷。

烧香磕头,头顶小帖儿,是三代。

跪在那,聆听三代,手里拿着香炉,跪那儿。

多喒香炉点完了,才许可起来。

红纸叠成的贴,上头写着林唤芝、陆思卿立下的字据:

“车撞我轧,死走逃亡,头河溺井,打死与师傅无论。”

学三年,师傅先生管吃管住。

学成,效力一年。

师傅:俞胜男。

徒弟:林唤芝,陆思卿。

众人皆大欢喜。

听万里路这么说,程师傅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唉——我这,也是尽力而为!不说我,你这几年都去哪了?”程师傅避免谈起师傅刘溟菊,怕师弟内疚伤心。

万里路一皱眉,放下酒杯,叹气道:“我啊?——去哪了?嘿嘿我自个都记不清楚了,就说眼下吧,多少还能记得。

前段时间,腊冬的时候吧,回了趟儿老家京北河间府,家里全败了。我门儿都未进,直奔东北,去了满洲国。哼,听听,东北现在叫满洲国了,真出息呀!”

讲到这,傅老大心一下提了起来,急忙插言道:

“——东三省现在咋样了,奉天咋样?”

“——现在东三省啊......一言难尽呐!满大街都是日本人和伪军。也没什么吃的了,全都由日本子控制着,吃的粮食叫什么“共和面”,那里面他娘的还掺有锯末......我一老鳏夫,怕什么,到哪都一样。不过,现在再去关外,可不能再说自己是中国人了。”万里路朗声笑道,骨子里还透着一股狭义之风。

“啊?中国人不说中国人!那说啥!”歪脖儿不解地问。

万里路一字一顿地说:“——满洲国人!娘的,就为这儿!我结结实实的挨了日本人俩耳贴儿。哈哈,我土埋半截的人了,被一个娃娃儿抽了俩耳贴儿!”万里路仰面满饮了一杯。

“——刚出山海关!也就两三站地。火车上,日本人跟着伪军顺着旅客检查,问我什么人,我说我是中国人啊。啪!一个冷抽大嘴巴,我蒙神了,忙说我是日本人!啪又一个大嘴巴——妈的!还敢冒充日本人。我说法国人,刚扬手又要打我,我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讲到这里,万里路止不住地仰面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脱框而出。

众人皆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万里路狂笑。只有程师傅,哭了,眼泪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下来,那么无声,那么无助。他悲,他痛,全身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刺穿了整个身体——这是大名鼎鼎地‘小飞侠’万里路啊!

万里路将流下来的鼻涕,用食指指肚和大拇指一夹,鼻腔一用力,甩到埗土上,砸成一道水印,指头顺势在裤面上楷干净,接着说:

“——我说,我不是人,我可不就不是人嘛,哪儿还有什么人样呀。——那个日本人不打我了,他乐了,周围的伪军都跟着乐了,我也跟着乐儿。旁边的旅客赶忙跟我小声儿嘀咕‘满洲国人,满洲国人快说!’我猛然醒到,我一对脚后跟,直直地翻个大敬礼,忙说我是满洲国人,我是满洲国人。”说着立马站起来,冲着程师傅也敬了一个日本军礼!

“坐下!”程师傅低声吼道。

歪脖儿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万里路并不计较,边说边笑,仿佛是在讲故事,讲别人身上发生的一件趣事一样。

程师傅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在新京呆了不到一个月,本想着靠着自己的手艺挣俩钱,好......咳咳”讲到这,万里路干咳了两声掩饰。

接着说:“可日本人老是骚扰。伪军收税,什么税都收——地头税,人头税,各种税。你知道,干咱这儿行,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卧病不起就分文全无。我摞地抠饼的收入,加上有时晚上我贴着别人去串院,妈的,卖了一天的自己,还不够给他们的呢。还时不时的遭到流氓恶霸的飞帖打网,实在窝囊!谁曾想,后来偏偏又赶上“国葬”停锣,说白清唱期,都得替他们服丧戴孝的。一百天之内,不许剃头,不许宴会,不许娱乐,不许动响器。甚至于连街上卖糖担子上的锣,都不许响。娘的,这诚心绝人活路啊。一咬牙,我就去了天津卫——天津卫,没人管呀!”

沉默一下,万里路语气一变:“——师兄,我呢,也不瞒你。我万里路之所以这么瘦,成这样,我是——好上了这口儿!”说着他右手比划着‘六’字烟嘴壶的样子。

程师傅和大伙明白了——大烟!

怪不得万里路一会儿的功夫不停的揩鼻涕。

大伙儿和程师傅谁也没说话,也没劝他。

卖艺的人,在民间流传着这样几句话:

生意钱当天完。

买卖钱花十年。

庄家的钱是万万年。

对他们走江湖卖艺的人来说,钱来的快去的更快。

“我去了天津卫的落子馆儿!”说这话的时候虚飘了一眼程师傅,发现程师傅面无表情。

落子馆儿,大姐知道,她听程师傅讲过天津的落子馆儿。处于三不管地界,天津衙门不管,日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在那里‘五子’发展的最好。过去的落子馆儿,就有点儿,半妓半艺。虽然北平也有,但性质不同。天津的落子馆儿,说白了,就是好听点的窑子馆。

万里路一连几杯,喝的有点兴了。

索性——继续讲!放开了讲!

“落子馆儿我也去了,常去,热闹!三教九流,给的钱也不少,你有钱就可以戳活,又能抽白面——知足!台上横一栏杆,侧台有拉二胡的,敲鼓的,我就在旁边打锣。唱,咱也能唱,《莲花落》啦,《小寡妇上坟》啦什么的......师傅他老人家授的本事,我在这全使上了......”

他们看到万里路迅速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迸出:“师傅.....师傅.....师傅他老人家......”嘴唇哆哆嗦嗦,颤颤抖抖,泣不成声。

程师傅本就怕引起他的伤心而特意不提师傅,不说那些陈年往事,抖擞起来伤心,还是没能避免。听着万里路的哭声,自己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又流了下来。大姐和酸麻子他们不知何故,也不敢贸然说话,但看着程师傅同是泪流满面的样子,猜出了七八成,就一直看着程师傅。

“别对他们说这些事,她们还小”程师傅说。

“怕什么!就是要让她们知道,现在外面世道是什么样,多么不容易。跟我搭班去的那些么个老艺人,还没我下场好呢”万里路红着眼道。

万里路擦干泪水,又痛饮了几杯:“有时我就想,我就想以前......师兄!那时候,痛哉!快哉!——你们知道吗”万里路一转头,似醉非醉的看着大姐酸麻子他们。

大姐酸麻子他们纷纷摇摇。

万里路一把站起来,甩甩头,换了精神,狠狠咽了吐沫说:“你们师傅,角儿!真正的角儿!六音通透!你们——不懂!他声若洪钟,震动堂宇,那是角儿呀!那是角儿呀!虽说,现在是‘塌中’了,当年可是在北京城......哦对......现在,又他妈叫北平城了.......”

“.......改个名字又能怎样呢,什么都改变不了......”万里路顿感落寞的缓缓坐下。

万里路眼中泛着泪光道:“当年!整个紫禁城,从西华门一直到西直门一带,方圆几十里,每数十步间就一戏台,热闹,天天唱戏。我们赶上了好时侯,慈禧老佛爷爱看呀。建舞楼,庆楼台,大行散乐。好时代呀,老佛爷偏爱呀!但话说回来,这老娘们儿治国不行,牝鸡司晨,那么大一个中国让一个老娘们管,能不乱吗。唉......多好的时代呀......当年慈禧太后妹妹叫什么来着?”转头问一直低头不语的程师傅。

“碗贞,叶赫那拉.碗贞。”

“对,叶碗贞”万里路含糊不清的重复道:“嫁给醇亲王当嫡福晋。对!那真是满大街都是唱戏祝贺的,那时候还有——”

“——哦对对这我知道,我师父当年也在”酸麻子激动的站起来抢言道。

“——你师父?”

“哦,他师傅,李茗山,就是那位铁拐李!”程师傅解释道。

万里路端正坐,认认真真看看眼前的这个孩子。鼻脸颊印着小雀斑,嘴唇瘦薄,遮不住一口扇面儿的大白牙,细细的黄眼珠子提溜溜转,一看就知道花花肠子坏心眼儿多的人。

“你师傅——李茗山?——铁拐李?”万里路不敢相信的讯问道。

“啊!”酸麻子点点头。

“‘阳间不收铁拐李,花槌一支扫阴间’的瘸子李茗山?”

酸麻子羞赧的挠挠头,磕磕巴巴的解释道:“他...老人家...其实吧...不算瘸...走慢点不瘸。”

万里路来了精神,也喝热了,解开胸前的扣子,一指酸麻子:“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是名师之后呢”。酸麻子赶忙抱拳作揖。“哈哈哈哈,去!去问问,你师傅铁拐李,他的那条腿是咋折的,谁给他弄折的!——你师傅上辈儿是打闹丧鼓为业的,当时场面的同行诚是佩服,但也很怕他,有功夫,看分谁比了......”

“——我师傅他死了”酸麻子插言道。

万里路一愣:“什么,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这话说的,死多少年了。光绪三十四年就死了,病死的。就像师叔说的,就他那脾气,没被打死就算善终了。”

程师傅狠狠地瞪了酸麻子一眼。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讲话,确切地说所有人都在听万里路一个人再讲。

万里路就像一个临终的老人在亲人面前讲述过往,概述一生一样,不吐为快。他自己也知道,除了他们,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听了。

讲到这,程师傅突然眼睛一亮,说:“大姐,我师弟早先唱旦角,最厉害的是《打渔杀家》里的萧桂英,那也是经名人指点过的,正巧今儿,请师叔授你。”说着就指大姐磕头。

万里路连忙摆手道:“不成不成,师兄成心哂笑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嗓子,还能唱吗”两手一摊,“别说唱了,说话气力都不足,我算了瞎了师傅的授艺!”

看着程师傅和大姐一脸至诚,万里路心中愧怍,自己已经害的师傅断送性命,万不能再让他的技艺断送了。推搡一会儿后,咂咂牙,恨恨道:

“我嗓子已经瘟了,但说道说道还是成的。”万里路咽了一口酒:“你们可别瞧这出戏小,量可不好唱。这里面有个缘故在,好多名家不懂这个,因为桂英是个配角地位,应该处处衬托着萧恩才对,但如果总想出‘风头’,那这是不对的。想讨巧,要自己在范围里边找‘俏头’才对,惟这样才不至于唱瘟了。也正因为如此,以前的好角儿,是不唱这出的,出力不讨好。”他用手指着程师傅对大姐说:

“你要多跟程师傅学,他会替你们把关的。心中只要有这个弦在,就不至于出大笑话。不过有一点,作为师叔的,我是要提醒你们的!还有一点,咱们这行,一到正月,馆子就座儿好了,堂会那也多了,忙起来总免不了要赶场的。今儿这一处啦,明儿那一处啦,你们心里先得有个谱儿。”对着大姐郑重地说道:“你师傅哪点都好,就是在戏上太轴了,这些事情他是一辈子也不会讲的,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还留着那条小羊辫,都什么朝代了.....算了不说他。我身为师叔得把这些戏外的窍门给你们划划儿,不然吃亏的是你们。”

众人看看程师傅,看他一脸默许的样子。好像知道他这位师弟要讲什么似的。程师傅明白,这些话由他这个师弟讲再好不过了,毕竟这也是唱戏的门路,程师傅并未阻拦。

“你们记住,在唱戏的时候,精力,千万要匀开来唱。但也不可唱累了就偷懒马虎,敷衍了事,这是规矩!我的意思是在台上玩艺儿时,要,啧啧,要留些有余不尽的意味。”万里路咂咂嘴,郑重其事的说:“你想想,如果你老用浊劲乱喊,那听的人早听腻了,也分不清你哪一句在卖力,那儿这劲头咱们不白费了吗。所以,要知道,每一个演员都有他的长处,也准有他的短处。你得会躲开自己的短处,让观众瞧不出来,那才是本事。譬如,你武工不好,那就少打几下。你嗓子不济,就少贴唱工戏,别人在这一点要彩头,我就要在另一处找俏头,这样才不会落败,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这样可以迎合观众的喜欢,其结果是反而不会讨好的,人要懂得善用其长,不可过火的道理,不然的话,免不了会有‘开闸’的一天。”说完万里路望了一眼程师傅,满意的对视一眼。

众人还在思索师叔这般话,说到这,忽然万里路放下酒杯,一指程师傅,半天没出声,所有人好奇的都看着他,等他下话。

万里路突然抬眼问程师傅:“你——你还记得小白霜吗?”

程师傅着实一惊,没想到师弟会倏然提起她,吞吞吐吐道:“——小,小白霜?那,那我怎能忘记呢,多好的花旦呀。”

万里路把身子正了正,“你以为我忘了?嗬,我以为你忘了呢。”

程师傅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故作轻松的问:“这我,怎么会忘记呢。”

“嗐,忘记不忘记又能怎么样呢,也不会有人会说你。”万里路苦笑一声。

程师傅头重脚轻,道:“什么意思?”

万里路看着程师傅,程师傅盯着他,硬声道:“什么意思,死了呗,死了的人还怎么怪罪你呀!”

......

“——打死的,就这,一棍子”万里路扬手指着自己的耳根后的位置:“就一下。人,挺脆弱的,我有时就想,怎么就那么脆弱呢!真是....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这就是咱唱戏的命。我有时睡不着就犯想,我现在到底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白天和晚上的时辰又是相同的,做梦时觉得一切是那么真实,但醒着时恍惚一切都那么虚假。唉,活着也罢,死了也罢,唱的好也罢,唱的不好也罢”万里路端起酒杯,边喝边唱:‘终究是一场锣鼓半场戏.....’”。

程师傅不说话,平稳的端起了一杯酒,缓缓的一饮而下,烧酒慢慢流过每一份肌肤,火辣辣的。

万里路说着无心,听者有意,程师傅深爱小白霜,这万里路也知道,所以他才如实的告诉程师傅。

那会年轻,唱戏的人没人不知小白霜的,漂亮,嗓子亮堂。程师傅跟小白霜认识,彼此之间也有情义,那时候常拉着万里路去听小白霜唱戏。

后来程师傅外地赶场久了,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中间也打听过,有人说是回老家了,也有人说被一个有钱人买走了。

大姐拎起了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而尽。心烦意乱,一晚上听了太多的生死离别。这一切怪谁?谁是凶手?谁又该为他们的死负责?

万里路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在落子馆儿时里听到的,咱们走之后,她其实被她那养父养母给拉走的。他们夫妻俩,天杀的,鸨子心,狠呐!有那么些着个穷老洋毛子,所以,就专门让她......”万里路不忍往下讲。

“......小白霜央求他们别让她去,让她在台上唱戏,一样给她们挣钱。他们倒是允了!——白天唱戏,晚上还继续去!”万里路越讲越激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晚上不听话,就拿着皮鞭,外面是皮子,里面是钢丝,啪啪啪...鞭鞭到肉呀”万里路手拿筷子,在程师傅的面前比划着。

“——那天,小白霜站在台上愁眉苦脸,啪!一下就把他拽了下来,丢进屋子里,这一通鞭子......”

讲到这,不料陆思卿霍然站起,瞪着万里路,扭头就跑了出去.......

留下了迷惘地万里路,怔住了,搞不懂怎么回事。

他哪知,他此刻义愤填膺的愤怒,竟无意中戳中了别人埋藏许久的伤口。

别说万里路不知,包括大姐也是一知半解,隐约觉得会与暗门子有关,这一下,大姐肯定了!

大姐担心,急忙跟着追了出去。林唤芝也连忙跟着出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

陆思卿一人站在院门外,浑身颤栗地倚着墙角,埋头痛哭。自己是有幸跑出来了,但万里路口中的那个小白霜,就没那么幸运了。

大姐轻轻走过去,缓缓揽入怀里。

林唤芝站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怀中哭泣的陆思卿,那一刻心中竟产生有一丝羡慕。伤痛对于林唤芝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如果能得到亲人的拥抱和关心,她不怕去经历那样的身世。

等到她们三个再回去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万里路醉倒了,在程师傅的安排下住了下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等到第二天上早,程师傅众人来寻他的时候,人已经踪迹全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都没留下,被子似乎也像从没打开过一样。众人在院中周围喊叫了半天,也没找见人。

对他们而言,万里路的到来就像信使一样,敲敲门,耐心地把一封信件塞进门缝里,等你迅速开门后,却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真实存在的信件。而万里路的这次到来,更像是一个时钟,倒计时般地唤醒了许多人的心。

万里路的到来,使程师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万里路为什么来找自己,找到自己后为什么又不辞而别,扰的程师傅心烦意乱。也许万里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程师傅,大概,有一种来向自己的亲人,做最后告别的打算吧!

万里路跟程师傅说,人生没有意义,自己只不过比小白霜白活了几年而已。自己一生已然这样,活一天算一天,而唯一让他坚持活着又割舍不下的,就是师傅刘溟菊留下的家人。他想死,在日本人抽他第一个大耳儿贴的时候就想拼命,却又不敢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使命还没完成。最后他对程师傅说,如果将来有一天,再有机会遇上,大概就是在水沟边或者荒草处,假如捡到自己尸首了,那时,希望程师傅能随意找个坑埋了自己,不要墓碑,更不要署名,就让自己消无声息的没了就行。

那一晚,程师傅感到很落寞,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当所有的繁华已成过往,当所有的热闹归于沉寂,关于那些将自己的精魂,映射在舞台之上,绽放灿烂烟火的戏梦人生,真如自己当初奋不顾身追求的那样完美,那么有意义吗?

对于小白霜的离去,程师傅只是感到痛惜和愤怒。那么优秀的花旦,却成了众人手中的玩物,事变无常,能不令人惕栗。可戏子不就是别人手中的玩物嘛。从幼时戏,学的再好,唱的再红,也终究,只为博得他人一笑。好一些的,得到众人追捧,差一点的,只能任人摆布。

迷惘的程师傅思考着万里路的话,思索着他指的生命意义。而意义的答案,竟是大姐给了他!这一次人生思考的答案,也将是致命的,毁灭的,不堪一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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