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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茨冈之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看了出来,茨冈这个学徒工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处境十分尴尬。

姥爷不怎么骂他,还常常在私下里夸他是个好手,以后一定会有出息。因为他真的很能干。两个舅舅在表面上对茨冈还算和善,可对那个快瞎掉的格里高利每天都搞个什么恶作剧才成。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个头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工匠手边。有一回,在他睡午觉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坏蛋给他涂了一脸难洗掉的红颜料。结果好长一段时间格里高利就挂着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脸。但是格里高利从来都是默默地忍耐着,什么话也不说。

姥姥只要看到,就很受不了,挥起拳头对那些恶作剧的人大喊:“该死的魔鬼!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你们会下地狱的!”

私下里,我那两个舅舅却常常咒骂茨冈是小偷、懒汉,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儿。姥姥说,那是因为两个舅舅都想要分家自己开染坊,他们生怕日后能干的茨冈会抢了他们的生意。

姥姥说,其实茨冈是个弃儿,有一年春天她从门口捡到的。当时是夜里了,还下着雨,可怜的茨冈只裹着一块破围裙,都快冻僵了。姥爷让把弃婴送警察局去,姥姥却坚持要留下自己养,还给他取了小名叫伊万。姥姥很爱这个孩子,她告诉我:“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洁的人!”

那是当然,我越来越爱他了。

每个周六晚上,惩罚过这一周来犯过错的孩子之后,姥爷都要去专心做他的晚祷。这时,厨房就成了我们俩的乐园。茨冈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纸做了一套马脸,剪了一个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伊万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哈,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追呢!”

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不断地头点地。伊万大笑:“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小老鼠,他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

伊万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变戏法的时候,他也喊叫着,笑着,变成了一个孩子,和我们没任何区别。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直说:“你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哼,骗人!”

那年伊万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人物。这时,姥爷和米哈洛舅舅一般会出门做客。雅科夫舅舅就抱出了他的六弦琴。姥姥在厨房里摆好了一桌子的菜和一瓶伏特加酒。而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格里高利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酒!

等到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就照例要讲上一句:“各位,怎么样,我要开始了!”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伸长脖子,眯着蒙眬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音乐声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自远方的高山急急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

雅科夫舅舅自己喝点酒以后,还经常会边弹边唱。大家就听雅科夫舅舅唱歌,茨冈也一样。他一边听,一边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有时会突然大发感叹道:“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来吧,让伊万给咱们跳个舞吧!”茨冈就拉拉衣服,整整头发,慢慢走到厨房中间。随着这吉他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像一团燃烧的火: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利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噢,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说着他站了起来,向姥姥一鞠躬:“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请赏脸,跳上一圈儿吧!”

姥姥往后缩着身子,可是大家一致要求她出来跳。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

雅科夫舅舅换了一支较慢的新曲子。只见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她一会儿若有所思,遥视远方,摸索前进。突然,她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顷刻之间,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突然,她旋了起来,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姥姥跳完,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利越喝越多,话也开始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

雅科夫舅舅也醉了,只见他一边撕扯自己的衬衫,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泪流满面地大骂自己:“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我吃惊地问姥姥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姥姥沉默不言。

我就跑去染房问茨冈,可他只是笑着,斜着眼看格里高利。格里高利正站在炉子前忙活着,他停下来,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唉,说起来啊,是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良心不安了,懂了吧?”

格里高利总是让我感到特别自然,当然啦,和姥姥比起来,我还是有点怕他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但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让我感到不安。

我还记得在以前自己的家里,爸爸和妈妈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他们总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还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可是在这儿,人们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笑容,孩子们从来不敢无忧无虑地大声欢笑、玩闹。而我自己,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这样的念头让我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姥姥对我很好,可是她太忙了,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我就跟着茨冈屁股后面到处转,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深。每次姥爷暴打我的时候,他都会坚决地挺身而出用胳膊去挡,等事情过去了又会掀起衣袖把那打肿了的地方给我看。每次他都说:“以后我可不管你了!”但是,真要到了下次,他还会管的,他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每逢星期五,茨冈都要把姥姥的宝贝——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姥姥比谁都急。

终于,茨冈回来了!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有的好像不是买的吧?”他一皱眉头,走了。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分量。大舅舅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抄着手盘问茨冈花了多少钱,然后说:“小子,好样的啊,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吧。”

姥姥对我说,茨冈就是喜欢偷东西,闹着玩儿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后来,我问茨冈他会不会被抓住,被人家打死。“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眼明手快,比马跑得还快!”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

他抓住我的手,说:“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你听我的话,让雅科夫舅舅教你学吉他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搂住我,低低地说:“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多好啊!好啦,你走吧,我得干活儿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刚入了冬,那天,风雪交加,天很冷。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而我犯了错,被关在了家里。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大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已经放在那里多日了,他曾经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替自己赎罪。这一天,他们要把这个十字架运走。两个舅舅没有动手,是格里高利和另外一个人帮着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十字架很沉,茨冈一个踉跄,终于叉开腿站住了。

他们一群人走了以后,格里高利就拉着我去了染房,在那儿他一边工作一边和我聊天:“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爷在一块待了三十七年了,他的事儿我最清楚。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做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我入神地听着格里高利这样絮絮叨叨地讲。他一边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突然,他竖起耳朵听着什么,随后用脚关上了炉门,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眉毛挑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像一条小溪在地板流淌。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他的手指头还在微微颤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的腿直打战,几乎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科夫舅舅不安地移动着身体,低声说:“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格里高利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

“你,你们!”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渐渐地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一样。他的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流淌。他就这样躺着,流着血。到了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可是他的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

我浑身发冷,害怕极了,就爬到桌子底下躲在那里,抱着膝盖。

姥爷、姥姥、米哈洛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都一起涌了进来。姥爷眼圈红红的,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他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你们这帮狼崽子!”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眼泪流出来:“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唉,傻孩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姥姥跪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万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她沉默了很久,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去了,随后被无声无息地埋掉。渐渐地,人们也把他给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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