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深夜回来以后，大姐一脸严肃的把林唤芝和陆思卿二人唤醒，叫至自己房间。告诉她们俩儿，从现在起，就着手开始教她们俩儿学唱《贵妃醉酒》。
迷迷糊糊地俩人半睡半醒先是一愣，然后惊醒地开心起来，四只小辫子飘来飘去。
知道大姐最拿手的就是这折戏，俩人每每看到大姐在台上演出，就心生羡慕，自己在私底下也一板一眼的瞎模仿，畅想着何时自己也能像大姐那般，登台演唱，叫人喜爱。但看到大姐一脸严肃的表情，两人眨巴眨巴眼睛，又都收起了笑容。
大姐毫无表情地说，杨贵妃只能一人演，而在站台上的那个人，必须是个拿帖儿的主，不能欺场，不能糊唱，从现在开始学习，直到我满意为止！
俩人顿时感到压力骤增，都怕惹大姐不开心，这出戏不比其他戏，都暗自下决心好好学、好好唱，让大姐开心满意。
《贵妃醉酒》只能一人演，那也就是说，有一个人是演不了这出戏的。但当时的她们俩并没有想那么多，一直沉浸在期待之中。
可等到真正学习起来的时候，害的两人连连叫苦。
大姐少了平日的欢笑声，很少再与俩人嬉笑打闹，每日沉着脸。而且时常一个人怔怔发呆出神，有时还半夜归来，没人知道大姐干嘛去了。程师傅以为上次的堂会儿害她伤了神，才导致的，为了让大姐能够好好休息，程师傅回了余下的几次演出和堂会，每日潜心地照顾这个闺女。为了宽慰大姐，程师傅亲自给大姐做最爱吃的臊子面，但被大姐不明缘由的打翻，还冲程师傅无缘无故发脾气。大家面面相觑，只当大姐心情不好，也都不与上心。大姐一系列的变化，被酸麻子看在眼里，一双细眼提溜乱转，隐隐约约看出不太对劲。有次实在忍不住就去找程师傅谈自己的顾虑，被程师傅一顿臭骂，让他打好自己的鼓，别喝的灯台油，操着大象心。酸麻子落个自讨没趣。
大姐的狠心还表现在对林唤芝和陆思卿的练功上，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决绝，毫不留情！心不在焉的大姐好几次看她们二人刚刚演练一遍后，居然忘了重新吩咐二人再练一遍。有次林唤芝在出错的时候大姐居然扬手打了林唤芝，打过以后竟然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吓傻了一旁的陆思卿。林唤芝更为自己愚笨而伤了大姐的心，一再道歉，这使得大姐更加难过，一直抱着林唤芝，哭泣不止：“我真舍不得你，我真舍不得你们.......”二人也明显得感觉到大姐的变化，仿佛换了一人似的。大姐心急的，不是恼怒她们二人出错，而是着急自己时间不多了。那时的她心里已下了决心。而大姐一旦下了决心，任是江河洪海也难改其道。
等待是种煎熬，而唯一牵绊大姐心的就是程师傅和戏班，还有眼前这两个还不能出师的徒弟。所以她必须在走之前把戏说一遍，最要紧也要让她们把戏文和脉络学会记住，余下的就只看她们自己天赋和命运的造化了，毕竟不是每一个都能成角儿的！
时间过了许久，隆冬虽然不是朔风刺骨，但半夜归卧，往往彻夜两脚冰凉，尤其程师傅那么大年岁。在最后私奔前夜，大姐独自去了程师傅的房间，把特意买好的精致‘水龟’送给程师傅，让他暖脚用。程师傅体质上火下寒，冬天不能睡热炕，可是脚又怕冷。所以他每日晚饭之后，就找两块沙板砖竖在傅老大的炉子两边烘烤，等到他睡觉之前两块转头都烤得炙肌灼肤，再用提前备好的毛巾一包，放进被窝，一晚无恙。大姐叮嘱他每晚上只需往水龟里注上热水即可，焙煨脚下，可以省却许多麻烦，彻夜不冷。又特意为他打了一盆子热水，认认真真地为自己的师傅，也是自己的父亲洗了一次脚。夔立不安的程师傅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大姐安排。程师傅坐在椅子上，为了上次争吵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开口劝慰大姐别生自己的气，师傅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大姐并不生气，她知道程师傅对自己舐犊情深，那是胜过亲生父亲的感情。大姐是幸运的，心里有时也反思过，犹豫过，但每每看到世态的混乱，心里总想一跃而起，与其拼命。她知道，如果自己一直呆在戏园子里唱戏，肯定会窝窝囊囊的安度一生，就像师叔万里路一样。所以，自己必须一条心狠到底，一条路走到底。程师傅絮絮叨叨的又讲了一达通‘道理’，大姐没有听也没有接话，只是劝他少抽些烟，劝他对戏班不可太较真，毕竟上了年纪，尽力而为就好，不要强求。沉浸在喜悦中的程师傅没能发觉话里的诀别和临别的端倪，还一味地点头应承答应，还与大姐商量了下一步戏班的打算，大姐只说让他多听听傅老大的意见。就走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当晚大姐一直与她们二人讲了一个通宵。
每一段唱，必须练到几十遍，才算结束。她们二人练过以后，就被大姐叫至面前检查成效，看着她们从脚步、开门、关门、手式、指法、抖袖、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这些身段，一一指点。有学的不地道，似是而非的地方，大姐手把手的指点。唱腔也不荒腔走板，大姐是一字字、一句句，甚至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给她们二人细抠。又讲到跷工——何为跷工？这点林唤芝是知道的，但没敢说出口，张张嘴又合上了。看着我的脚，大姐挽起裤腿，露出脚踝给她们二人看，整个脚掌厚厚胼胝，着实惊到了二人。大姐说道，这是咱们戏曲人踩着高跷练的基本功，没有扎稳的跷工，想学戏，门儿都没有。而跷工主在程式动作上，如行走、上、下桥、看鱼、鸳鸯和看雁、嗅花，一招一式，全身重心就都要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半点不能有差。大姐每一个动作慢而仔细给她们二人做示范，动作优雅，舒缓，每一步踩的那么轻盈，真似轻移莲步水上漂。大姐摸着陆思卿的小肚子，教她微收、提气、夹肛、肌肉上提。又换来林唤芝，教她唱、念、做平衡，中和稳。
大姐让陆思卿走样，只见陆思卿婀娜立起‘莲花脚’，提气，肌肉上提，稳重矫健，娉婷赶几步，身架立好，小心翼翼。晃晃荡荡，险些跌倒，林唤芝眼疾手快，毫不犹豫的急忙扶住。
大姐点点头：“这样也好！唤芝呀，你是姐姐，以后就多帮帮思卿，她毕竟没你学的久，争取早让她‘立’起来。”大姐一旁叮嘱道。
这话什么意思，年幼不暗事事的林唤芝不懂，也没有多问，只是很听话的点点头。对于大姐的话，林唤芝向来不会犹豫。
“这是身段基本功，再说贵妃醉酒这出，‘醉酒’，顾名思义，就晓得‘醉’字是全剧的关键。但是必须演得恰如其分，不能过火。要顾到这是宫廷里一个贵妇人感到生活上单调苦闷，想拿酒来解愁，她那种醉态，并不等于荡妇**的借酒发疯。由期盼到失望，再到怨恨的复杂心情。只有这样才能够掌握住整个剧情，才成为一出戏。很多名家，往往就在这里折戟折身的。没有这种念想，一辈子也别想学好这出戏！”最后一句大姐说的很重。
在说道贵妃的跷工时，大姐心中有她的担忧，她担心林唤芝脚丫子太大，在‘三次饮酒’中的‘二次衔杯’的时候很容易露出“马脚”来，就少了一份优雅的美在，就特意地再三叮嘱唤芝，一定要练好跷工，能够隐藏起来！
林唤芝谨听师命，为了练好脚尖，自己偷偷的还用了废除的陋习——裹脚！用裹脚布紧紧地缠住脚，每缠一层就撒一些石灰粉。后来严重影响走路，陆思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强迫着让林唤芝把布撕了，但林唤芝一直坚忍着，还叮嘱陆思卿不要讲与别人听，尤其是大姐。
其实林唤芝不明大姐的担心。因为大姐深知，等到分科分戏的时候，以程师傅的性格脾气，看到林唤芝的脚是坚决不会让她演贵妃的，大姐太了解这位程师傅了。他一生可以屈服，忍让，但对于戏曲，有着宁可毁姻，也不会拆庙的决心。做艺眼里不揉沙子，戏比天大！不欺场！更不允许老祖宗的东西在自己手中变了模样，一生就想在自己手中培养出个名角儿。大姐也是他的唯一的盼望。
而最终‘杨贵妃’终究没有落给林唤芝，而成就了陆思卿。
大姐认为安排了所有事情的以后，与程师傅房间出来，当晚就离开了。匆匆一别，也成为了与程师傅今生最后一面。走的坚决，悄无声息。
有人问，假如当时的大姐未卜先知，这将会是自己与程师傅的最后一面，她会选择留下来吗？会留下来陪伴亦师亦父的救命恩人吗？这些都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作为猜想——不会！如果重新来过，大姐依然会选择这条路。在任何时代都不缺乏为民请命的人，不缺乏为国牺牲的人，当一种信仰，一种理想，一种责任在心里被点燃后，任狂风暴雨来的多么凶猛，也难将其湮灭，反而火借风势，愈演愈烈。我们不会讴歌，不会渲染，但时代会，时代会赋予在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使命。有人做了鼠辈，有人成了英雄，有人默默无闻，有人轰轰烈烈。而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发现身上所赋予的使命，并将其完成，不辜负于时代，不辜负于自己。如果能有什么方式把人分成不同类别的话，那么最佳的分列尺度，莫过于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将人们引入不同职业，并终身从事！
第二日，戏班一起吃饭的时候，迟迟不见大姐来，程师傅让林唤芝去喊大姐。林唤芝回来说房间没人，被子也已叠好，似是早就起了。心细的酸麻子一跃而起，跑进大姐房间，程师傅这时心里涌起一股不祥预感，紧随其后。
房间里面整整齐齐，大姐的‘贵妃’出奇地挂在屋内，随风飘扬......
程师傅惊慌失措，怒吼般地派出了所有的人出去，去码头，去戏园，去天桥，去闹市，去梨园.....但凡大姐可能会去的地方，去找，去找！全都去找！找不到谁都不许回来！又把林唤芝和陆思卿一把拽到跟前，像一位歇斯底里的判官，审讯犯人一般，抓狂，冷酷。狰狞的神情把林唤芝和陆思卿都吓哭了。
林唤芝和陆思卿只记得大姐当晚把她们姐妹二人从睡梦中摇醒，语重心长的对她们讲了一席话。
“——讲的什么？讲的什么？说！快说！”程师傅捏着陆思卿的两个小臂，疼的陆思卿龇牙咧嘴。
“她，她说，她说.....”陆思卿疼的呜呜地哭，抽噎着，讲话断断续续。
“——你倒是说呀！”程师傅癫狂的摇晃着陆思卿。
胆怯的林唤芝看着陆思卿被歇斯底里的程师傅狠心摇晃着，像一颗幼苗，受到狂风暴雨，心里无比担心，急忙抢步道：“——她说让我们好好唱戏，好好练戏，一定要听程爷爷的话不要......”
“——放你妈的屁！”程师傅一巴掌抽在林唤芝的脸上。
林唤芝一头磕在桌腿上，顿时，鲜血顺着脑门儿流下来，眯了眼睛，淌过脸颊。
“——你疯了！”歪脖儿咆哮着推开程师傅，一把抱起林唤芝转身奔向外面。
又是他救了我，又是这个熟悉的身影、熟悉肩膀。我能感知到他炙热的胸膛里面，孕育着一颗热忱的心，心跳声是那么强烈，在我耳边“咚咚、咚咚、咚咚...”那么真切，那么清晰。——这是他身上的味道吗？原来这就是他身上的味道，汗水的气味还有一丝猩红甜甜地气味，后面的气味是我的，那是来自我体内流出鲜血的气味。此刻，我们的气味混在一起，此刻，我们是一体的。我的眼前一片迷红，是红头霞帔吗？唱戏时我见大姐穿过呢，凤冠霞帔、百褶衣裙，很漂亮。我也见你扮过，很俊朗的小生呢，很俊朗的——傅北臣！
渐渐地，林唤芝昏迷了过去。
想起大姐临走那晚，轻轻地把她们二人摇晃醒，依恋不舍，语重心长的对她们讲了很多。她们朦朦胧胧、癔癔症症地看着眼睛通红的大姐，一脸憔悴，还有一身的烟味儿，发髻里，指尖里，嘴巴里，甚至有些刺鼻。林唤芝和陆思卿知道大姐抽烟，每次心情不开心的时候总是拿出一支纸烟，不是林唤芝就是陆思卿给点上，另一个人在门边把风。记得最近一次，是从天桥逛街回来，从师叔万里路身边离开的时候抽起的。那晚回来，大姐让陆思卿给自己点上一支，屡屡青烟，透过鼻腔、口中缓缓飘上空中。迷蒙的双眼，若有所思。对林唤芝和陆思卿说了一句摸不著头脑的话——人，就这么没了......不知是在询问她们俩还是告诉她们俩，一头雾水。林唤芝眨巴着双眼，拿着扇子在一旁，不住地打散眼圈。大姐制止住，别扇了！生气的指着烟圈，让它们去！飘到程师傅那里，飘散到北平城，让他们知道，让他们都知道吧，让所有人都知道吧！大姐就那么静静的抽着，她们俩在一旁呆立着。看着火星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烘衬着大姐阴郁不定的眼睛。
拢共见大姐抽过几次，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烟味扑鼻，大姐这是抽了多少烟呀，从没见过大姐这般模样。大姐每日是那么干练，精神，洒脱，那么的一丝不苟，就像她唱戏一样一丝不苟。面前的大姐神色憔悴，头发也乱了，几缕直发挡在眼前，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
“记住大姐的话！你们要好好唱戏，好好练戏，一定要听程师傅的话，不要惹他不高兴，就像对大姐那样对待程师傅好吗”她们俩睡眼蒙松的点点头。大姐摸着陆思卿的头，不舍的看着她：“思卿，你天生就是唱戏的胚子，一定要用心，知道吗，答应大姐！一定把大姐教你的那些用心去体会，好好练习。你一定会成为一位角儿的，一位名角儿的！大姐不会看错，大姐不会看错的！”——大姐缓缓转过头，轻轻地揽臂将林唤芝抱入怀内，眼泪顿时就唰唰流了下来，迟迟没有讲话，泪水不停地滴在林唤芝的脸颊上，湿湿的，暖暖的，这一刻竟是那么的不舍和不安。“唤芝.....”大姐泣不成声，狠狠的搂紧了林唤芝。“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长身体，千万照顾好自己，这个世上除了自己，没人会心疼你知道吗！答应大姐，照顾好自己。”大姐狠狠地吸了口气，泛泛神，把头歪到肩头上把泪揩净，红肿的双眼对着林唤芝，一脸严肃：“唤芝，你一定要记得，练‘跷工’，脚尖的功夫千万不能丢下。——我知道，大姐知道......你......偷偷缠脚了.......疼吧？”又一次把林唤芝埋进心口里，紧紧抱着！“大姐心疼你，大姐知道，大姐都知道！但大姐不能劝你，这是路，这是你的路，这也是大姐的路——大姐对不起你唤芝，大姐对不起你......”她们两个也跟着大姐一起哭了起来，虽然此时不知道大姐为何这样讲。“这是大姐自己选的路，我不会怪任何人，大姐要去寻一样东西，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做一次决定！——大姐也是肉体凡胎，没有钢筋铁骨，如何肩得起这样的重压。”大姐抚摸着她们俩的脸，微笑着：“大姐也累！”
俩人似懂非懂，问道：“大姐，你要，去找什么呀，我们，帮你，找？”陆思卿断断续续抽噎道。
大姐一脸溺爱的看着她们俩，笑着说：“傻丫头，等到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也会和大姐一样，寻到这样东西的。”
这是她们俩最后一次见大姐，最后一次听大姐的教导。直到抗战结束，陆思卿才知道，大姐那次离开后就和严珣之去了山东，前去拜访了严珣之的朋友。后来通过朋友又西渡黄河，转至到了延安，在那里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而孤注一掷的大姐，终究是找到了内心要追寻的东西。在1949年国共平津战役的尾声中，她作为《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协议组成员，在城内华北‘总部’联谊处工作，并参与和抓捕了转移黄金与企图破坏国家财产的荣氏家族。建国后，成为北平最早的文艺宣传专员，与当时的‘四小名旦’一起为京戏的新编做贡献。
大姐一生轰轰烈烈，这是命运给她开的最大的玩笑，她说过，路是自己选的，她不后悔，更不会怪任何一个人。
自己终究是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