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几人又各处看了一回,那些没有值守的侍卫,早已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或东南西北的神侃,或玩儿些小把戏取乐。宝廷图申都是好热闹的,不一会就没了踪影,容若本就好静,又和其他人无可谈说,便仍回自己的小屋,随手从行囊里拿出一本诗集,脱了外衣倚在床上看着,不一会儿就觉头晕脑胀,有些支持不住,想到晚间尚有值夜,忙撂下书昏沉睡去。
如此一睡便到了傍晚,宝廷过来唤醒他,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皱眉道,“你莫不是着了些风寒,发起热来?只觉你睡不安宁,又嗽个不停。方才不该说起生病的事来,可不是一语成谶了。”容若一向不愿拖累别人,轻描淡写道,“大节下何苦来咒我。没甚大事,有些头痛而已,所以躺下睡了会儿。”图申也过来瞧了瞧,劝他别只管嘴硬,既然身子不快,晚间的值守找人代班也罢。
容若摇摇头,定要起来,二人无法,忙替他披上衣服,又吩咐厨房烧了葱白姜茶,逼他立时喝下去,发了一点汗出来,头痛稍止。看看天已黑尽,到了换班的时节,三人忙穿戴好出门。容若的值守就在南大殿前院,此刻中轴一溜殿堂,均已布置得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院子里火树银花,披红挂彩。宫女太监川流不息,往各个大殿里摆放御赐的晚宴,正是银盘金盏,玉液琼浆,好一派天家富贵地,温柔旖旎乡。
受邀的京城亲贵大臣们也陆续到来,各人脸上均喜气洋洋,无一不按品级装扮起来,华冠丽服,挺胸腆肚。恰明珠大人从容若身旁走过,身着宝蓝色一品刺绣麒麟补服,簇新粉底朝靴,好不威风凛凛。明珠认出容若来,略略瞟了一眼,稍一停顿,便又继续前行。虽然只是一眼,毕竟父子连心,觉出他面容有些憔悴,心里不免担忧。容若见是父亲大人,只是笔直站着,目送他慢慢离去,内心别有一番滋味,难以言说。
不一会只听得鼓乐齐鸣,笙歌鼎沸,康熙帝率一众王公大臣缓缓行至南大殿,立在丹陛之上,接受众人恭贺。院子里霎时就跪了黑压压一地的人,皆手舞足蹈,行礼如仪,山呼万岁。但见紫袍金带,映着白玉瑶阶,玉佩朱缨,照着金砖甬路,果然是世上最尊天子位,人间极贵帝王家。
此刻宫门外,一簇簇礼花施放,震耳欲聋,绚烂多姿,映得半边天都成了五彩的颜色。也是天公作美,下午尚是阴沉昏暗的天空,此刻居然悄悄放晴,深蓝色的天幕上,清晰的映出一轮清冷圆月。
容若举头望天,耳边一片欢声笑语,头顶万朵礼花绽放,不知为何,置身如此繁华喧嚣,锦绣富贵之中,却好似在沙漠里一般,孤单而又寂静,并无一丝的快乐。惟默默注视着那一轮清冷满月,思绪万千,不胜悲凉之感,心头忽然一撞,眼前景物霎时变得模糊起来。
御宴将近亥正方才结束。众亲贵大臣慢慢散去。一些住在城外的王公大臣,便骑马乘车回家。余者留下陪皇上过节,便歇宿在行宫里,自有内务府妥为安顿。一时间,宫门口车喧马嘶,人潮涌动。明珠第二天因有急务要办理,便带着几个仆役兵丁,匆匆骑马赶回城里。
皇上赏给众侍卫的御宴,已在跨院的几个小厅里摆设完毕,侍卫班领带人来接替容若,换他前去用餐。容若此时头疼乏力,全无胃口,便扯个谎,道方才已用过餐,此刻并不觉饿。不想宝廷由后面兴冲冲走了来,一把扯住容若,定要他同去赴宴,一番盛情难却,容若无奈只得听从。
跨院小厅里早已是肆宴设席,海陆俱陈,摆满了各类美馔佳肴,均是平日里少见,除了没有备酒,算是一顿极为丰盛的皇家宴席。宝廷替容若斟上一杯热茶,众人以茶代酒,互相碰杯庆贺。宝廷见容若静静坐在一边,萧萧落落,郁郁寡欢,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举箸进食,心里有几分疑惑,也不好深问,只是一再劝他多少吃点,方才受得住这等寒夜。容若便勉强吃了几口。
这一众侍卫乃是天之骄子,粗放豪爽之流,一开始大家有所顾及,尚且安静本分,怎奈大吃大嚼了一阵,便露出本来面目,划拳,行令,赌博,大呼小叫,无所不为。容若本就心中烦闷,食不下咽,此刻满眼里喧闹无度,屋里又是一股油腻腥膻之气,更觉胃里难禁,一阵恶心,忙偷偷至外,大吐起来。
宝廷见他脸色不对,也跟了出来,见他扶墙大吐,吃了一惊,忙在后面搀住他,为他揉着背。又见他脸色煞白,出了一头冷汗,十分难受的样子,有些慌了,连声问他要不要回去躺一下,抑或代他回禀一声,调换一下夜里的差事。容若仍是恶心不止,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宝廷会意,扶他在回廊下坐了,拿来温水让他漱口,又缓了好一阵,才见他脸色慢慢回转过来。
忽见一个司礼太监一路东张西望走了过来,一眼看见容若,忙上来行个礼,满面笑容道,“成大人原来在这里,却叫奴才满宫里一通好找。传皇上口谕,叫成大人速到清溢素襟殿侍驾,皇上怕是要成大人赋诗呢。”宝廷闻言,看了容若一眼,眼中有些担忧,方欲说些什么,容若忙抬手制止,低声道,“此事岂能推辞。宝廷兄无须担心,我身体已无大碍。”说罢立起身,进屋穿戴好衣帽,同着那司礼太监,往清溢素襟殿而去。